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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时值盛夏七月,阳光万丈,风里好似带着火,庭院池塘里的莲花都被晒得有些发蔫。

谭音斯斯文文地掏出手绢擦额上的汗,放眼向前望去,队伍还很长,前前后后不下百名姑娘在烈日下被暴晒。有的面上精致的妆容都已被汗水冲花,有的身上精致的绫罗衣裳被汗水浸湿,各有各的狼狈,却没一个人敢吭声。

这是个很大的庭院,正中还有一座用白石建起的巨大喷泉,水柱变化多端,虹光笼罩,一旁还有假山、池塘、小桥,塘里种了大片大片的莲花,红白交错,清丽动人。

喷泉对面的树影下放了一张紫檀木的华丽长桌,一位紫衣公子摇着折扇坐在那里,姿态十分优雅闲适,排队的年轻姑娘们,十个里倒有八个都在偷偷盯着他看。

最前面的姑娘被问了几句话,紫衣公子摇了摇头,似是拒绝了她,她面色苍白,转身一路小跑出去,啜泣声低低压抑在喉咙中,不敢发出声来。随后又连着五六个姑娘被拒,气氛一时间跌到了谷底,甚至有人开始微微颤抖。

选一个婢女居然这么严苛,谭音又擦了擦汗。

她已有许多年不曾见识世间繁华,听说这有狐一族每年都会从附近城镇中选一些年轻能干的女孩子,留在这座方外山洞天中,为有狐的仙人们做一些除尘洗衣之类的杂务。

想不到现在仙人都这般高高在上了,更想不到居然还来了这么多人,大多还妆容精致、衣着华贵,做杂务的婢女怎会这样打扮?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过炎热,那位优雅的紫衣公子没什么耐心,每个姑娘都是随意问一两句话便立即摇头打发走,队伍越来越短,片刻工夫便轮到谭音了。

那紫衣公子百无聊赖地用折扇点了点紫檀木桌,声音朗若清风:“靠前些,多大了?哪里人?”

谭音朝前走了两步,平静地介绍自己:“姬谭音,年十七,沅城人士。”

紫衣公子听她声音淡定,谈吐从容,便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身上穿着干净简单的浅蓝布衣,映着白皙的肌肤,十分清爽,虽然姿容算不得明艳,倒也斯文大方,很让人有好感。

他破天荒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擅长做什么?下棋?琴艺?还是工笔白描?”

谭音愣了一下,摇头道:“我都不会,打扫除尘倒是可以。”

紫衣公子叹了口气,正欲挥手让她离开,忽见她将腰间的破旧描金皮囊打开,一只手在里面掏啊掏,说道:“我虽不会下棋之类,但我手艺很好,修门修车都成,家具也会做。”

说着,她从那小小的皮囊里掏出一把黑色的小锤子,颇有信心地晃了晃。

紫衣公子看了看她手里的锤子,再看看那绝不可能装得下锤子的小皮囊,他好看的眉毛忽然皱起,神情也不再闲适,目光中带了一丝研判和警惕,静静打量她。

谭音还在期待地望着他,顺便补充一句:“我真的很能干。”

这话说得紫衣公子身后站着的两个婢女都笑了,笑声似银铃般好听。谭音这才发觉两位婢女虽然服饰式样简单,用料却十分名贵,甚至耳上的坠子都是明珠,两人明眸皓齿,美色惊人,与这位俊逸非凡的紫衣有狐仙人在一处,艳光简直将刺眼的阳光都压了下去。

左边那位婢女轻轻笑道:“她好有意思,还修门修车,这些事都有专门的工匠来做,哪里用得上娇滴滴的姑娘。”

右边的婢女亦笑道:“我和你说,此次是因为我家棠华公子和族中数位仙人的侍女们到了该放回家的年纪,公子这才纡尊降贵来这边亲自挑选合心的侍女。我再和你说,做公子的侍女,不用你修门修车、做家具、除尘打扫,你须得识字,会磨墨添香,琴棋书画总要略通一些。你既然一样都不会,还是快些走吧,莫要耽误其他人。”

谭音垂头想了想,只得将小锤子放回皮囊,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人。

这下不好办了,混不进有狐一族的地方,她要不要换个方法?可她还不能确定到底是有狐一族中的哪个人……

她一路沉思,不知不觉走近那种满大片莲花的池塘旁。正午时分日光强烈,她发觉莲花渐渐开始变色,白色的变成了粉色,粉色的又渐渐变作白色,花瓣色彩渐变,如梦似幻。

原来是仙品之莲,谭音伸手想要碰一下,忽然眼前寒光一闪,两只铜戟堪堪抵在离她手腕不到三寸的地方,头顶响起冰冷的声音:“大胆!仙家的一草一木,你如何敢擅自触碰采摘!”

谭音抬起头,便见那原本四处巡逻的两名仙家守卫一左一右立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地瞪视她。她顿了一下,耐心解释:“这是仙品之莲,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每一朵花都是九九八十一片花瓣,凭凡人之力是无法扯下的,它的根比铁丝还坚韧,结出的莲子也十分坚硬……”

铜戟抵在了她脖子上,守卫冷冷地道:“起来!速速离开!”

谭音只得站起来掸掸衣服,忽听头顶传来一阵极悦耳极动听的啼鸣声,紧接着细碎的金光落下,半空悬着一只巨大的极乐鸟,翎毛似白雪,尾部数根金色尾羽拖了很长,摇曳晃动,气势非凡。

鸟背上倚了一个皂衣男子,领口与袖边都绣了密密麻麻的金色花纹,十分华贵。他好奇地低头看着下方,半晌,笑眯眯地开口:“发生了什么事吗?”声音很温柔,语调却显得略轻浮。

那两个守卫立即丢下铜戟伏跪于地,声音十分恭敬:“拜见大僧侣殿下。”

“大僧侣殿下”五个字一出口,庭院中的姑娘们纷纷低呼起来,这位就是有狐一族中身份极其高贵的大僧侣吗?

有狐一族的僧侣与凡世僧人并不相同,凡族中各类庆典仪式,都由僧侣主持,族内除了长老,便是僧侣们身份最为高贵。而所谓的大僧侣,并不是他的名字,这三个字不过代表了他的身份,是有狐一族僧侣中地位最高的。

衣衫飘动,皂衣男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双手合十,面朝姑娘们行了个礼,用那略带轻浮的语调柔声道:“怎的有许多姐姐在此处?”

……姐、姐姐?

姑娘们出了一头汗,大胆的便偷偷抬头打量他。他长长的黑发随意绾着,服饰虽然华贵,可穿在他身上偏偏显得特别随性。传说仙人们都是绝色人物,譬如那坐在树影下的紫衣公子,再不济也应当容貌端丽,可这位仙人长得……真是让人过目就忘,旁边那两个守卫好像长得都比他有特色些。

姑娘们心中暗暗有点失望。

谭音在一旁默默打量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最后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这种盛夏烈日,他左手居然戴着一只黑丝手套。

她的眼睛忽然眯起,没有错了,就是这个人,有狐族的大僧侣,那是什么?既然是僧侣,怎么还留那么长的头发?

源仲笑吟吟地打量着姑娘们,个个都是芙蓉面杨柳身,里面不乏几个容光绝艳的,甚是赏心悦目。看着看着,他的目光落在了谭音身上,待看到她腰上挂着的描金皮囊,他的眉梢微微一挑——那是乾坤袋吗?

他别开视线,笑问:“你们还没告诉我呢,这许多姐姐在子方院做什么?”

守卫答道:“回大僧侣的话,她们是棠华公子从沅城选出的好人家的妙龄女儿。前几日放出几批年满二十二的侍女,棠华公子见人手紧张,便先选了一批进来挑选。”

源仲故意促狭道:“棠华公事甚多,难为他还记着这个,果然是本性难移。”

话音未落,那树影下的紫衣公子便恼怒地接口道:“你摸摸自己脸皮,是不是又厚了几寸!”

说着,棠华便带着两位绝色侍女走了过来,其之清雅俊美,一瞬间就把旁边的大僧侣比到了泥里去,简直连头发都在发光似的,姑娘们都快醉了,这才是仙人的范儿!

源仲果然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语气很是正经:“好像确实厚了那么点。”

棠华唯有苦笑,他没办法跟这个人一本正经地说话。好吧,其实族里从来也没人能跟大僧侣正经地说上几句话,他专爱说笑话打岔,还常说那种让人浑身发冷的笑话。

“我要继续选人,你有事便走,无事也请走。”棠华不客气地赶人。

源仲扶着下巴懒洋洋地笑:“我正好缺个能干的侍女,且让我先挑一个。”

说着,他的眼睛来回在姑娘们脸上身上晃来晃去,被他打量到的姑娘个个都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能缩成小球。

源仲笑眯眯地踱步过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每个姑娘都避之不及的模样,唯有谭音愣愣地看着他。他直接走到她面前,忽然抬手,手指头轻佻地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就你了。”

在一片庆幸的低叹声中,谭音清淡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一丝惊喜:“我叫姬谭音,今年十七岁。能服侍大僧侣殿下,是我的福气。”

棠华若有所思地望着源仲,这人素来惫懒无赖,更兼身份特殊,从来没有要侍女服侍过,此次居然主动要了个侍女,十分少见。他的见识比自己要广阔许多,必是看出了这女子的违和之处,她腰上悬挂的,难道正是传说中的乾坤袋?

这天下间数量极其稀少的至宝居然被一个凡人女子随意悬挂,她是什么人?有狐一族仇家并不少,只怕来者不善。

源仲忽然转头望了他一眼,棠华立即会意,看样子要先彻查一下这女子的真实身份。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很多细节她已经记不清。

她只记得每天钻研家族的玲珑屋绝技,每日每夜,废寝忘食。她出身的家族人丁稀少,女孩儿更是没几个,母亲因病早亡,到了她快十五岁的时候,家族里只剩她与老父相依为命。

姬家这一门绝技,名扬万里,故而吃穿用度上倒不缺乏,可家族凋零也是不争的事实。老父临死前说:“谭音,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这门手艺逆天而为,以后不要再用,更不要再传子女。我们姬家到如此境地,实乃遭遇天谴。”

她听了,可是没有听进心里去,身为姬家的女儿,钻研家传绝技已经成为她的本能,她是那么投入而狂热,从来没有考虑过嫁人或者爱人的事情。

她的手艺比老父还要精湛,做出的玲珑屋小可放入袖中,大可占地万顷。

天地间,唯有成仙者能够开辟洞天,而要成仙,则需经历天雷之劫。姬家不过一群碌碌凡人,凡人具备了开辟洞天的技巧,却没有经历成仙者雷劫洗礼,不亚于逆天。

与家族中所有人一样,她患上了绝症,无药可救。

老父的遗言犹在耳边,她却无法罢手。那时她正在做另一件鬼斧神工的器具,与玲珑屋可大可小不同,她要做一件天下从未有过的东西,天下万物都可收纳入内。

十七岁的时候,她终于做了四件天下绝无仅有、鬼斧神工的乾坤袋,随后呕血数斗,悄然逝去。

谭音睁开眼,窗外阳光明媚,花红柳绿,陌生的景色。

她愣愣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这里是大僧侣的住处。他人怪,住的地方也怪,名为六角殿。有狐族的房舍建得甚是别致,六角殿却有一半埋在土里,楼分三层,到了二层才勉强能看见些阳光,好在卧房都在三层。

六角殿门前庭院并没有种松柏之类的树,反倒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仙花,色如白雪,整朵花有巴掌大,花蕊都是白色的,竟不知是什么品种。南边有一方小小湖泊,岸上花红柳绿、色彩斑斓,与殿前一片白茫茫形成鲜明的对比。

陌生的景色谭音无心观赏,她昨晚好像做梦了。

她记不得有多久没做梦了,如今乍然还世,这身体居然会让她做梦。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她合上眼,片刻后又睁开,忽见窗户被人从外面毫不客气地打开,皂衣的大僧侣殿下兴奋地站在外面朝她招手。

谭音不明所以地走过去,源仲撑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领回来的小侍女睡觉不躺下,居然盘腿坐在床上,好像很厉害很神秘的样子。

“你是坐着睡觉?”

谭音挠了挠头发,似是为难地想了想,才结巴着答道:“这个……因为、因为我很羡慕仙人,所以自己学着做点修行……”

是笨得连说谎都不会,还是装出来的憨厚?

源仲笑得不怀好意:“我可没听说哪个仙人是坐着睡觉的,腿麻了没?来,我抱你出来。”

他等着谭音或娇羞或色厉内荏地拒绝,有狐一族的大僧侣素来是个轻浮之徒,调戏美女姐姐是他的专长,遭遇各式各样的拒绝后依旧百折不挠也是他的专长,这毛病连曾经的僧侣辛卯都拿他没办法。

谭音连连摆手,她干脆利落地在窗上一撑,整个人就跳出去了。源仲傻眼地看着她主动伸手扶住自己的肩膀,目光慌乱地从她清婉的脸上移动到肩膀上,再移到头发上,最后又移回她手上——好爽快的丫头!总觉得这第一局自己要败了似的,憋了一肚子的花言巧语都用不上。

“大僧侣殿下。”谭音清淡的声音这会儿听在他耳朵里有点不太舒服,“请问我需要做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身为大僧侣,他向来行踪不定,由于和战鬼一族近年争端不断,长老们还时常塞给他一些不甚光彩的任务。三个甲子了,他身边从来没有过侍女,他自己不需要,长老们也不会给他安排。

只是这次情况特殊。

源仲扶着下巴想了良久,双眼忽然一亮,堆满了笑意看着她,柔声道:“我们下棋?”

谭音为难地道:“我、我不会……”

源仲还是笑:“对诗?”

“……我也不会。”

“来个琴瑟和鸣?”

“我还是……不会。”

源仲叹了口气:“你会什么?”

一提到自己擅长的,谭音面上简直要放光:“我会很多手艺的!你们这边要是有什么东西坏了,我一定会修得比原来还好!对了,外面那车——”她指向停在院后的一辆金碧辉煌的车,“那车我可以帮忙看看有没有部件需要更换修补。”

那可是大僧侣专用的爱车,她居然这么大胆直白地提出要染指。源仲再度失笑,无论她是真笨还是假装如此,她确实是个人才。

“我不需要你帮忙修车。”他直截了当地回绝。

谭音苦恼地垂下头,她从来没想过,当侍女居然也要精通琴棋书画,她想了半天,才低声道:“我愿意去学,下棋什么的,我一定努力学。”

源仲“哼哼”一笑,忽然轻佻地捏住她形状漂亮的下巴,凑过去轻浮地开口:“天怪热的,要不服侍我沐浴?”

他等着看她失态的模样,谁知这位木头脑袋的小侍女居然愣了一下,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娇羞恼怒的发愣,而是十分体贴为他着想的那种:“这样好吗?大僧侣殿下高贵的肌肤被我看见?你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啊。”

有狐一族的大部分族人都住在这座方外山,离沅城不远。

据说很久以前,有狐一族还在鼎盛时期,并不曾挑选凡人进来做杂役,那个时期,人与仙的界限还是非常清晰的。后来诸神皆隐,他们这些曾经侍奉天神的部族也逐渐凋零,族人越来越少,又因山下凡人仰慕仙人,便渐渐开始挑选凡人进入方外山的仙境洞天做些杂役的粗活,到了现在,更变成每隔几年便要挑选一次的公事。

或许对这些有着长久生命的仙人来说,那几年一换的新鲜面孔也是一种排解寂寞的途径。万物都怕孤独,人如此,仙亦如此。

仙家洞天有大有小,大的当属香取山,那位山主甚是大手笔,占了十几座山头,养了几百个美貌少年男女做弟子,山中四季如春。小的就如眉山居,只有一座小小山头,庭院精致,眉山君不收弟子,只有灵鬼做伴。

有狐一族的方外山虽然不如香取山那般豪放,却别有一番婉丽景色,多以木桥流水、假山仙花为铺陈,更兼族人归属天然,一年四季顺应节气,故而这七月盛夏分外炎热。

谭音在日头下面走了一会儿,热得背后都湿了。

方才大僧侣改口说要出来走走,他们就从开满仙花的六角殿一路南行,走过小湖泊,穿过幽静清凉的竹林。沿途他一句话都不说,背影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瘪下去了。

他是不是不开心?谭音有些犹豫,她一向不擅长与人相处,有时候可能无意一句话就会得罪人,她不愿跟这位大僧侣闹出什么龃龉,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平相处。

想了很久,她终于试着开口:“大僧侣殿下,你心情不好吗?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

“你暂时闭嘴,保持安静,我心情就好了。”源仲回头朝她皮笑肉不笑。

谭音立即把嘴巴闭得死死的,再也不说一个字,开始欣赏风景。

过了木桥再穿过一座假山,只听水声潺潺,眼前景色大为不同。一带小小翠嶂横贯南北,数道玲珑瀑布顺着长满青苔的大石倾泻而下,飞珠溅玉一般,最后归入下方的池塘内,池塘上建了一座松木亭,更有一道九曲玲珑桥连接松木亭与岸边。

景色纵然精致,然而此刻岸边和桥上密密麻麻地挤了一群姑娘,再好的风景也显得十分违和。

源仲一见姑娘们眼睛登时发亮,瘪了气的皮球立即胀圆了,脚不沾地飘过去。那些女孩子都是侍女,有认识大僧侣的,也有不认识的,但不管认不认识,面对大僧侣这样的厚脸皮,讨厌是真讨厌不起来,可喜欢也绝对不可能。大家嘴上跟他叽叽喳喳地说笑,眼睛却都盯着亭子里那位清雅高洁的紫衣公子。

谭音远远地站在树影里,看着大僧侣一会儿转头跟这个说笑,一会儿又回头逗那个说话,满场就他最活泼,像只大猴子。

他的心情又好了吗?好得真快,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怪人。

谭音的目光顺着大僧侣的头发一直往下落,最后定在他左手的黑丝手套上,看得目不转睛。眼前那油滑嬉笑的皂衣男人仿佛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时而青衫落拓,时而银甲铮亮,那时候她也始终是一个人静静在暗处,看着那人神采飞扬的背影,看着他与旁人的热闹。

她也曾想要融入那热闹的色彩中,可是到最后,她始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谭音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有几个小侍女见她面生,便凑过来与她说话,问她:“姐姐,你也是来看棠华大人的吗?”

棠华?谭音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名字昨天好像听过,是那个穿紫衣的仙人吗?她朝松木亭望过去,果然棠华在里面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谭音摇摇头:“我是陪大僧侣殿下出门散心,刚好路过这里罢了。”

“大僧侣殿下?”小侍女们立即对她露出崇拜又怜悯的表情。多可怜的姐姐,长得怪好看的,看上去也很温柔的样子,怎么就做了他的侍女?真是一朵鲜花插在那什么上。

源仲跟侍女们在亭子外大声说笑,嬉笑声不绝,本来打算忙里偷闲,找个没人的地方解解酒馋的棠华终于被吵得放下了酒杯。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刚好遇上大僧侣回方外山呢?这泼赖回来,他就别想有清静的日子过。

“婉秋,兰萱,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棠华长叹一声,决定落荒而逃。

三人刚出松木亭,就见源仲两眼放光地迎了上来,棠华只觉头皮都硬了,索性抱着胳膊给他让路。果然下一刻他便扑到婉秋面前,黏着她不放,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婉秋姐姐,你可有偷偷想我?”

那个名叫婉秋的侍女居然不生气,笑吟吟地给他行礼:“大僧侣殿下,您又换了张面具戴?昨天差点没认出您。”

面具?谭音下意识地朝他脸上看一眼,原来他脸上竟戴了面具?世上真有这等惟妙惟肖的面具?她之前竟半点没看出来。

源仲乐得恨不得摇尾巴,连谭音都觉着他脸上好像刻着“淫魔”“色鬼”四个字。他摸着脸皮,眼睛都笑开花:“如果是婉秋姐姐想看,我就把面具摘下来,让你看个够。”

棠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又来了!当年婉秋小丫头刚被送进来,源仲就用这套花言巧语逗她玩,都过了三四年,他居然还来这套。

婉秋果然不上当,笑道:“您这假脸揭了下面还是一层假脸吧?您脸上成天挂那么多脸皮,可真够厚的。”

源仲仿佛没听出她在骂人,他摸摸自己的面皮,再揪上一揪,叹道:“咦,好像是挺厚的。”

棠华实在看不下去,皱眉道:“你有空在这里胡闹,不如去找丁戌长老,昨日你领了侍女便该过去登记了!”

源仲懒洋洋地笑道:“好烦,好远,我才不去。”

棠华又是恼火又是错愕,查明姬谭音来历一事他才算真正负责的,丁戌长老一直等着他说清情况,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摆无赖样,棠华眉头皱得更紧:“丁戌长老早上还要我带话,再不去活剥你的狐狸皮!”

源仲一听这话懒得骨头都没了,恨不得瘫在地上:“你记得剥皮的时候一定叫婉秋姐姐亲自动手。”

棠华气得脸色铁青,揪着他的领子朝池塘里一摔,紧跟着拂袖而去。

源仲在池塘里哈哈大笑,把水扑得到处乱溅,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岸上那些侍女们都慌了,想要把他拉上来,他却玩得开心,谁靠近泼谁水,人人都被他泼得如同落汤鸡。

几个新来的小侍女没见过这阵仗,吓得花容失色,忽而想起大僧侣有个侍女还在一旁,急忙去找谭音,其中一个都快骇哭了,拽着谭音的袖子哽咽:“姐姐你看……你看这怎么办?要是叫其他仙人看到了,我们会不会被赶出去?”

谭音也有些慌神,老实说,她遇过的最会胡闹的人都没这大僧侣一半的本事。她实在不晓得怎么办是好,只得先安抚那几个快哭出来的小侍女:“没事没事,我来。”

她走到岸边,小心翼翼离水远一些,行礼道:“大僧侣殿下,你快上来吧,万一呛水怎么办?”

话没说完,她就被他兜头浇了一捧水,半个身子都湿了。源仲笑眯眯地在水里歪着脑袋看她,眼里满是促狭:“小姬,天这么热,下水来玩玩。”

小鸡?这是什么称呼,这位大僧侣殿下未免太没仙人的样子了!众侍女愤愤不平。

水滴顺着谭音的下巴落在衣服上,她顾不得擦,又朝前靠了一点,蹲下把手伸出去:“大僧侣殿下,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源仲叹了一口气:“这样,你下来,我就上去。”

谭音没动,她固执地伸着手。这个人的任性胡闹令人匪夷所思,她都快有点火气了。

源仲冲她做个鬼脸,笑道:“快下来!要不要我玩个变脸游戏给你看?”

他拿手在脸上一抹,瞬间换了张脸,还是毫无特色,然而与之前的相貌截然不同。再一抹,又是一张不同的脸。他一口气换了十几张脸,居然没有重样的,个个都是路人甲。不单是岸上的侍女们,连谭音看得都有些傻眼——他脸上到底戴了多少面具?

“小姬,要看我的真脸吗?”源仲自己玩得兴致勃勃,在池塘里扑腾得一塌糊涂,抬头对她笑,平淡的眉眼竟无端生出一股妩媚之色。

他说:“你下来,我就给你看。”

谭音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其他侍女们却暗暗激动起来,谁也没见过大僧侣的真容,每一个初来方外山的人,都会被他各式各样的面具骗了去。也曾有人问过其他仙人,大僧侣究竟长什么样,可就连棠华都摇头不知。偌大的方外山,竟无人见过他的真容,他将自己保护得实在是严密。

源仲见谭音依旧动也不动,只得又叹一口气:“好吧,我可要摘面具了,我不信你看了我的脸还这么顽固。”

侍女们屏住呼吸看他抬手,慢慢从下巴上揭起极薄的一层面皮。他弄足了噱头,故意揭得极慢,半天才露出个下巴,光洁如玉,形状甚美。慢慢地,是嘴唇,鼻梁,无一不美,众侍女心情激荡的同时,却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源仲手一扬,整张面具被揭落,阳光直直洒落他面上,一时间满园秀丽景色都暗淡无光。侍女们惊愕地捂住嘴,好久没有人说话。

他摸着下巴笑:“如何?我这张脸可好看?”

一旁看呆了的小侍女弱弱地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轻声问:“那……那是不是棠华大人的脸啊?”

源仲耳朵尖,早听见她的话,“哼”了一声:“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棠华那张脸是抄我的。”

小侍女们见他说话轻浮,行事调皮,心里都不怎么敬畏他了,便有一个人大着胆子说:“信、信你才有鬼!”

源仲哈哈大笑,手指在脸上一搓,眨眼又换了张路人甲的脸。他朝小侍女们眨眨眼睛:“大僧侣殿下的脸乃是无价之宝,小丫头们是看不起的。”

侍女们见他虽然轻浮,但为人并不讨厌,何况那路人甲的脸乃是假脸,看不到才更有想象的余地,都不由自主地对他起了亲近之心,一时都舍不得走。一个人在水里,一群人在岸上,说说笑笑倒也挺热闹。

谭音在池塘边蹲了半天,他就是不上来,她只好就地坐下,无声地等待这位胡闹的大僧侣自己上岸。

源仲偏头跟小侍女们说笑,眼角余光却看着谭音。她半边身子还是湿的,几绺长发黏在腮边,整个人藏在树影里,又安静又寂寞的样子。

昨天谭音人刚到六角殿,关于她生平的所有事迹记录也同时到达他手上。有狐一族延绵近万年,倘若没有一点警惕之心,只怕早就灭族了。

但她的生平实在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疑点,出生于沅城,父母早亡,被舅父母养大,年初舅父母也因病过世,所以她便来了方外山。关于她的父母包括舅父母,甚至祖宗八代都被查过了,没有疑点,她实实在在是个最平凡人家的最平凡的女孩儿。

是他想得太多吗?那个乾坤袋又是怎么回事?

日照渐渐西斜,池塘边的侍女们也渐渐散去,毕竟她们来方外山是做事的,不是来犯花痴的,偶尔偷空看看仙人们的美色是正常,成天偷看就是真傻了。

喧闹的松木亭安静下来,只有水声潺潺。

源仲把湿漉漉的长发拨到耳后,在水里朝谭音招手:“小姬,我在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你忍心吗?”

明明是他自己胡闹,居然这样泰然自若地把罪过推到她身上!谭音心里有些怒意,可随即又无奈起来,凭她的身份,何必与这乱来的家伙计较?

她起身拍拍尘土,然后行礼,声音中满是无奈:“大僧侣殿下,你快点上来好吗?”

“不好。”源仲朝她使劲做鬼脸,仰面躺在水里,感慨道,“哎呀,你只会说这两句吗?”

谭音想了想,改口:“水里泡太久会着凉的。”

他简直不知道是气得立即跳上岸好,还是抱着肚皮在水里打滚发笑好。憋了半天,他长叹一声,撑着下巴仰头看她,一本正经地告诫:“小姬,我告诉你,女孩子太不解风情的话,男人不会喜欢的,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算了,扶我上岸。”

他伸出手,作势要上来。

谭音松了口气,急忙扶住他的胳膊,不料他突然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紧跟着一拉,谭音站立不稳,来不及发出惊呼,被他拉着“扑通”一声摔进池塘里,水花四溅。

源仲哈哈大笑,拍手道:“水里滋味不错吧?”

谭音在水里扑腾不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猫。她不会水,这池塘好深!她惊惶中两手乱抓,岸边其实不远,但对她这个旱鸭子而言,乱扑腾非但不能让她够到岸,反而越跑越远,偏偏这池塘不知道有多深,她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沉下去吃水,脚完全够不到底。

源仲好像一点也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他笑眯眯地看着谭音在水里艰难挣扎,最后沉了下去,水面只留一长串泡泡。

哎呀哎呀,会死人吗?他靠在岸边石头上,看着渐渐平静的水面,她好像再没浮上来过,难道真沉下去了?好歹也是个美人儿,喝了一肚子水胀死淹死只怕都不会怎么好看,可惜可惜。

他无声无息地潜下去,果然见谭音还在水里微弱地挣扎,不知喝了多少水。他游过去揪住她的后领子,她乱挥乱舞的手终于能摸到东西,立马死死抓住不放。源仲提着她飞快浮上水面,他的衣服都快被她扯破了,溺水的人力气偏偏特别大,她死绞他的衣服,勒得他也快喘不过气。

“放手……”源仲脸色发青,“我要被你勒死了。”

也不知她能不能听到,他提着她跳上岸,谭音双手双脚踏实地落在了地上,顿时浑身发软地瘫了下去,张口就呕,“哗啦啦”吐出好多水,喘得差点死过去。

耳边模模糊糊听得源仲在说:“你这么犟?叫几声救命会要了你小命吗?”

罪魁祸首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谭音咳得两眼发红,半天爬不起来,后领口忽然被人毫不客气地一把提起,这一下勒得她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

“好了,上岸了,回去吧。”

源仲粗鲁地提着她拽着她朝前走,谭音手脚全无力气,时而被提时而被摔在地上拖着走,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她心中的怒意再也抑制不住,他方才将自己拉进水里,任凭自己挣扎扑腾却无动于衷,世上竟有这样恶劣的人!

谭音抬手用力推开他,声音里带了怒意:“放开我!”

源仲瞥她一眼,动也不动,神态冷淡,自认识他以来,他除了笑还是笑,要么就是胡闹耍无赖,这种冷淡的表情从未出现过。

“生气了?”他淡淡一笑,语气却仿佛要在她的火气上浇油一样。

谭音怒视着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的黑丝手套上。手套湿透了,他似乎并没有取下来拧干的打算。

她怔了一会儿,忽然移开视线,一言不发地朝前走。

她要忍耐,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无论什么事她都不可动容。

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源仲忽然又笑眯眯地追上来,拽着她的袖子轻摇:“小姬姐姐,我错了,和你开玩笑而已,你可千万别生气。来来,笑一个。”

世上还真有这种无赖。

谭音还是不说话,只是埋头朝前走,将一切聒噪之声都丢在了脑后。

死亡是冰冷的。她死后生魂不散,看着人们把她的尸体收殓,因为死的时候呕血,只怕有什么病,她又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烧成灰烬,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挫骨扬灰,这是罪大恶极的人才会遭遇的惩罚,也是姬家的天谴。

她怀着一腔对姬家绝技的追求与热血,竟不能够过奈何桥,每日便在姬家老屋游荡。她还有许多想做的东西,她还不想死。

她只有守在老屋,就这样每日每夜守着,飘浮在自己曾经坐着的椅子上,想要用笔画出那一个个奇思妙想。

她不知道自己会等到一个什么结果,或许某日会来个厉害的人物把她当作作祟的鬼收了,也或许终于能等到过奈何桥轮回的那天,更或许,她就永远这样遗憾地飘浮着,抱着一腔热忱的心血。

那是她对凡间最后的一点回忆。

谭音醒来的时候,外面正“噼里啪啦”下着暴雨,她没关窗,地上一片潮湿。

如今她又做回凡人,只有凡人才会做梦,无论她愿不愿意,那些早已泛黄的古旧回忆还是要在午夜时分来侵袭,仿佛在梦里重新经历她那单薄的一生。

或许她潜意识里是期待的,想要梦见那个人。她已见不到他的音容笑貌,所以即使是梦,可以令她重温的话,已是极致的喜悦了。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谭音走到窗边,正打算关窗,忽听外面传来一连串极乐鸟悦耳的啼鸣声,金光如屑,丝丝缕缕洒落,几乎是一眨眼,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就停在了窗外,浅金色的上古文字在车身上如水波般荡漾起伏,平和淡雅的香气充斥鼻端——这是有狐一族的气派,她也是第一次见识。

车帘被一只戴着黑丝手套的手揭开,露出一张清汤寡水的路人脸。源仲明显又换了一张脸,此人真是千面千像。

他两眼发亮地看着她,特别兴奋:“小姬,你醒了!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谭音原本想也不想便要拒绝,这个人能让她讨厌成这样,确实少见。可她不能不去,她必须保证他时刻在自己身边。

她犹豫了一下,源仲的半个身体已经从车里探了出来,扭麻花似的:“小姬姐姐,外面那么多坏人,只有你宽阔的肩膀可以保护奴家,你一定要来啊!对了对了,要不要玩变脸戏法给你看?”

源仲得意扬扬地揉着脸皮,这可是他的绝活,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谭音对他那些数不清的脸皮确实有一丝好奇心,做工如此精细的面具,而且不是一张,是无数张,他是怎么将它们全部套在脸上却毫无破绽的?

“为什么总是换脸?”她问,“你平时把那些脸皮全戴脸上吗?”

源仲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低声道:“你想知道?跟我走我就告诉你呀。”

谭音突然就能理解为什么棠华那么痛恨他,还把他丢进池塘里,换了是谁都忍不住的。这人从来没有正经的时候,简直无法交流。

谭音微叹一声:“好吧,我去。”

源仲从善如流地钻回车里,下一刻她便翩若蝴蝶般飘了进来。车里十分宽敞,除了可供人休憩的软垫蒲团,甚至还摆了一张檀木小几,几上放一尊琉璃缸,缸里满满的全是葡萄,有青有紫。源仲津津有味地挑了最大最圆的葡萄丢嘴里吃。

一大早吃葡萄?谭音突然想起狐狸都爱吃葡萄的那个传说,心中不由得莞尔,对他的厌恶之情也淡了几分。

源仲见她眼神老往葡萄那边瞟,他小气得很,急忙声明:“这是大僧侣殿下的早饭。”

谭音未置可否,只揭开车帘一角静静看着外面变幻的风景。袖子突然被人轻轻一拉,刚回头就见两只被包在油纸里的金黄麻团被送到鼻子前面。

源仲捧着热气腾腾的麻团看着她:“这个是你的。”

难得他居然有心,谭音接过来,忽然朝他微微一笑:“谢谢。”

源仲陶醉地拊掌低语:“小姬姐姐,女孩子应当常常笑,你笑起来才好看。”

这话……好像曾经那人也对自己说过。

谭音默然咬了一口麻团,忽道:“没人看过你的脸,难道也没人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明显有一瞬的意外:“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谭音摇了摇头,过一会儿又点点头:“我只是略好奇。”

好奇为什么他要把自己藏得那么严密,长相不知,姓名不知。虽然不是很明白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是怎样神秘的身份,但看他的模样,明显不是需要把一切都藏起来的,为什么要弄得那么神秘?

源仲捏着一颗葡萄把玩,他的手指生得很长,指节分明,指劲却极巧。青色的葡萄在指尖滴溜溜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他笑容满面,眼神明亮,声音却一反常态地低柔:“小姬姐姐,据说女人对一个男人感到好奇的时候,就是产生好感的时候,你挺喜欢我吧?”

他得意扬扬,满面桃花泛滥,葡萄从右手颠到左手,再从左手飞回右手,玩得不亦乐乎。

谭音毫不犹豫立即用力摇头。

“哎呀哎呀,”源仲捂着脸,十分娇羞,“人家好伤心、好难过、好羞涩……”

和这个人相处交流,一定要培养视若无睹的淡定精神,对他的所有异常行为都要装作看不见,否则就会像棠华一样失去理智,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可就算小姬姐姐喜欢我,我也不能把名字告诉你。”源仲叹了一声,朝她眨眨眼,“我的名字也是无价之宝。”

谭音咬着麻团假装没听见,她决定这一路上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绝不搭腔。

极乐鸟拉车比寻常灵兽快上数倍,还未午时便已到了千里之外。谭音见外面渐渐有了人烟,不再是延绵万里的山林,便情不自禁盯着外面看得出神。

她只活了十七年,从出生到死亡,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姬家祖屋方圆百里的范围。后来……后来更是没有涉足凡间半步,外面的一切对她来说仍是新鲜的。

眼看车窗外风景变换,先是只有几座小农舍的村庄,炊烟笔直升起,像白色的烟雾做的龙,后来便是小小的村镇,卖彩色小风车的老人手里那么多风车,像花一样五彩斑斓,一晃而过。最后来到一座繁华的城池,极乐鸟飞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低,街角有玩杂耍的,好几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翻跟头,锣鼓声“乒乒乓乓”响声震天;街口的赌场门口围了好多人,吵吵闹闹,大概是哪个赌鬼输光了本钱被人打出来;对面有卖油煎豆腐的,香味夹着烟火气被风吹散开。

谭音看得目不转睛,这是她从未去过的城镇,房屋的风格、颜色,甚至人们的穿着打扮都与她以前熟知的一切截然不同,她觉得又有趣又新奇。

车停了,周围所有人都敬畏地避开。虽说如今人妖仙混杂,但动用极乐鸟拉车还这么气派的实在罕见,指不定是哪位山上的大仙,不可得罪。

源仲看了看谭音,她还盯着外面,街对面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卖陶罐的店铺,她都能津津有味地看这么久,有那么新奇?他平日出门办事,甚少这么大排场,外面龙蛇混杂,出风头是给自己找麻烦。他今日见谭音看得开心,便故意将车驶进城镇,她居然没发现半点不妥,他不由得沉吟。

“我们找个客栈住吧。”他终于开口说话,一开口就相当不正经,“人家一直期待可以和美女姐姐来一次同住客栈一间房的机遇,小姬姐姐,我们今晚要不要秉烛夜谈呀?”

谭音根本没注意他在嘀咕什么,这新奇又繁荣的城镇已将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她跳下车,左右打量,只觉琳琅满目,竟不知从哪里开始看起好。

迎面走来一个摇着拨浪鼓的小贩,身后背着半人高的木箱,上面插着各式各样的小风车和小玩意,一路走一路叫卖。谭音的目光瞬间又被吸引过去,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拿起他挂在木箱上用珠串打的小鲤鱼仔细端详,舍不得放手。

“……你喜欢?”源仲神色怪异,这珠串鲤鱼做工既不精美,也不别致,随处可见,到底怎么入了她的法眼?

谭音一门心思玩赏那些珠串小玩意,压根没注意他说什么。在她活着的那个时期,凡间还没有那么繁华,更不用说这些有趣的小玩意了,纵然姬家工艺绝顶,却没人会做这些东西。她见一个红色珠串打的小狐狸活灵活现十分可爱,忍不住放在手里摩挲。

小贩见她喜欢,便笑道:“这都是手工做的小玩意,没几个钱。姑娘喜欢,买一个我再送你一个。”

谭音果然十分心动,忽然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源仲凑过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小姬姐姐,你那么喜欢狐狸?回头我变个给你看好不好,保证比这个好看一千倍……”

话没说完她就走开了,注意力又被另一边做泥人的吸引过去。

小贩见她走远,便回头看了大僧侣一眼,微微点头。源仲笑了笑,径直捏起那只方才被她百般摩挲的珠串狐狸,问:“多少钱?”

小贩苦笑,却没说话,将那珠串的狐狸和鲤鱼都取下来递给他,顺便还送了只小风车,接着便走了。

源仲一面吹着风车,一面将珠串鲤鱼在掌心里捏碎,霎时有密语萦绕耳边:“查了许久,一无所获。那姑娘身世甚是怪异,继续追查中。”

他把风车吹得滴溜溜乱转,慢慢走到谭音身边,拍拍她,笑道:“小姬姐姐,来,送你玩。”

谭音明显很喜欢那只风车,珠串的小狐狸她把玩一阵就放进了袖袋里,风车却一直拿在手里端详,一会儿轻轻吹一下,看着它晃晃悠悠地转。

源仲扶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叹息道:“这个有那么好玩吗?到处可见,只有三岁小孩才会喜欢。”

他见谭音不说话,赶紧笑眯眯加了一句:“我可不是说小姬姐姐你幼稚,你童心未泯,我喜欢得紧。”

谭音还是不说话,和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她闷头喝茶。

源仲像是非要逗她说话似的,挤眉弄眼地说道:“来来,咱们先喝完这杯茶,然后小姬姐姐你在客房里歇息半日,我去城里寻个工匠。我的车许久没整修,颠得人浑身骨头疼,车修好咱们去橘子湖,那是我族的地方,安安静静的,我再给你看,好不好?”

谭音一听修车,立即两眼放光地站了起来:“车在楼下?”

源仲愕然看着她下楼,奇道:“小姬姐姐你去哪儿?”

“修车。”她的回答简洁明了。

修车?她是修车还是砸车!源仲眼见自己心爱的小车有要被摧残的危险,赶紧跟了上去。

他那辆气势非凡、金碧辉煌的车停在客栈后院,伙计们毕恭毕敬地照料着,不敢有丝毫怠慢,连拉车的四只极乐鸟都被打理过羽毛,越发雪白俊俏了。

谭音正弯腰查看车中轴,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个漆黑的小锤子,这边敲敲,那边敲敲。源仲的小心肝都快被她敲出来了,赶紧赔笑:“小姬姐姐,这种粗活怎敢劳烦你……”

谭音直起身子,将小锤子朝腰间的乾坤袋里一丢,说道:“中轴有裂缝,歪了,须得换一根车轴。”

源仲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原来她真的会修车?他望向她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这女人身上全是各种破绽,该犯的、不该犯的错误,她早已犯了一堆,不管是谁派来的卧底,选她都是个无比愚蠢的错误。他有些厌倦与她虚与委蛇下去,盯着她腰上的描金皮囊,直接点破:“这是乾坤袋?”

谭音微微一笑,面上甚至有一丝让人实在参不透的得意之色:“你认得?”

她死得早,虽也料想过自己做的四只乾坤袋必然使千万人趋之若鹜,但却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依然有人认得。

源仲转了转眼珠,道:“自然认得,这可是件罕见的宝物。”

乾坤袋是上古某位工匠制造的,做了多少至今无人知晓,他只知道一只藏在琼国皇宫内,一只在战鬼一族,还有一只听闻曾在东方大燕国出现过,其余传闻都是假的。她腰上这只乾坤袋,是谁的?

“罕见?”谭音不解,她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凡间必然有能人异士可以再做许多乾坤袋。

源仲摇摇头,换了个话题:“小姬姐姐,你会修车?”

她难得有些赧然:“不甚通晓,但乌木纵然名贵,却不适合做车轴,因其质硬脆。不如换个柏木轴,要舒服许多。”

源仲不由得沉默,片刻后笑道:“小姬姐姐竟懂这许多,莫非家传渊博?”

谭音默然摇头:“去找工匠换个车轴吧。”

源仲正要说话,忽听极遥远的东面山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嘶吼,他脸色不变,扭头去看,只见遥远的东面天空一线红色雾气缓缓散开。

他脸色依然不变,回过头笑道:“我可不懂木料好坏,小姬姐姐既然懂,你陪我一起去山上看看什么木料好,怎样?”

对谭音来说,去山上一般只有一个目的:挑选木材。

那时候她小小年纪,却少年老成,不像家族里其他孩子,上山还知道嬉笑玩耍,她永远跟在老父身后,听他说各种木料的用途。到后来,老父病重弥留之际,放心不下她,只说:“谭音,你从小就没跟别的孩子一样放肆地玩过,爹这就要去了,对你并没什么不放心,只是你这样少年老成,孤僻罕言,将来又怎么寻得如意郎君?”

她真的没有好好看过山里的风景,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做东西,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如今她骑在极乐鸟背上,它飞得很慢,贴着树顶,好几次叶子都拂过裙角。远处青山影影,天高云淡,这是凡间才有的景致。源仲也骑着一只极乐鸟,跟在她旁边,一直“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他的废话永远那么多。

谭音停在一棵树的树顶,弯腰捞起一片叶子细看。源仲也跟着凑过来,恨不得贴在她身上,问:“这是什么树?”

“柏树。”

源仲伸了个懒腰,笑道:“干脆就砍了这棵树,拿去做车轴……”

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裂空巨响,他骑的那只极乐鸟发出凄厉的啼鸣,一边的翅膀被生生截断,鲜血四溅,几乎瞬间就栽落下去。

谭音吃了一惊,正要低头看看源仲的情况,树下却突然又响起古怪的口哨声,她自己骑的那只极乐鸟被那哨声勾引得左右顾盼,神情不安,忽然张开翅膀一阵乱飞。谭音险些被掀翻下去,她急忙抱住它的脖子,试图安抚这只惊慌失措的灵禽。

“嗖——”又是一声破空锐响,这次却不是打在鸟身上,谭音只觉膝盖一阵冰凉,紧跟着便是剧痛,她低头一看,膝盖那里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还未来得及涌出。她心中惊愕更甚,四处张望却见不到半个人影。

不容她反应过来,锐响再起,谭音后背像是被刀狠狠戳了一下似的,痛得她浑身一颤,两只手再也抱不住极乐鸟的脖子,身子一歪,从高空中笔直摔落。

源仲早在极乐鸟被截断翅膀的瞬间就翻身跳了下去,待得轻飘飘落地,忽见对面树顶有人影一闪,他想了想,却没有追。抬头张望,就见谭音骑的那只鸟乱飞乱撞,一路飞远了。他故意大叫:“小姬姐姐!你别怕,我来了!”

说罢他拔腿便追,却哪里追得上,没一会儿她就飞得没影了。源仲猛然停下脚步,山风习习而过,带来一阵优雅的香气。他面沉如水,循着这香气慢慢朝东面走,只见对面地上像被巨人挖空了一般,有一个极其深广的坑。

源仲慢慢走过去,朝下一看,只见坑底躺了一只浑身是血的红狐,早已死去多时。尸体旁歪着一只破碎的半人高的木箱,许多珠串的小玩意散落一地。有狐一族善制香料,血液中都含有香气,血越多,香气越浓,然而那香气也渐渐要被山风吹淡了。

他长叹一声,双手合十,朝红狐的尸体默然行礼。那只红狐的尸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许多莹莹絮絮的光点,依依不舍环绕在他身侧,良久才缓缓消散。

这是族人留下的最后一点讯息。源仲摊开手掌,上面一行荧光闪烁的小字:遭遇战鬼余孽,目测六人,急报橘子湖我族加以防范。

源仲面无表情,用手指将那一行字轻轻擦去,他缓缓转过身,忽然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战鬼一族如今也学会暗地偷窥,群起而攻之了?”

过了半晌,树林中缓缓走出数人,均是黑衣打扮,面容冷峻,每个人脸上的眼瞳都是血红的,森然看着他。

一,二,三,四……源仲数了数,五个战鬼。怪不得这传讯的族人死得那么快、那么惨。

为首的战鬼冷道:“你们伤了我族郦朝央大人在先,今日我等要屠尽橘子湖的狐狸,为郦朝央大人报仇。”

源仲哑然失笑,抚着自己的右胳膊摇头道:“原来是为郦朝央,我倒也有一笔账要与她算。把她封在冰里的人正是我,可我的右手也被她斩了,好不容易接回去,到现在还不利索。”

战鬼们脸色登时变了,早就听说过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却不承想面前这毫不起眼的人居然就是他。一旁有个战鬼早已忍不住,抽出腰间长鞭,照着他的脑袋就砸过来。

源仲退了一步,脚边立即被砸出一个大坑,他摇摇手:“慢着慢着,我这人懒得很,你们人不齐,我等齐了再一起杀。”

为首的战鬼冷笑道:“你能伤到郦朝央大人,我们心底也不敢怠慢,今日且让你与你心爱之人一起下黄泉。”

心、心爱之人?源仲呆了呆,只见山林中又出来两人,一人黑衣红瞳,是第六个战鬼,而他手上提着的那个……满身是血的姑娘,正是谭音。

她被战鬼像麻袋一样提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源仲沉吟一番,接着却慢慢笑了:“她不过一介凡人,战鬼一族也要痛下杀手?”

没有人说话,战鬼一族遇敌素来只有战,战不过就死,绝不废话半句。六人一齐挥舞长鞭,砸向源仲站立之处。长鞭是战鬼一族最常用的武器,因其灵活且后劲奇大,六根长鞭砸在地上,几乎要把这座山给掀翻似的,地面登时一阵颤动,草皮灰尘腾扬而起,遮蔽视线。

源仲早已溜到一边,眼见谭音被人扔在地上,后背似乎有一道伤口在汩汩流血。他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将她捞起,身后狂风忽至,他整个人顿时化作一团金光急速闪开。只见那根小腿粗细的长鞭刚好砸在谭音身边,她整个人被弹得飞起,紧跟着又狠狠摔在地上滚了无数圈,大片鲜血洒落在地,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了。

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他心中暗叹。原本还怀疑她身份有异,对有狐一族只怕存着什么不轨之心,想不到就这样死了,怪可惜的。

六根长鞭像长了眼睛一样,战鬼灵敏得简直令人感到恐惧,他躲到哪里都会瞬间被找出来。他丝毫不怀疑假如自己被鞭子舔上一口,半条小命只怕就要丢掉。上次他去对付郦朝央,人家的方天画戟不过随便一挥,他的右手就没了,还好他逃命功夫高超。

“轰!”又是一声巨响,一小片山林被铲平了。源仲继续叹气,战鬼、战鬼,听名字就知道人家擅长打架,而他们呢?有狐,什么玩意啊,一听就觉得弱爆了,而且他偏偏还是有狐一族里最不会打架的,一天到晚杀来杀去,多不优雅啊。

他本来想悄悄逃走,可对方有六个人,希望实在渺茫。他低头将左手的黑丝手套拉了拉,少不得今天又要大开杀戒。

战鬼们虽然杀伤力巨大,这座山头都快被夷平了,可那只狐狸却逃得更快,长鞭无论如何也卷不到他。为首的战鬼略感烦躁,他们是喜欢速战速决、正大光明面对面较量的一族,遇到这种只会跑的,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烟尘阻挡了视线,那只死狐狸不知又躲在何处,战鬼灵敏的耳目也无法察觉。战鬼甲长鞭平平一挥,切断烟尘,对面山林的树已被打断许多,上下左右看过,却没有人。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左侧有红光闪烁,依稀还有个人影,他大惊之下立即挥鞭,谁知长鞭挥出却被那人一把抓在手里,毫不费力。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个有狐僧侣,他皂衣上满是灰尘,头上脸上也灰扑扑的,看上去甚是狼狈,然而信手抓住他的长鞭,款款而笑的模样却十分悠闲。

“小心了,别摔跤。”源仲笑眯眯地提醒他。

战鬼甲重瞳收缩,正要迈步扑向他,谁知脚底竟然像突然被钉在地上一样,他竟真的狠狠摔了下去,吃惊之余低头一看,骇然发觉脚底结了一层冰,而且这层冰正自脚踝往上飞快凝结,一瞬间就冻住了两条腿。

“毛皮畜生!”他骇极怒骂,欲将手里的长鞭狠狠收回砸出,谁知长鞭竟“咔咔”裂成数段——鞭子也被冻住了!他仰头发出愤怒的号叫,才出声,整个人都已被裹在冰里,动弹不得。

周围五个战鬼早已闻声而动,长鞭夹杂着尖锐的风声挥舞过来。源仲左手在地上轻轻一按,整个人又化作一团金光,眨眼便闪到远处。

他这种东躲西闪的行径早已让人不耐烦,战鬼们索性丢下长鞭,向着香气浓郁处扑去——有狐一族的人受伤流血均会散发出香气,那只死狐狸必然受伤了。

谁知脚底渐渐地便开始粘连着地面,直到步子再也迈不出去,众人这才发觉地面不知何时结了厚厚一层冰,竟将他们的脚底都冻住了,无论怎样使力都无法拔出。更可怕的是,那层冰正沿着小腿慢慢冻结上来,令人有麻痹之感。

烟尘渐渐散开,源仲一身皂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就站在不远处,而在他身前直至山林边缘,方圆数十丈的范围居然都结了极厚的冰,甚至连谭音都被冻在冰内。

他脸上破了皮,面具从额头到嘴角撕开一条口子耷拉在下巴上,血染半边脸,然而露出的那只眼却精光璀璨,眼尾狭长上挑,不沾半点狼狈。

此时其余五个战鬼全身都已被冻在冰里,只有一人还剩余半颗脑袋在外,用血红的重瞳死死瞪着他,嘶声道:“这是什么妖法……”

源仲淡淡地道:“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见识过的人除了我和郦朝央,没人活着。你们也请安心地去,我会为你们六人祈福。”

说罢他双手合十,默然行礼。

那战鬼这时才发觉他左手上的黑丝手套不知何时取下了,手背与胳膊上均是暗红一片。战鬼正要张口狂呼,下一刻冰雪覆顶,他将永生永世被冻在冰里,不得翻身。

源仲闭目双手合十,默念祷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看着被冻在冰里的六个战鬼,长舒一口气,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哎哟”一声,跑到冰上一看,果然见谭音被冻在冰里。

这下不死也得死了,源仲蹲下来隔着冰摸摸她的脸。可怜的美人,死的时候满脸血,也不知是不是被毁容了。

“抱歉了。”他低声道,“没能救你,过几日再来为你收殓尸骨,安心回归故乡。”

她血染的胸前有一只断开的五彩小风车,还是他之前送的。多漂亮的小姑娘,就这么阴错阳差地死了。源仲伤心地拍拍身上的灰,起身走了。

谭音慢慢睁开眼,浑身上下只有一个感觉:冰冷。

她试着动动手脚,但身体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纹丝不动。后背和脑袋上的剧痛让她心生警惕,她这具身体只怕是受了致命伤,左腿膝盖以下更是没了知觉,不知道是不是断了。

她不能让这个身体死掉。

她张开嘴,轻轻吹了一口气,冻住身体的寒冰立即像粉末般碎开,她艰难地坐起,两只手好像都骨折了,手指不听使唤。她的额骨似乎也碎了,鲜血染红视线,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只隐隐约约地感觉极其寒冷,触手可及之处全是冰。

冰……她忽然惊觉了什么似的,艰难地用袖子抹去眼前的血迹,四处张望。

身周方圆十几丈都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似乎有六个人也被冻在冰里。这不是普通的冰,或许这凡间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冰雪中所蕴含的威力与霸道。

那是泰和的手的力量。

谭音心神激荡,一个猛子站起来,左腿立即一阵无力,她又狠狠摔了下去。

泰和……她满心感慨地触摸寒冰。时隔五千年,终于再见这片死寂的冰海。

四下里一片安静,唯有山风轻拂。谭音怅然四顾,周围山地扭曲,树林被夷平大片,除了被冻在冰里的六个战鬼,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那个狡猾的狐狸僧侣想必是全身而退了。

她太大意了,出了这样的事,她要怎么回到大僧侣身边,她又怎么才能解释得清楚?

和他说其实你没冻住我,还是我命大没死掉?这种谎言三岁孩子都不会相信,更何况大僧侣面热心冷,聪敏多疑。

可眼下这问题并不是最重要的,这具身体全身骨头几乎碎了一半,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

谭音无力地躺下去,缓缓闭上眼,破碎的额头慢慢合拢,骨折的小腿与手臂也在慢慢消肿。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除了脸上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她已经完全恢复原样。

她摸了摸心口,胸膛一片冰凉,这具身体还是死了,心脏停止了跳动。这样下去就算身体被修补好,过不了多久也会开始腐烂,那情景自然是十分恐怖的。

谭音长叹一声,双手疲惫地捂住脸,全身上下笼罩在清冷的白光中,远远望去,就像一团清莹玲珑的小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谭音慢慢起身,环视四周。这里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死斗,地形都变了,加上这六个被冻在冰里的战鬼,倘若被人发觉,只怕会带来麻烦。

她在乾坤袋里掏了一阵,取出一件拇指大小的小玩意,洁白莹润,形状像一只螺蛳壳。这是她生前做的玲珑屋,就连老父都没有这种细致精湛的手艺,可以把玲珑屋做得这么小。

玲珑屋抛出,见风就长,瞬间将这小半个山头都吞噬了进去,渐渐地,却又变成透明的,与溶溶月色合在一处。此时山风依旧,树林隐隐,变形的山地与战鬼们被冻住的尸体早已不见踪影。

谭音转身便走,突然,怀里掉出个五彩斑斓的东西,却是方才那只断了的小风车。

她拨了拨它,它晃晃悠悠地转了起来。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泰和,他坐在天河畔,手里正玩着一只同样五彩斑斓的小风车。

她又想起离开时韩女的泪水,泰和倘若醒着,不会爱看韩女流泪的模样。

她还想起自己默默守了五千年。五千年沧海桑田,她却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变。

谭音叹息一声,扬手把小风车抛了出去。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可以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世间纷纷扰扰,有多少生离死别,上穷碧落下黄泉,两两相望不相守。她却可以为泰和做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已经是其中的幸运儿。

源仲回到客栈的时候,早已有两个族人守在那里,一见到他毫发无伤地回来,都松了口气。

“丁戌长老已知悉子非的死讯,您能全身而退,实乃大幸。”两个族人带着敬畏的表情半跪下去。

源仲笑了笑:“假如不能全身而退,我还来这里做什么?”

大僧侣性格古怪,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跟谁都能嘻嘻哈哈,心情不好的时候谁也不搭理。众人都知晓他的毛病,两个族人顿时不敢说话。

“丁戌这些老头子们还不悔改?”他脱下脏污的外袍说道,“跟战鬼一族打架,今天是子非死,明天不知是谁死,一起死光他们大约就满意了。”

两个族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应。

源仲将纠缠的长发拆开慢慢梳理,忽然道:“你们走吧,我要沐浴更衣。”

族人甲犹豫了一下,急道:“大僧侣殿下,我二人是丁戌长老派来辅助您……”

“回去。”他放下梳子,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然而一双眼却冷冰冰的。两个族人被他的眼神一扫,登时心中悚然。

“可是……橘子湖的族人……虽说他们脱离方外山已久,但我族与战鬼一族龃龉颇深,所有族人都要被牵制,团结一致才是正道。今日是您替他们出了头,想来他们也不会拒绝方外山……”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源仲冷淡地打断他的话,“回去告诉丁戌长老,右手被斩断后,有劳他替我接上,此情我已还,此后他如何行事与我无关。”

难道连大僧侣也准备脱离方外山了?两个族人大惊失色,他们自小就生活在方外山,丁戌长老这些老一辈长老的规矩在他们心中简直是铁律,大僧侣此番行事已经可以算离经叛道。

“但……”族人甲还想说,然而此刻大僧侣面沉如水,他们竟感到恐惧,踯躅片刻,还是行礼告退了。

一天到晚打架打架,搞得好像他们有狐一族真的很擅长打架似的,不过是仗着他的左手,将他当作杀人利器而已。

源仲放出结界笼罩客栈,抬手将假脸摘了,露出下面满是血污的半张脸,揽镜一照,果然额头上被撕开一道血口。他也不去管,扯了衣服,一头扎进放满冷水的浴桶里。

他心情不太好,任谁看到族人死在自己面前,心情都不会好,何况子非原本无事,是他派了子非四处调查姬谭音的身份。结果姬谭音的事是他自己多疑,她也死了,子非的死越发显得不值得。

僧侣辛卯临死的时候唯一担忧的便是他,他跟着丁戌长老他们的时间长了,做了无数不光彩的事,变了太多。丁戌长老曾说,这是他的命运,那么多年了,那只手终于又出现在族里,他注定要成为有狐的刀尖,毫不留情地斩杀任何敌人。

僧侣辛卯问过他:“源仲,我问问你,你现在除了自己,还会相信世上任何人吗?”

他那个时候没有回答,现在也依然无法回答。

僧侣辛卯说:“我族曾经何等逍遥自在……”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便过世了。

源仲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撩起冷水胡乱泼在脸上,靠在浴桶上怅然四顾。桌上放了一只茶杯,中午姬谭音还用那杯子喝过茶,一眨眼一条人命就没了。其中当然也有他的推波助澜,或许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并且毫不犹豫,但可能是子非死得太冤,连带着他对姬谭音也有了一种愧疚。

他要离开了,僧侣辛卯说的逍遥自在是怎样的,他不知道,但继续留在方外山,一切只会更糟糕。

他取了巾子擦脸,正准备起身,忽听窗棂“喀拉”一响,锁得好好的窗户就这么被打开了。应该已经死掉的姬谭音从窗台刚探了半边身子进来,却不料见到他光溜溜地靠在浴盆里,两个人都是一愣。

谭音一路上想了无数种解释的方法,譬如我体质特殊,所以没死,再譬如我是工匠所以冻住我没用。可仔细想想,这些借口只有白痴才会相信,她毫无办法,只好骑着机关鸟在外面绕圈,苦思冥想。

难道再借一个身体吗?但是,她与大僧侣虽然相处时间极短,也能看出此人极其多疑,只怕从来不用侍女,之前会用她,不过是建立在疑心的基础上而已,她即便再借一个身体,毫无破绽地进入方外山,也抓不住他半根狐狸毛。

更何况,能借到这具身体,也是因缘巧合,世间又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呢?

她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妙计,索性不想了,直接去见他。

客栈窗户的锁对她而言就像不存在似的,随便拿一根细铜丝就打开了,有狐一族的结界她更是毫不在乎。她原本做好了大僧侣不在客栈的准备,也做好了他正在睡觉,或者正在吃饭等等状况的准备,可偏偏没想到他正在沐浴。

他头发上还滴着水,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水珠,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睫毛下两只眼湛然有神,眼尾上挑,面上肤色极白,想必是常年戴假脸皮的缘故。谭音突然理解他为什么要戴假脸,这样一张脸,无论是谁看了一眼便再也不会忘掉,那种浓冽却又冷酷的风情,足以让人为之疯狂。

源仲先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惊讶中带着愕然,可是几乎只有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比冰还要寒冷,“哗啦”一声水响,谭音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半趴在浴桶边,窗户在身后无声合起。

他的左手没有戴手套,离她的脖子只有不到半分的距离,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散发出的幽幽寒意。她面不改色,平静地抬头直视他。

“……你是什么东西?”源仲声音低沉,问得毫不客气。

他不相信一个凡人能活下来,被战鬼打碎了全身骨头,又被他的冰封住,她却可以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他面前,是被什么妖物附身了?还是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的东西?

杀不死的妖他遇见过,南蛮二十四洞的那些妖物,就算把脑袋割下来,再切成一片片的,也死不了。可杀不死的凡人他从未见过,也不相信会有。莫非他看走了眼,姬谭音不是凡人?可她身上确实没有半点妖气,他也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人与妖还有仙人的区别,他再清楚不过。

谭音想了很久,才道:“我是姬谭音。”

源仲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紧跟着她只觉整个身体一阵麻痹,厚厚的冰雪几乎眨眼间就将她封住。她在心底暗叹一声,张嘴轻轻一吹,那层厚厚的冰雪顷刻间变成粉末,扑簌簌掉在地上。

她静静看着他,柔声道:“我不会害你。”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也不会害有狐一族。”

源仲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一个字不说。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眼前这个姑娘似乎与曾经有些微不同,可他却说不出有什么不同。鼻子眼睛嘴巴还是一模一样,连发髻都没变,可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记忆里的姬谭音似乎更像凡人一些,漂亮却无神的眼睛,沉静却略青涩的气质,是一个真正十七岁的小丫头模样。现在她的眼睛太亮,久远的记忆里,那双黑色宝石般的眼睛一晃而过,他自己也觉得荒谬。

他退了一步,转过身,挂在架子上的皂衣像长了眼睛一般飞来,自动附在他身上,再转身时,面上已经换了张平淡无奇的面具。

谭音觉得自己还是要说点什么,她想过大僧侣勃然大怒要杀她,也想过他会毫不犹豫问上一堆问题,可他什么话都不说,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个……”她刚开口,大僧侣突然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消失在了客房里。

他居然跑了。

源仲骑在极乐鸟背上,他本来心情就不好,眼下更不好了,一连串疑问和未知的恐惧牢牢锁住他。

他自信没有杀不死的仙妖,就连威名赫赫的战鬼也要臣服在他的左手之下,可是他为什么杀不死姬谭音?杀不死,他只有离开,有狐一族的大僧侣何曾这般狼狈过。

突然觉得身后不对劲,他回头一看,就见谭音骑在一只怪模怪样的机关鸟背上,远远地跟着他。

阴魂不散!她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来路?

源仲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棋子,这还是他从棠华那里摸过来玩的,当下瞄准了机关鸟的胸口位置,他缩指把玉棋子弹过去,只听“咔”的一声,估计那只怪鸟身体里什么精密的机关被打坏,歪歪斜斜地掉下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背后一片冷汗,自己也苦笑,今晚发生的一切简直荒谬到了极点,难道他是在做什么噩梦吗?

前方不远处金光闪烁,源仲一眼便认出那是有狐一族的结界,这里应当是橘子湖族人的地方了。此情此景,他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总算到家了”的安全感,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奈和好笑。

橘子湖曾经是一片湖,因形状颇像橘子而闻名。传说湖水一夜之间干涸,橘子湖变成了平地,还开始闹鬼,时常有猎户、樵夫在此失踪的传闻传出,这里慢慢就变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诚然这些是橘子湖的有狐一族搞的鬼,与方外山的族人不同,橘子湖的族人更加避世,并不与凡人有过多接触。事实上,连源仲也有近百年没来这边了。

他刚从极乐鸟背上跳下,对面早已迎上一群白衣族人,为首的那个老者须发俱白,一把好长的胡子已快垂到腰间。

源仲笑眯眯地对他双手合十行礼:“辛丑长老,好久不见,您的胡子越发长了。”

当年这位长老第一个与丁戌长老闹翻,带了一群族人迁移至橘子湖的事件他虽没有经历过,但也大为辛丑长老的魄力倾倒,毕竟族里敢和丁戌长老唱反调的人实在不多。

辛丑长老双手合十还礼,神态甚是亲密:“小源仲,战鬼前来挑衅的事,多谢你了。”

源仲笑道:“辛丑长老,多少年前的名字了,这会儿就别提了吧?”

辛丑长老淡声道:“你跟着丁戌那么多年,也学会搞这神神秘秘的一套了。”

源仲仿佛没听见,他眼尖,早看见辛丑长老身后有一个白衣窈窕的身影,登时笑成了花儿,脚不沾地飘过去扭麻花似的黏着那姑娘,连声道:“子清姐姐,许多年不见,你越发好看了。可有想我?”

子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真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子清姐姐却变了不少。”源仲恨不得黏她身上,“变得那么好看,方才差点没认出来。”

子清大大方方牵着他,道:“这嘴甜心苦的性子还没改,也罢,既然来了,多住几日,把子非的事和我说说,这次还未来得及见到他,他已经死了。”

她虽然竭力掩饰情绪,但说到子非死了的时候,还是哽咽了一下。

源仲不由得沉默,慢慢站直身体,良久,才低声道:“抱歉。”

子非是子清的弟弟,子清随着辛丑长老离开的时候,子非还小,被丁戌长老强行留下。源仲对子非的死始终不能释怀,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姬谭音又没死……想到姬谭音,他心情更坏了。

子清急忙拉住他的胳膊,笑道:“与你无关,不用自责。这次多住几日,夫君一直埋怨你不来便没人陪他饮酒。”

源仲没心情说笑,勉强应付两句,随众人绕过中庭,却见小湖泊上建了六座高台,分别有六个族人盘踞高台施法,接连不断地加强外围结界。

他望向辛丑长老,苦笑:“倘若我赶不及,长老便打算加强结界来防御那群战鬼吗?”

有狐的结界纵然厉害,但六个战鬼同时发难,结界做得再厚,也一下就会被打碎。倘若遇到郦朝央那种百年难遇的完美战鬼,结界更比瓷器硬不了多少。

辛丑长老抚着雪白的长胡须笑眯眯地看着他:“连你都能想到的事,我会想不到?此番是为了迎你,等你出去了,想再进来,只怕难了。”

源仲“咦”了一声,此时才发觉那并不是平时有狐一族所做的防御结界,似真似假,如梦如幻,与其说是结界,倒更像一个幻境。其性质,倒与挽澜山皇陵周围的云雾阵有些相似,却又比云雾阵高明许多。

“我族与战鬼一族世代龃龉,可倘若丁戌不主动挑衅,原也没那么多事情。”辛丑长老叹息一声,“这几层结界不过是缓兵之计,他日若有战鬼寻来,也可以为我们橘子湖的族人腾出逃命的时机。”

他见源仲欲言又止,心里明白他要说什么,淡声道:“我与丁戌道不同,归顺方外山不可能。他野心太大,而我,只求逍遥二字。”

源仲摸了摸肚皮,看看他,突然笑起来:“我只是想问,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辛丑长老哈哈大笑:“有!你跟我来。”

昔日辉煌无限的有狐一族是什么样,源仲并不知道,史料的记载也不过是空洞的文字。

可眼前鲜花似锦,幽香笼罩,夜明珠的光晕将姑娘们的脸映得如白玉一般,悠扬的笙箫与婉转的歌声隐隐约约,似真似假,空中无数巨大莲花下雨般纷纷坠落。他便觉得,或许曾经的有狐一族正应该是这样,无忧无虑,逍遥自在。这是方外山不会出现的景象。

辛丑长老将斟满名为“醉生梦死”美酒的青铜酒爵递给他,浓烈醇厚的酒液让全身的血都沸腾了,满腹心事渐渐远去,子非之死的内疚哀伤也慢慢淡化。

辛丑长老的声音也变得很遥远:“小源仲,不如就在这里住下吧。你不小了,该娶个合意的姑娘,为我们添更多的族人。”

源仲笑眯眯地看着周围的姑娘们,有狐一族颇有美色之名,明珠下看美人,更是别有一番风情。他也爱美人,谁不爱呢?他最喜欢在美人堆里打滚。

“可是那么多美女姐姐,我娶了谁都会遗憾。”他嘴里说着没品的玩笑,把脑袋枕在一个姑娘的大腿上,好软,好香,他仰头看美人的眼睛,灿若星辰,温柔多情。

脑海里却浮现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天神的高台上望见的那双眼眸,他全身所有的灵窍都为那双眼睛而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再也找不到同样的一双眼。找不到,天下所有的美人便都没有什么不同了,他的时间好像一直停在高台上,再也没有流逝过。

你当然找不到——心里有个冷然空洞的声音回荡,你看到的是天神,你怎么找得到?

源仲遗憾又满足地翻个身,搂住美人的腰,开始耍赖:“姐姐我醉了,我要吃葡萄。”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躁动,源仲嚼着葡萄醉意蒙眬地扭了脖子去听,有个守门的族人正与辛丑长老交代情况:“有人闯入了结界,但并不是战鬼,竟好像是个凡人女子。”

源仲一个激灵就蹦了起来,送到嘴边的葡萄掉在了衣服上,又滴溜溜滚到了地上。

“我走了。”他的脸都变色了。

辛丑长老大为惊讶:“这么快就走?”

源仲化作一道金光,眨眼就闪到了数丈之外,只留下一句话:“别放那女子进来!”

他急匆匆找到正在吃饭的极乐鸟,很显然这漂亮高傲的灵禽很不乐意被人打扰吃饭,冲他十分不满地尖叫。

“下回请你喝最好的天下无双酒!”源仲情急之下乱许诺,“赶紧给我飞!”

极乐鸟颇不情愿地拍打翅膀,缓缓飞起,还没飞多远,源仲就看见了后面的姬谭音。她又骑在一只怪模怪样的机关鸟背上,慢吞吞地在自己身后跟着。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源仲头皮都硬了,在怀里摸了半天,玉棋子没了,倒是钱袋里有几锭银子,当下想也不想,丢了一锭出去,果然那只怪鸟又“咔咔咔”地掉下去了。

这口气还没松出去,只见谭音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机关鸟,迎风一晃变老大,骑上去继续孜孜不倦地追着他。

源仲只觉这噩梦仿佛不会停了,他又丢一锭银子,机关鸟被砸中掉下去,他鼓舞极乐鸟赶紧飞,没飞一段,谭音召唤出新的机关鸟,继续追在后面,他再继续丢银子……

然后……他的银子丢光了。

源仲仰天长叹,吹了一声口哨,极乐鸟安安静静停在了半空。

“喂!”他隔了老远,对着后面的谭音大喊,“你到底跟着我做什么?”

谭音想了想,回答得很认真:“保护你!”

“我不要你保护!”源仲气急败坏,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倘若沦落到被一个凡人小姑娘保护的地步,他的脸要往哪里放?

谭音继续想了想,回答:“照顾你!”

“谁要你照顾!”

谭音又继续想,最后犹豫着问:“我会修车?”

“我早就不用车了。”源仲声音冷漠。

谭音绞尽脑汁地想:“我……”她再也想不出什么有利的条件。

源仲冷冷地看着她,夜风很大,她满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青丝下的两只眼睛那么亮,像……黑色宝石一样。

他沉默片刻,突然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姬谭音,工匠。”她回答得很快。

“我不是问这个。”他笑起来,语带讽刺,“你也挺会装傻,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谭音默然摇头,良久,方道:“我不会害你。”

她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吗?源仲心中怒意凝聚,说她有心机,她偏生这么蠢,做事不漂亮,说话也不漂亮;说她没心机,她身份却又瞒得那么好,他先前竟一点也没看出她有这么厉害。

“哦……”他突然拉长音调,笑了起来,声音暧昧,“你看上我了?喜欢我?”

谭音摇摇头,静静看着他,目光澄澈。

“别不承认了,女人最爱口是心非。”源仲哈哈大笑,“你看到了我的真脸,又看了我的身子,你暗恋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还是不说话。

源仲潇洒地拨动长发,叹息道:“我只有多谢你这番情意了,抱歉,我早已心有所属,你找别人吧。”

谭音轻声道:“请让我跟着你,我不会害你。”

大僧侣唯有苦笑,软磨硬泡,对她都没用。他杀也杀不了她,跑也跑不过她,他能说什么?

“跟着我,跟一辈子吗?”他问。

谭音的声音轻得像微风:“是的,直到你的生命尽头。”

源仲“哎哟”一声,又叹又笑:“我好感动,第一次有女人对我说这话。”

说完,他的脸色又慢慢冷下来,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可是我不想让你跟着,你滚远些,别叫我看见,我不想看你。”

他吹了一声口哨,极乐鸟长啼一声,飞入长空。 Xxpo1XIujbSeJQ4gHgOxLwteV6OF17XfnBOYsJjfwIUZIFOMndt/pOM/0XqYtg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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