我毕竟老了,大脑反应没那么快,等我终于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脊背上就产生了一阵冰凉的虫行感——那是活生生的,成了精的恐惧。
我是诱饵,诱饵已经垂线良久,接下来要等的,就是猎杀。
约伯把我拉上车,送回家,二话不说就闪了。
这哥们是真不怕我死啊,兄弟一场,他是怎么做到这么没义气的?
我寂静地等着,没有开灯。夕阳西下,我和我的轮椅缩在卧室的一角,看着天色慢慢昏暗下来。
这是一间建筑物九成新的高级公寓,楼下有制服笔挺的看门人对陌生人虎视眈眈,大门上安了工业级别的物理锁和指纹密码识别锁双重保险。
不管以前住这里的是谁,明显他很怕死。
我现在也很怕死。最大的恐惧就是未知,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而最无力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没有能力阻止或反抗。
我小霸王丁通,一辈子都在以卵击石。但不管我是一个多么脆弱的卵,我起码还能做出“击”这个动作,在战斗中破碎,自有一种豪情,是不是。
现在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忽然之间,我深切理解了衰老意味着什么。衰老意味着失败。对于即将来临的对抗,失去了胜利的信念和战斗的能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鱼和肉唯一能拥抱的,只有失败的宿命。
我用力握紧自己的拳头,手指僵硬呆板,甚至无法与掌心接触。
风吹动了窗帘。我往后一仰,冷汗从额头上泌出。如此细微的响动,已经令我心跳如鼓。
这时有人按下门铃。叮铃铃响六声,停下。而后再度按响,叮铃铃响六声。来人没有放弃,六声又六声。
我大气都不敢喘,盯着卧室的门。仿佛来人不在大门外,而是站在敞开的卧室门外。
来的人肯定不是自己人。约伯和咪咪都很明确地说过,我没什么事他们不会过来找我。我忘记问了,要是有什么事呢?小浑蛋们!
门铃继续响。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动轮椅向大门驶去,吃力地将耳朵贴在门上。什么都听不到,两只虚岁七十二的耳朵基本上已经报废了。
要养生啊,朋友们。我内心嘀咕着。
来人见按门铃没有用,干脆开始大力拍门。从他拍门的高度和力度,我猜想外面来的是个男人。
我把轮椅往后挪了两步,从桌子上摸过手机给约伯发短信:“有人在门外拍门。”
约伯立刻就回了:“开门让他进来。”
“你是认真的吗?”
“不然放你在那儿干吗?”
“良心呢?”
他居然有脸回我一句“牺牲小我为大我”。
我无声地对约伯的祖宗十八代致以亲切的问候,心一横正要伸手去开门,转念一想,又发了一条信息:“要是我挂了,记得帮我照顾小铃铛。”
他回复:“自己的事自己做,老子哪有空!”
我开了门。胡桃木色的大门缓缓打开,史蒂夫站在门口。
我和他面面相觑。而后情不自禁地,我就开始往后退,退到卧室和起居室的交界处。两边都是镜子,照出我苍老面孔上流露出的惊慌和恐惧。
我慌忙扭过头,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口,我不再去看自己,心中打定主意:我要是逃过这一劫,等七十岁时老成这个德行的话,我就去一死了之!
走廊的灯照亮了大门的入口处,史蒂夫没有犹豫太久,慢慢走了进来,他站在客厅的前部张望,好一会儿才适应里面昏暗的光线,而后才看到了我。
他看着我,而我屏住了呼吸,眼睛定在他的手上。他抓着一个布包,包里装着东西,相当厚实,也许是一把装在套子里的刀,也许是一块板砖。
人固有一死,或死于心肌梗死,或死于板砖。
我叹口气,我对我小学的语文老师算是有交代了啊,这会儿还能记起古文名句。
他看到我,有好几分钟的时间什么都没说,神情却很复杂。
我眯起眼睛想要阅读他的神色。尴尬,负疚,悔恨,惆怅,窘迫,迷惑,怨恨。好多情绪混合在一起。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杀意。
这可不是一个连环杀手应该有的姿态。他咽了一口唾沫,说话了。
“不好意思,我来得太冒昧了。”
我不说话,就盯着他看。
如果他这时候扑上来攻击我,我根本没处躲,也无法反击,也看不到任何可能被约伯或者其他什么人及时拯救——这俩人可能其他什么事都能干,但跑步速度和打架两样都不怎么行,这方面我是专家。
他往前走了几步,一伸手就能扇到我了。而且还真举起手来了。我眨了眨眼睛,忍住了没往后缩。
出乎意料的是,他举起的手里,捏着一小沓现金。他缓慢地,非常谨慎地说:“呃,别担心,这个很难解释,我知道,但是……呃,我在诊所听到你和你儿子的对话,我想你可能需要钱。”
他摇了摇那几张钞票,退后几步,随手放在了入门的鞋柜上:“我在诊所找到了你的地址。”
我挠了挠自己的蛋蛋,彻底迷惘了。
哥们儿,你是连环杀手候选人,还是G市学雷锋标兵候选人啊?
史蒂夫肯定不知道雷锋是谁,他把钱放下,看我一直瞪着他,猜到我是想知道他的动机,于是说道:“我和我父亲,呃,因为钱,曾经也有过那么糟糕的时刻。呃,等我想修复,一切,都晚了。”
他似乎很紧张,一紧张就会有特别多的停顿。最后他脱口而出:“你和我父亲,长得很像。”
好吧,您这是把我当成了假想的爹来拯救一下吗?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约伯说得没错,咪咪可是照着人家真爹的样子打造我的呢。
他说完之后就跟逃跑一样转身走了,我等了好一会儿,没见他杀回马枪。我小心翼翼地推动轮椅到大门口,目送史蒂夫等到了电梯,走了。
我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脑子有点转不动,但我还是很努力地在思考。
走廊上的灯突然熄灭了。我本能地伸手去按门边的电源开关,想把客厅的灯打开。
没用。我回头望了一眼,注意到电视开关本来长亮的一点红光也暗淡了。
我那一副年事已高、饱受岁月折磨的迟钝脑筋,此刻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在这一瞬间,我几乎本能地马上推动轮椅往后退,想要关门进房。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走廊的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按住了门,来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身边。
我吃力地仰头看过去,那人戴着蓬松的黑色头套,黑色口罩,宽大的卫衣卫裤,肩膀处隆起,个子很高,戴着手套。
唯一暴露在外的是眼睛,薇薇安的眼睛。非常神奇的,同时充满狂热与冷酷的眼神,正直勾勾地落在我脸上。
而后她弯下腰,抓住轮椅的两边,用力把我连人带轮椅一起掀进了公寓。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上,我仰面朝天翻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腿也不软了,腰也不麻了,前列腺也不肿胀碍事了,跟一条死鱼似的拼命翻腾着,竟然从打翻的轮椅里滚了出来,而后手脚并用往卧室里爬去。
刚刚爬到卧室和客厅的交界处,一只脚踩在了我的腰眼上。我惨叫一声,心想这女的果然是惯犯啊,打蛇打七寸,踩狗踩腰身,我现在跟一只落水狗有什么区别?
我伸出一只手胡乱往后扒拉,力气小得连一只蟑螂都赶不走,另一只手还顽强地撑着地,拖着不中用的躯壳往前匍匐。
按理说我逃到卧室也是死,那儿又没啥机关,费这个垂死挣扎的劲儿大可不必。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铁了心要往那边跑,卧室床边那扇落地窗,似乎有着什么特别的魔力——是不是死的时候能看远一点也算是人生最后的安慰?
薇薇安用力踩了下来,而后弯下腰想抓我的头发,未果——老子脱发,揪不住吧。
她发出烦躁的,像野兽吐舌一样尖锐的咻咻声,而后两只手拎住我的衣领,强迫我从地面上仰起头来。我像只被扳住了头的乌龟,翻着白眼,用一种很奇怪的体位跟她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如果能点火,这会儿消防员应该已经到了楼下。
“丑八怪!”
“恶心的东西,太恶心了。”
“你让我作呕。”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么难看,却不肯去死,为什么?”
她喃喃自语,我无言以对。
一边骂,薇薇安一边双腿跨在我身体两边,弯腰屈髋抓紧我的衣领,跟拖很重的垃圾袋——或者尸骨袋——一样往卧室里拖我。姿势如此别扭,她却毫不吃力,轻松胜任,可见这女的力气大得惊人,不要说我现在是一个残障老朽,普通壮汉也未必能在她面前讨到什么便宜。
何况她还是有备而来。她弯腰时,卫衣往上拉,露出腰间缠着的一个皮袋子,塞得鼓鼓囊囊,能看到尖锐物体突出的形状。
我回忆了一下之前那些遇害者的状况,心想她多半是要把我绑到某个地方,然后再拿出武器慢慢收拾我了,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
果然,我想的没错,她把我提到了床脚,脸对着窗户,掏出一根塑料绳三下五除二把我给绑上了。我内心祈祷她和所有电影里的反派一样话痨,最好再把心路历程独白个一两小时什么的,好歹撑到约伯来救我啊。
他不会一看我老成这样就不救我了吧?兄弟一场,给我一个善终这个要求难道很高吗。
我嘀咕个没完,薇薇安倒是爽快得很,把我绑好了一站直,立刻从腰包里摸出一把匕首,半秒钟都没犹豫,就往我脸上扎过来了。
我跟野狗一样号了出来:“小铃铛,我对不起你。”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闷闷的轰鸣声破空而来。薇薇安的刀锋离我近在咫尺,动作凝固了。我们一起望向窗外。
一架白色的直升机出现在了暮色四合的天空中,驾驶员技术精湛,飞机稳悬半空如蜻蜓,缓缓盘旋,直到机舱门正对着我和薇薇安所在的玻璃窗,一个人影像秃鹫般展开双臂,从机舱中一跃而出,对着玻璃窗直端端地撞了过来。我和薇薇安都被吓呆了,她的匕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高举起双手往后退。而我瞪大了双眼,左手跟右手赌了两块钱,看是来人跌落到地上碎成渣,还是玻璃被撞个稀烂。
结果左右手都没占上风。因为谁都没碎——那面窗玻璃被整个卸下来了。
从飞机上跳出来的那人的身体似乎具有极大的吸力,跳过来之后根本没有任何撞击,而是自然服帖得像张狗皮膏药,一下就牢牢粘在了窗玻璃上。
他的手指拂过玻璃的周边,还特意在四个角上敲了敲,就像被金刚石切割过,整扇两人高的玻璃无声无息地裂开了,继而往里倾覆。来人一蹿,从第一丝缝隙中穿过,落在卧室地毯上,转身一伸手,刚好把玻璃整块接住,轻轻靠墙放好,而后他看向薇薇安,而我看向他。
一个瘦弱的男子,中等身材,清秀得像个大学新生,露出天真的微笑,其中甚至含着一丝羞怯。他头戴一顶灰色棒球帽,穿一身出外景的摄影师或者快递员夏天很喜欢穿的卡其色速干衣。
但不管是摄影师还是快递员,他们必备的职业素质里都没有从飞机上冲出来空手破窗这一项吧?
要说薇薇安真是彪悍,普通人看到窗玻璃的遭遇,恐怕这会儿早就拔腿就跑了吧。她居然在回过神来之后,对着瘦弱男子就冲了上去,一拳挥出,好家伙,练过啊,虎虎生风,想打对方一个马趴。
男人好奇地看着她,迎着她的拳头,伸出了一根手指。
指尖和薇薇安的拳头正对,并没有接触,两者之间,有一丝缝隙,能容得下灰尘飞舞,或轻风吹拂,此外哪怕是一只蚂蚁,也爬不过去,但确实没有接触。
他的指尖极其放松,薇薇安却竭尽全力,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慌乱,瞳仁中有血丝一团团地爆出来。她全身的能量都汇聚在拳头上,试图向前突破。即使如此,那一丝缝隙仍如天地鸿沟,不可逾越。
僵持了几分钟,世界仿佛静止了,薇薇安终于力竭,她身体往回撤,手臂下垂,就在那一瞬间,她发出的力量仿佛从一面无形的墙上弹回来,刮出一阵短促的强风在卧室里啸叫,而后劈头盖脸地打到了她自己身上。薇薇安尖叫一声,整个人飞出了卧室,砰地落地,而后再无声息。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息,快把自己憋死了,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
瘦弱男子放下手,转身深深地注视着我,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是一片宛如虚空的灰色澄净。人家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看他的眼睛是心灵的坟墓。
他微微低头,说:“丁通?”
我吓了一跳。我变成这样,就算全裸给小铃铛看,她都不一定知道我是丁通,这位仁兄与我素未谋面,怎么就能一口叫破?
仿佛就是为了卡这个情节点闪亮登场,这时候约伯终于来了。
他施施然跨进卧室,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冥王,你来了。”
瘦弱男子颔首致意:“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来接你们去其他地方。”
约伯手上还拎着一个包,扔给我:“喏,外面那个美女给你带的礼物。”
就是那个缠在薇薇安腰间的包,里面装着:
防狼麻醉喷雾,用于限制受害人行动能力;
非常细而结实的渔线,能把一个人的四肢捆得失血坏死;
刀,非常少见的一种刀,刀刃狭长,刀身很窄,有一种目空一切的锋锐,很适合握在女人细长的手指间。
冥王露出喜悦的微笑,说:“之前的受害者,伤口特征都和这把刀符合。”
约伯点头:“那就结案了。”
我往外瞅了一眼,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不知道薇薇安是昏迷了还是干脆已经死了。
约伯非常贴心地说:“她已经被带走了。”看来在外面等着看戏的人还不少。
我颤颤巍巍问了一句:“你们,你们会怎么处理她啊?”
冥王没说话,只是继续温柔地笑,笑得我足足打了十几秒钟的寒噤。看上去他和一个普通宅男没什么区别,可是皮囊下隐藏着深入骨髓的疯狂,和斯百德一模一样。
说不定奇武会的人全都有这种疯狂的特质,才会干出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事。
他拍拍我,招呼约伯:“来吧,上天台,直升机会送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我们该去的地方不是天堂或者地狱,而是咪咪的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