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窗外树上有一只小鸟停留,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整只鸟都有点呆呆的。
一只鸟也会有心事,这个世界真是让人困扰。
我揉了揉眼睛,彻底清醒过来,习惯性地一个鲤鱼打挺,想要蹦下床穿鞋。结果我的腰椎和腿骨争先恐后地发出咯吱咯吱连续不断的尖叫,像在说“你悠着点儿不行吗”。
我疼得死去活来,瘫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折腾了好久才慢慢爬起来。这回我学乖了,一手撑着腰,一手赶紧摸过床头柜上靠着的两根拐杖,就这么一瘸一拐地下了地。
这间屋子进门就是一条走廊通往阳台,两边分别是洗手间、厨房、卧室、起居室什么的,我住进来之前,一整支效率超高的装修队在这儿捣鼓了一星期,把全部非承重墙都给拆了,装上了各种玻璃和镜子。
人一进门,在客厅的玄关脱鞋时,通过各种镜像折射,可以成功地看到卧室和洗手间的实况——约伯你这个纯流氓。
我颤颤巍巍地走进洗手间,把拐杖放好,开始刷牙洗脸,所有感觉动作都像视频在慢放——伸手拿一块香皂,时间久得我以为自己不但已经拿到,而且已经用完又放回去了,正眼一看,你娘啊,手还在半空中费劲地蹭啊蹭啊,还抖,抖个什么劲啊这是!
这个过程中我一直拼命低头,既不敢去看面前的小镜子,也不敢去看身后的大镜子,问题是偏偏这个浴室里面到处都是镜子。约伯和咪咪就好像自家开了镜子店要洗货一样,逮着个什么地儿就往上镶镜子。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穿衣服的时候,我正视着衣帽间偌大的落地镜,深深地叹了口气。
里面有一个弯腰驼背的死老头子,脸上、身上的皮皱得起厚褶子,腿脚不方便,所以得用拐杖,四肢皮肤上的斑点比烂透了的香蕉上的还多。
死老头子就算了,偏偏还爱俏。看我现在往身上穿的、衣橱里挂的,都是顶级的名牌,金色、大红色、糖果色,要多烧包有多烧包。
我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半死不活的阔佬,抓起电话说:“行了,可以出门了。”
十五分钟之后,我在家门口上了一辆闪亮的奔驰,向咪咪的诊所疾驰而去。
话说一个礼拜之前,我被咪咪和摩根抓到G市市立大学医学中心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通,折腾得一条命只剩半条之后,他们图穷匕首见:“丁通,跟你说个事儿。”
来说话的是摩根,我没见过他跟谁用这种商量的口气说话。十号酒馆酒客们平时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晃晃悠悠刚要走,他突然冒出来一声不吭,按住人家就开始缝针,麻药都不带打的。就算他技术再好,也缝得人家鬼哭狼嚎,不知道的以为这儿三天两头出一桩血案呢。
他跟我来软的,那我必须格外警惕:“你要干什么?”
他手心里明晃晃的,亮出了一个药瓶子,棕色,拇指大小,很精细地封了口,但外观没有任何包装或说明。
他说的话非常形而上,跟他手里的东西又好像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对衰老这个现象是怎么看的?”
我想了想:“破产和早泄?”
他有时候半点幽默感都没有:“都不见得必然会发生。尤其是后者,有的阿伯很强的呢。”
“我不想知道这个,谢谢。”
摩根继续晃着那瓶药,另一只手不知为什么还来捏我的后脑勺:“所谓的衰老,就是你的身体内各种活动都慢了下来,跟得了抑郁症一样,尤其以细胞的分裂和新陈代谢为代表。后来它们就不只是抑郁了,干脆直接绝望。估计它们想的就是,不想干了,就这么着吧。于是一切更新都停止,只有最后一班工作人员站岗站到死。”
老实说,我现在的心境非常苍凉,而且还伴随着一阵不祥的恶寒:“你跟我说这个干吗?”
摩根望了一眼咪咪,后者抄着手站在窗户旁边,眼睛亮得跟两个灯泡似的,他的风格更加直接:“我们要把你变成受害人。”
他走过来接过摩根手里那瓶药:“这个,是我跟摩根联手研发了差不多三年才即将成功的一种新药,没有任何药物检查机构会批准它上市,也没有可能进行大规模生产。”
“那你们俩研究这个,是想要让人身残志坚、老有所为吗?”
咪咪眼睛都不眨:“不,我们纯粹是为了帮人作奸犯科。”
真是诚实得令人发指。
他承认:“否则我们上哪儿拿到那么多钱开发新药?这玩意儿花钱的速度比你清明烧纸还快。”
这种药的原理、成因、测试过程,诸如此类的专业术语,我一句没听懂,唯一听懂的是它的作用,因为摩根特意用了我绝对可以听明白的大白话加以解释:
“摄入这个药两个疗程之后,你的整个身体机能会全面进入老龄化状态,但这种状态是可逆的,不像真正的衰老是细胞本身停止分裂和更新,而是像科幻小说中所说的冬眠一样,身体的大部分机能被暂时冻结了,唯独剩下站最后一班岗的哨兵还保持着活跃状态。”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种药怎么作奸犯科?新型的杀人手法?让人家两个礼拜就活活老死的话,法医能验出来吗?”
他们俩异口同声:“法医懂个屁!”然后交换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好像被我提醒了什么事儿,那火花四射的感觉真是邪恶得没法儿说。
摩根接着说:“这点我倒是没想到,可以考虑加重px13的剂量,直接致命。你觉得呢?”
咪咪点点头,做了一个待会儿再说的手势,然后转回我这儿:“我们的客户主要是用这种药代替整容和易容,成本更低,效果更好。”
原来是为跑路而开发的。
“那我现在呢?”我恍然大悟,心情立刻就激动了,“二位兄弟实在是义薄云天,这是要我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逃脱奇武会的魔掌吗?如此大恩大德,真是没齿难忘啊!”
他们俩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提前发作了老年痴呆。
“哪有,刚才明明说了,我们要把你变成受害人啊!”
变成空旷林地上赤裸裸平放着的一块鲜肉,等待森林里的狼闻到血腥味后,寻迹前来。
于是,老年男人,独居,身体有轻微残疾,性情孤僻,中产,生活质量上乘,就是现在的我。
吃药那一礼拜的心路历程我完全不想回顾,肉体痛苦还是其次,主要是那种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冲击叫人实在受不了。
你想想,我,小霸王丁通,头一晚睡下去还是一条八块腹肌、生龙活虎的精壮好汉,第二天早上起来,大小便一小时一次,连自己的口水都控制不住了,肌肉全面松弛,土崩瓦解。
这种场面令我生不如死,对摩根和咪咪两个贱人来说却比超模还性感,有点动静他们就围过来,手里捎带的那些用来扎的、捅的工具就开始从我身上往外取东西,各种测试没完没了。
到第七天,我吃下最后一份药,一秒钟都没停顿,咣当就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眼前有两个大头盯着我,一个是咪咪不奇怪,另一个却是——约伯?
“约伯,你干什么来了?摩根呢?”
他叉腰站着,一脸嫌弃地说:“摩根回去看店了,最近酒精中毒的人成倍增长!至于我,给你擦屁股来了呗!”
我第一个反应是:“老板让你来?”
他沉默了。
真是开眼了啊,约伯居然沉默了。
“然后呢?你非要来?老板没花了你?”
他叹口气。
“花了我他不得再请一个?你见过老板干吃亏的事儿没?”
“所以呢?”
“我前几年存在老板那儿的工资,他说都不给我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而约伯却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老子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斗得赢万恶的资本家啊!”
连约伯的便宜都能占得到的人,才是真男人啊,才配得上拥有十号酒馆那样一个非凡的存在啊!
我正要一骨碌爬起来好好地幸灾乐祸一把,咪咪就如饿虎扑食般杀将上来,死死地把我按住:“慢点儿,慢点儿,别轻举妄动!”
他瞪大眼睛强调自己言论的重要性:“轻则骨折,重则断根。”
我脑筋缓慢地转动了两圈,终于想起自己这个礼拜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然后,等我想想,现在又是什么状况?
显然这个药会导致人老年痴呆症,我已经深受其害。我慢慢扭头,去看脑后四十五度位置的那面镜子。
之前的六天,我像温水中的青蛙,面对缓慢的变化没有太大的感觉。直到这一刻,药物所能造就的最终结果,准确无误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被震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整整瞪了镜子十分钟。
约伯上来摸我的颈动脉,他以为我就用这个回头望月的姿势死了。
我不承认,我不承认,那不是我!
唯一高兴的人是咪咪,他几乎是雀跃上前,以残酷而兴奋的语调,对我激情解说:“太好了,你现在的身体状态整体保持在七十二岁左右,有至少三十年的不健康生活史,多处存在良性肿瘤,右下肢有神经性的退行性疾病,估计在两年之后会完全瘫痪,大脑状态良好,但心理健康则处于临界状态。”
什么七十二岁啊,内脏不健康啊,良性肿瘤啊,我都忍了,但是——两年?!
“咪咪,你赶紧说,什么意思?两年?”
他很冷静:“这就叫追求完美啊,静态中有动态的发展,显示身体病变的细节之美……”
怎么没有一个雷来劈死你呢?怎么会呢?
他想安慰我一下,赶紧给了我一点儿甜头:“为了感谢你的密切配合,我们还对你的语言学习中枢动了点手脚,你现在是一等一的语言天才,地球上的任何语言,你学三天就可以直接去当同声传译了!”
“打住!你对我的什么地方干什么了?”
咪咪还兴高采烈地想继续对我科普,约伯果断制止了他,说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要上班了。
说话间两个人左右夹攻把我扶起来,推上旁边那架显然早就准备好了的轮椅。我咳着,有气无力地问:“上什么玩意儿?班什么玩意儿?去哪儿,干什么,干什么?”
答案之一是:咪咪的诊所。
答案之二是: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