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武会的聚会之处在图姆城运河下游,这栋建筑物落成于十八世纪早期,物业本身价值不菲,此外还花了超过这栋楼市值十一倍的价钱进行了内外部的维修和护理。
修葺完毕之后,这栋楼的门前新立了一块檀木方牌,上面简洁地镌刻了一个狂草的毛笔字:禅。
除了买下这栋房子,奇武会还斥巨资陆续买下周围的土地,将相邻的建筑物一一拆除,渐渐整理出偌大一片空地却未作他用。
看起来屋子的主人对空旷情有独钟。
每天熙熙攘攘的游人从远处的道路和河流中经过,向这一栋特立独行的房屋远眺,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玄机。
时间回到他们的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烈日当空,欧洲百年不遇的反常气候正肆虐荷兰,地面热得像要蜷曲起来,老城区的街道上静静的,没有什么人经过。
一辆破旧的福特车从远处悄然驶来,围着禅所兜了一圈,停在了建筑物的正前面。车子里坐了两个人,开车的是年轻得接近稚嫩的男孩子,皮肤呈象牙色,干净透明,大概是黑人与黄种人的混血儿。像所有风靡全世界的新生代偶像一样,他留着长长的鬓角,垂在耳朵两边,刘海几乎盖住眉毛,剪得精致而女性化,五官温柔,从侧面看几乎是一个女孩子。
但如果旁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也许想法就会截然不同——那真是一双异乎寻常、大而强壮的手。
何况他确实有喉结。
坐在副驾驶位的人形象与这男孩子则完全相反。
光头、高个子的白种男人,眼珠湛蓝,神情冷酷,四十岁出头,有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沉重感,露在黑色外衣外的手臂肌肉结实,上身呈现完美的倒三角。一个海碗大的圆形黑色文身覆盖了他的后脑——带着箭头的粗犷线条彼此缠绕穿越,互相紧密连接。
这个文身来自一个古老传说,象征生与死之间的循环与联系。
他手中握着一部极薄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几个人的影像。
图片,视频,声音。里面的人有时沉默,有时交谈。
其中有一位能熟练地切换四种以上的语言和不同的人会面,讨论内容事关各种各样的话题。生意,天气,球赛,生死。
亚裔男孩侧耳听着其中一些片段,不时轻轻嘘口气。然后他忽然说:“盖雷斯,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屏幕定格,上面是一个有着浓重黑眼圈的中年男子,他正从一架湾流私人客机上下来,似乎不经意地瞥向摄像头,他的眼神警醒而冷静,顾盼之间带着奇异的压迫力。
“诸葛。”
“真名吗?”
盖雷斯摇摇头:“恐怕他们的真名都早已消失了。”
他端详着手机上凝固的影像——白得刺眼的三件式西服,还有那条桃红色的手帕。
“他是奇武会的最终决策和战略制定者,拥有一票否决权,但一个财政年度只能动用两次。”
“我看到资料上说,奇武会最初是一群极限格斗技和功夫爱好者的组织,那他能打吗?还是只负责管理?”
盖雷斯犹豫了一下,他接下来所用的词汇显然不在他的知识及语言储备范围之内。
“他不能打,但是精通阵法和暗器。”他坦白,“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资料就是这么说的。”
他看了看表,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知识是恐惧的源泉,别问了山田,时间不多,对表吧。”
“对表。”
两个人的手腕上戴着一模一样的深海潜水专业表。
十二点十五分。
山田嘴角露出温柔的轻笑:“还有十五分钟。”
盖雷斯的目光望向禅所三楼最左边的那扇半开半闭的窗户。白色的轻纱窗帘,随着微风偶尔飘拂,窗户内是一片柔和的幽暗。
再强烈的阳光,似乎都无法照射进去。
他又看了一次表,然后吩咐:“Stand by,听我命令。”
他的命令准时下达,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像变魔术一般,从禅所周边空地外的四面八方涌出十组重装特种部队。
每组二十人,全副武装,身上没有任何代指身份的标志。他们有条不紊地分头封锁建筑物的大门、地下室出口、防火门出口,另有两队来到建筑物三十米之外,摆出了马克沁重型机枪压制窗户和屋顶。
行动迅猛,却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儿多余的声音,来者都身经百战,行动指向明确,似乎经过了一再地演练,对自己要做什么、怎么做都了然于心。
转瞬之间,禅所外便有了一整支部队在静悄悄中如临大敌。
地面行动布置完成之后,巨大的轰鸣声如庆祝的鼓号从远处传来,两列清晰的黑色阴影从高空投下,遮蔽了这一带的阳光。福特车里的两个人眯起眼睛望过去,看到十二架攻击型直升机停在禅所上空。
巨大的机翼急速转动,唱着一首重金属风格的死亡摇滚,期待着许许多多的血与火横飞。
山田喃喃自语:“阵仗真大。”他比画了一个开枪的姿势,“我以为里面只有六个人。”
盖雷斯声色不动,继续紧紧盯着高处的窗户,说:“五个。”
山田做了个鬼脸,难以置信:“两百名各国特种部队退役精英、十二架鹰式攻击直升机,抓五个人?”
“干掉。”盖雷斯纠正他,“不是抓住。”
他的脸上露出尊敬与憎恨的奇异交织之色:“那是奇武会最核心的成员,战略组认为,没有人可以活捉他们。”
他们说话的时候,现场活动全部静止下来。十二点三十五分,所有分队队长高举右手,拇指上竖,表示一切准备就绪。
这个信号清晰,简洁,敌我都如是想。
一切将动未动,大战前最后一刻的宁静转瞬即逝。
突然,一扇窗户飞了出来。
正是盖雷斯紧盯的那扇窗户,没有任何的破裂或损伤,覆盖在玻璃上的窗帘都是完美无缺的,不曾有任何异动,但它就这么高高地飞了出来。
地面的人一阵骚动,但战士们仍然保持了基本的镇定。不管那扇窗户的行为多么特立独行,毕竟只是一扇窗户而已。
所有人把视线投向了窗户内,扣紧扳机。
枪林弹雨,一触即发,只需要某处再发出任何一点点动静。
但什么动静都没有。
窗户从空中笔直地坠下,坠向正门前偌大的空地,理论上它的命运就是在那儿粉身碎骨。
手执防护盾牌的防守战术小队挡在了最前面,其他人趴下,以防备有可能发生的爆炸——就算那是炸弹,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当量,否则禅所的整栋房子会比站在下面的人报废得更快。
他们是对的,但他们也错了。
窗户本身确实只是一扇窗户。窗户里面或外面,也没有任何炸弹。
可是窗户里有人。
在窗框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一道娇小的身影从窗帘后射出,速度完全超越了人类的想象,如同闪电,或者更像一把带着火焰的长刀,那道身影连续高高跳跃,而后旗帜鲜明地切向了离禅所距离最远的迫击炮分队。
盖雷斯失声大叫:“糟了!”
他一把推开车门蹿出去,速度不慢,但在那道光一般的身影前却难免相形见绌。
一两秒之间,那道人影便旋风般卷到了机关枪的队列后。
她直取枪手,以手为刀,命中咽喉,如死神带着镰刀席卷而来。四条人命顷刻归天,从咽喉那儿喷出来的血形成一个扇面,染红了机关枪的枪架。
那人踏在尸体上,站直身体,优雅地做了一个伸展动作。
娇小的女人,有着完美精致的身体曲线,长发飞扬,脸被包在一块玫瑰色的手帕之中。看不到她的表情,那眼神中闪烁着的却是无邪的笑意。
仿佛她刚刚并没有手刃四人,而是刚从一场海棠春睡中醒来,还在惦记那场初会情郎的好梦。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根本不应该是人类有的速度和力量。
盖雷斯奔跑到一半,停下脚步,而后咆哮起来:“开火!开火!”
战士们如梦初醒,手指扣上了扳机,弹药没命地奔出枪膛,向站立在那儿好整以暇的女人倾泻而去。
盖雷斯再度启动身体,奔向那个女子,他似乎并不畏惧那些炮火会把自己也打个对心穿,一面急跑,一面挥手甩出银色的飞去来,那玩意儿带着闪光的锋刃,在空中高速飞舞,发出强烈的啸叫,尖锐得甚至能压住枪械轰鸣的声音。
但不管是冷兵器还是热兵器,女人似乎都没放在眼里,零点几秒之内,她已经轻盈起跳,足尖点在机关枪的枪口,像跳蹦床一般在空中翻了一个大大的身,起落之间直接翻上了数十米开外的福特车顶。
她蹲在车顶上,长发与蒙面的玫瑰色手帕边角一同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女人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长的带子,顺势一抖,带子发出风吟一般的声音,在空气中变得坚硬而锋利。
她高举衣带,对准驾驶位一把插入,带子轻而易举就穿透了金属的车顶。
首先解决对危楼困守来说最具威胁的重型武器,接着擒贼先擒王。
她的行动目标明确,逻辑清晰。
这一次她遇到了比较强势的抵挡。坐在驾驶座上的山田身体后仰,那双大得与身体和脸孔不成比例的手合拢,干脆利落地攫住了那条带子,丝毫不惧锋刃可能带来的伤害,伴随着一声断喝往下猛夺。
虽然女人的速度与精准度无与伦比,但她毕竟是女人,在绝对力量上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不过一触之间,女人便发现自己与对方在力量上很难抗衡,当机立断放手,无须借力或作势,她整个人随之往后翻了一连串的跟斗,漂亮得像舞台上彩排了一万次的杂技表演。
赶在所有枪口转移方向之前,她如同幻影,已经消失在遥远的街道尽头。
山田从车上跳下来,向盖雷斯奔去。
“那是谁?”
盖雷斯回答了他的问题。
“爱神。奇武会核心的唯一女性,媚行者,擅长色诱、轻功,还有身刃。”
“身刃?”
“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能变成杀人的利器,比任何匕首都锋利。”
“这是什么特技?!”
刚才发生的一切让山田觉得不可置信,其中最难以置信的部分是——
“她是怎么藏在那扇窗户上面的?一百多双眼睛看着呢。”
盖雷斯皱了皱眉:“如果资料内容没错的话,那就是传说中的缩骨功,将身体拉长到无法想象的程度,折叠或弯曲。我认为她刚才是让身体和窗框完全重合在一起了。”
山田似乎很有心给自己两个耳光,确认这场行动不是发生在梦中:“我以为传说只是传说而已,或者,根本算是无稽之谈。”
盖雷斯看向机关枪后躺着的四具尸体,脸色阴沉得犹如雷暴天气:“那些人也许不这样想。”
身为这场行动的总指挥,他无暇再谈论传说与现实,随即扭身向大部队奔去。手指塞进嘴里发出长长的口哨,声音尖锐得如同防空警报。这是事先商议好的指令——强攻,全体强攻。
所有掩护、殿后、埋伏的团队全部行动起来,天空中的直升机也列出了攻击队形,包围圈犹如天罗地网,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第一步就是对各个出口进行灭绝性的扫射,接着投放催泪弹。
这一切迅速进行的同时,大家还是难免担心楼上会再度出现像刚才那扇窗户一样凶险莫测的袭击,就算直升机在那儿罩着,还是有人不时分出精力,仰头望天。
那根防备的弦绷得如此之紧,杀气如此之重,以至于有两只正在慢悠悠地飞过的鸽子在禅所上空都刹了车,赶紧转到其他地方溜达去了。
那两只鸽子渐渐变成空中的两个白色小点。所有的出入口都被耐心地清理过了,没有埋伏,也没有机关。各个分队正准备分批次进入,这时候有人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天空中忽然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白色小点,像大雪初降之时的景象,纷纷扬扬的白往下坠落,遮天蔽日,浩瀚无垠。
阿波罗驭日的神马似乎忽然之间喝得有点儿高,仓促让位给了风雪之神。
正午最热一刻的图姆城,世界变成一片素白,伴随冷冽寒意,这方圆之地突然进入了隆冬。
连直升机的轰鸣和实体都被完全遮挡了,它们近距离盘旋所发出的惊人噪声似乎瞬间进入了另外的空间,远远的,远远的,远得毫不真实。
尽管被包裹在厚重的战斗服之下,却有人忍不住打起了寒战,更有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接那看起来十分真实的雪花。
但他所得到的只是手腕上微微一凉。些微错愕过后,动脉血管悄无声息地破裂,鲜血喷涌到其他人身上,起初是温热的,随后就变得冰凉而黏稠。
雪花的凉意对每个人都很公平,只要能够接触到细微裸露的皮肤。
在第一个死于雪花的人倒下之前,盖雷斯便发现了蹊跷,他伸手从背后摸出一把微型冲锋枪,对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就是一排精确的点射。
子弹在空中与许多锐利而坚硬的东西狭路相逢,那爆裂的脆响与硝烟的味道如此清晰真实,令所有人如梦初醒——这不是冬日飞雪的风雅时刻,而是死亡之神的怪异伪装。
反应过来的人带着被愚弄的愤怒和迷惘,所有枪膛上指,顷刻之间将漫天的白色暗器打得七零八落。
可是为时已晚,满地死伤狼藉,残肢四处,七零八落。
对手只出现了一人,其他的头都没露,就将这号称超级精锐的雇佣兵队伍打成了筛子。
山田显然被激怒了。他从盖雷斯手中夺过枪,指示直升机掩护,大步向禅所走去。那双执枪的手青筋暴起,他就这么身先士卒地闯入了禅所的大门,暴怒的命令在他身后回荡:“跟着我,遇到活物一律格杀勿论!”
所有人都消失在了房子里,盖雷斯却纹丝不动,他抬起头看向楼上那空空荡荡的窗口,仿佛是呼应他的凝视,那里忽然出现了好几张人脸。
中年人饱经世故的脸,年轻人瘦弱温存、嘴角还含着笑意的脸,阴沉不祥、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苍白如雪痨病鬼一般的脸。
他们都在凝视着盖雷斯。房子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盖雷斯倒吸了一口凉气。脚下好像被定住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禅所里面,上百个全副武装、全身心做好杀戮准备的职业军人早该深入每个角落——那里最多只有七八百平方米的面积。
无论是短兵相接还是地毯式搜查,都应当大张旗鼓地进行。然而里面就是没有声音,任何声音都不存在。没有死的声音,也没有生的声音。安静得像无人呼吸的暗夜。
那四张脸堆积在窗口。光天化日之下,如同成了气候的鬼魅,丝毫不畏惧人世的阳光。
盖雷斯退了一步,奋力出手,他的飞去来划过长空,带着壮志未酬的啸叫,向那窗口扑去,其势凶猛。
只是在它到达之前,那些人似乎看够了把戏,他们的脸逐一消失。那长长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凝视,似乎只是一个例行的仪式——为他们命中注定的路途和将要面对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