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着这块瓷片……
瓷片是真的,也就是说,是明代的,青花,碗底。碗底从上往下看的凹面,有一幅图。双圈构成的圆,描画了一个广阔的时空。人们往往用“粗大明”形容明代青花,我却觉得这块青花瓷片,一点儿也不粗糙。图画正中,一个人斜躺在一架类似沙发的飞行器上,逍遥自在地遨游太空。头顶上有三颗相连的星,就像朝上分叉的枝条上,结了三个果子。下半部两侧边沿,有一些逸笔草草的山石草木,其他都是空白。
青花发色浓浓淡淡,极其自然。比如沙发状的飞行器颜色就比较深,斜躺在“沙发”上的“宇航员”则线条飘逸,颜色清淡。三颗星的颜色青得发蓝,仿佛就在眼前。
这是有趣的“宇宙航天图”。
我不知道明代之前是不是有人画过这个题材。应该没有吧。至少有明一代,烧瓷器的工匠非常喜欢画它,因为这样的瓷片存世量非常大。它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作“仙人乘槎图”。
“槎”,就是前面提到的沙发状的古代飞行器;所谓的“仙人”就是宇航员。
跟这幅图相关的,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
张华这个人很有才华。
晋武帝司马炎在位时,张华官拜中书令、度支尚书;晋惠帝司马衷继位后,张华累官至司空。官当得相当大,却一直痴迷于博物,他写的《博物志》据说最初多达四百卷(后删订为十卷)!他勤奋好学,博闻强识,“论《史》《汉》,靡靡可听”(《世说新语·言语》)。也就是说,他不但博闻强识,而且挺能说会写。
张华是个爱写故事的人。后面所引的故事就是张华写的。
我觉得这是一篇极好的童话。
如果联系到现今的航天科技成果,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篇科幻小说来读。童话写的都是不可能发生的故事,而科幻小说则有可能预言成真——这是被科幻小说史证实了的。虽然科幻小说的预言不可能一模一样地变成现实,但其主体部分或者说预言的精华(本质)部分变成现实的,则比比皆是。比方说,威尔斯就曾幻想有人乘坐巨型气球飞到月球上去,虽然当代宇航员不是乘坐气球,而是乘坐火箭、宇宙飞船、太空舱等飞到月球,但二者实际上并没有本质的差别。巨型气球约等于火箭、宇宙飞船、太空舱等等,都是飞行器。这样看来,“飞到太空去”这个科幻题材的写作,中国人并不迟于外国人。
张华写的“槎”,相当于威尔斯写的“巨型气球”。
槎,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槎,也写作楂,就是木筏。乘槎又叫乘楂。浮槎指传说中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后也借指船。从“筏”字来看,所用的材料不一定是木头,也可以是竹子。简单一点儿的,叫竹筏或竹排。把许多木头或竹子并排捆扎在一起,构成一个平面,即可浮游于江河湖海之上。
说它是童话,大概是因为这个故事写到了无名无姓的“有人”(某人),同时也写到了有名有姓的“严君平”,和介于有名有姓与无名无姓之间的面目模糊的“织妇”和“牵牛人”吧。
真真假假,若隐若现。说它假吧,它又像是真的,有成都的严君平可以做证;说它真吧,它又像是假的,某人到底是谁,并没有交代清楚,基本上属于“查无此人”。
童话的妙趣,就在这真真假假之中。
槎,略等于后世的船。能飞到天上去,在天河边见到真实的织妇和牵牛人,这样的船可以叫作神舟。对,既是神舟,又是飞船,合起来就叫神舟飞船。
槎,就是中国古代的神舟飞船。
张华并没有具体描写中国古代的神舟飞船——槎长什么样子。后世的画工凭自己的理解,把它画成勺子形的或沙发状的飞行器,也是可以理解的。
也有人把它画得像一截儿弯曲的老树根,有的还长着龙头,这个我觉得有点儿画蛇添足。大概是觉得传说中的龙可以腾云驾雾吧,所以把槎画成又像树根又像龙的一个怪物;但这不如勺子形的或沙发状的飞行器来得简洁。
仙人靠(或躺)在上面,挺舒服,逍遥自在,有点儿像当代航天员在太空舱里坐着椅子。虽然张华没有具体描写槎长什么样子,但它有一个特性:
“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
这就有意思了!
大海与天河相通,在当时也只是一个传说;但浮槎年年八月去来,不失期。这人一定是看见过浮槎,并且充分掌握了它的运行规律,这才有勇气登上浮槎,飞向太空的。
这个人有奇志!
如果只是偶尔看见过一次浮槎,就啥也不管地“乘槎而去”,那就有点儿冲动、冒失、不负责任、没有科学精神——万一飞到天上去,飞不回来怎么办呢?
了解到“浮槎去来,不失期”,这才可以放心大胆地“立飞阁于查上,多赍粮”,然后再“乘槎而去”。这个某人既大胆假设,又小心求证。
这里的“查”是个错别字,也可以说是异体字。“查”就是“楂”,“楂”就是“槎”。
有意思,这个某人不但发现了浮槎,还能“立飞阁”于其上!也就是说,他还能在浮槎上添置一点儿设备。原来的浮槎大概比较简陋,就是一个由许多木头或竹子并排捆扎的平面,别的啥也没有。“立飞阁”就是说在浮槎上建起了一座小房子——有阁楼的小房子,带飞檐的,古色古香,样子好看!这个某人是个挺懂审美的人,也很重视神舟的安全性。
你想啊,平平展展的一排木头或竹子搭成的浮槎,哪里比得上建有阁楼的小房子住得舒适呀!后者至少可以遮风挡雨,也暖和许多。说不定还可以带点书进去看,寂寞无聊时看看书也是好的。
对,还得准备粮食!
“多赍粮”的意思就是多准备吃的。只是不知道他准备的是干粮,还是一般的稻米麦面。如果是干粮,那就没事,正如现在的航天员带的压缩食品,即把各种有营养的食材想办法做成方便携带及食用的太空食品。如果是一般的粮食,就要考虑锅、碗、瓢、盘、筷子、灶、柴火之类的炊具、餐具,是不是还要配个助手,帮忙打打杂?——估计是前者:干粮。
这个某人做足了长期太空旅行的准备。
某人在太空的旅行,花了二十多天——浮槎够快的!称它为中国古代的神舟飞船一点儿也不为过。这二十多天的旅程,可以分为前后两段:前十余日,还可以看到日月星辰;后十余日茫茫忽忽,啥也看不到了。
有意思!
大概后十余日,浮槎冲出了大气层,甚至离开了太阳系,否则为什么看不到昼夜之分呢?原来它来到了银河系!银河就是天河。天河是可以望见的。我们小时候,夏夜,在堂屋门口,仰躺在竹床上乘凉,看天河里的星星,听牛郎织女的故事,真是惬意。
大人还指给我们看:“瞧,那是牛郎星,它旁边的两颗是牛郎织女的一对儿女。牛郎用扁担挑着一对箩筐,两个小孩就坐在两只箩筐里。那……对,河对面那颗最亮的星,就是织女星!牛郎隔在河东岸,织女隔在河西坡……”
说着说着,奶奶唱起了黄梅小调。
在我儿时的想象中,天河就是一条河,跟我们村旁不远处的西河没什么两样。有河岸,有沙滩,河水清且浅,水草飘摇,游鱼历历。
牛郎在河那边放牛,织女在河这边纺纱织布,虽然天河清且浅,但想渡河而过却是不能——因为是天河,渡不过去。他们只好隔河相望,含情脉脉。
等到七夕之夜,天下的喜鹊都飞到天河上,搭起一座鹊桥,他们一家才能见上一次面!“银汉迢迢暗度……便胜却人间无数。”多么美好的传说呀!
张华写到的天河却不一样——有城郭,有屋舍,还有宫殿,俨然一副天宫的模样。
二十多天没看到人,日月星辰在后半段时间里也消失了,整天茫茫忽忽,突然发现城市,发现房子,发现宫殿,宫殿里还有众多女子正在繁忙地织布,某人一定喜极而泣吧。
大概宫殿离得远,只能遥望,张华也就没有过多描写某人的心理活动。
紧接着,某人看到了河边的牵牛人。
“渚”,就是河边的意思。这个人正牵着牛到河边饮水——多么熟悉的一个画面呀!我小时候也常牵牛到河边饮水,尤其是夏天,牛渴了,喝水不抬头,一直喝,拉也拉不动。
这个时候一个有趣的情节出现了。不是某人觉得惊奇——也许他并不觉得有何惊奇的吧,不就是一个牵牛人吗?不就是牵着一头牛在河边饮水吗?很日常,是美丽的乡间小景——惊奇的倒是牵牛人,大概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普通的放牛老汉,而是……
“何由至此?”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的并不是听不懂的外星语,而是汉语。连人称代词都省了。翻译一下就是:“咋到这儿啦?”
牵牛人有点儿傲慢。你说他很亲切也可以——并不客套,直接发问。仿佛两人认识了很久似的,很像是对家乡的熟人发问。他有农民的淳朴,直率。
“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张华将某人介绍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省略了,却突出了某人此时此刻心中的疑惑:
这是什么地方呢?
牵牛人(也就是牛郎)的回答也很有意思。请注意,牛郎并不是外星人,他长得并不奇怪,语言也很亲切,说话有点儿直来直去。
牛郎实际上相当于早期的太空移民,应该还记得原来在家乡放牛的情景。多时没有回到自己的星球,回到家乡,估计也挺想念家乡的一草一木,想念故乡的人吧。
这些都没写。
按说,如果真是这样,牛郎应该邀请这个某人到家里坐一坐,喝杯茶什么的,留客吃饭也是有可能的,却都没有。是不是有什么规定,不准这样说,或不准留客?
牛郎也没提到织女,一句也没提。
看样子,在宫殿里织布的织妇还挺多的,织女只是其中一个,有点儿像是天上纺织工厂生产流水线上的一个女员工,大概也没什么好提的。
牛郎是农民,织女是工人,他们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人。
如果真是这样,牛郎为什么要卖关子,说“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呢?也许牛郎心里什么都知道,但不能说。天上的纪律挺严的。虽然严,却又吐露一个线索,让他去蜀郡找严君平——这算打“擦边球”吗?
“我什么都没有说,你今后不要说是我说的……”就算得知真相,也不过是严君平说的,跟我没有关系。牛郎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这个严君平又是何方神圣呢?他凭什么知道这一切?某人没问,但记住了严君平这个名字,也记住了蜀郡这个地方。
“竟不上岸”——说了半天,某人是坐(或站)在浮槎上跟河岸边牵牛饮水的牛郎说话的。
浮槎在天河里浮游着,速度并不快,某人还可以跟岸上人对话。
浮槎既可以在虚空中“茫茫忽忽”地极速飞行(十数日即冲出太阳系),也可以在天河里优雅地缓缓而行。
“因还如期”,也就是说,前面讲的浮槎“不失期”是对的。浮槎可以带着某人到天上去,也可以带着他安全如期返回。这也是被现代航天科技验证过的。火箭发射升空,进入轨道,绕行,降落到月球(或其他星球)上,科学考察,拍照片,完成任务,再升空,返回,降落地球,安全软着陆……
中国古人的幻想全部实现了!
浮槎真的好神奇呀!
后面的情节基本上可以一笔带过,这是作者张华使用的障眼法。某人真的跑到蜀郡找严君平,一找就找到了。一问,严君平神神道道地掐指一算:
“某年某月某日,有客星犯牵牛宿。”
严君平掐指算出的日期,正是某人乘浮槎到天河遇见牵牛人的那一天。
牛郎没有说谎,严君平果有其人,也真的知道这一切。
如此说来,某人就是客星哟!
是的,能飞到天上一游的人,必像明星一样光芒四射!
他们都是天上的星,是人类探索太空的领头人。
向某人致敬,也致敬浮槎——中国古代的神舟飞船。
我凝视着这块画有浮槎的明代瓷片,浮想联翩:什么时候要是咱也能乘上勺子形或沙发状的浮槎——中国古代的神舟飞船——到太空一游,那该多棒呀!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 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查上,多赍粮 ,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博物志》是西晋博物学家张华(232—300年)编撰的志怪小说集。《博物志》中记有山川地理、飞禽走兽、人物传记、奇异的草木虫鱼以及奇特怪诞的神仙故事,是继《山海经》后,我国又一部包罗万象的奇书。
创作随想
我对中国古人的幻想一直很着迷——这也是我创作“童话志怪”(或叫“童话太平广记”)这一系列作品的起因。
虽然孔子提倡“不语怪力乱神”,对后世中国人的幻想有所压抑,但中国人的幻想,一直像人类的原始生命力一样与生俱来,绵延不绝,蓬勃旺盛。
中国人的想象力一点儿也不比外国人差。
中国古人的幻想中有一个分支,我把它称为中国古人的科学幻想。
虽然古代没有“科学”一词,但一点儿也不妨碍古代中国人事实上的科学幻想。我还会持续挖掘这些金子般闪闪发光的幻想因子,期待给当下的小朋友们以新鲜灵动的思维启发。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所以,当我读到张华《博物志》中这一篇仅仅200多字的短文时,我还是激动不已。我的激动,读者朋友们一定会在读《中国古代的神舟飞船》时切实感受到。我觉得这是一篇极好的童话。
或者说,这是一篇极好的短篇科幻小说。
正是因为极好,所以我没有做太多的演绎与改动。我能做的,不过是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它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解说一遍罢了。
在这个故事中,读者可以看到:张华是怎么说的,我是怎么理解的;张华这样说,我却是那么想。
我觉得我写的《中国古代的神舟飞船》,版权还是应该归张华,我只是一个读者。我读了张华的短篇科幻小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喋喋不休地说:“好!好!写得真好!你看……多好呀!真不错……”如此而已。但这篇文章又不是白话翻译,顶多算是意译,即我把我所理解的或脑子里所想的东西都一五一十、一股脑儿地记下来,呈献给亲爱的读者。
文章写得很零散,很庞杂,很“安伯托·艾柯”,也很“本雅明”。有个作家说了一句很有意味的话,他说他很想写一本书,跟塞万提斯写的《堂吉诃德》一模一样,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一模一样。
这话说的!我也有这种冲动,对好作品只能这么说,也只能这么做;而现在,我说的、做的已经够多了。不再啰唆。
补充一点:浮槎,我个人觉得跟前面写过的“息壤”一样,也是中国人独创的童话(幻想)意象(叫它魔法宝物也行),极富特色,令人浮想联翩。
浮槎还画在各种各样的瓷器或碎片上,等着我们用梦想去启动(或驱动)它。
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