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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尽管我们未在无线电简报中提及莱克颠覆整个生物学界与地质学界认知的狂想,但他前往西北方向,深入人类从未踏足甚至无从想象的区域的探险,定然激起了公众的好奇。1月11日至18日,莱克、帕博蒂等七人驾雪橇展开初步勘察,途中翻越冰面上一道巨大的冰压脊时发生意外,不幸损失两条拉橇犬,但此行带回许多太古代岩片。如此古老的地层中蕴藏着丰富的化石痕迹,连我也产生了兴趣,不过那些都是非常原始的生命体,与既有理论无甚出入,除开本该在早寒武世岩层中出现。鉴于此次南极科考时间紧迫,当莱克进一步提议抽调全部四架飞机、众多人手和科考队的所有机械设备朝西北方向再做短期探索时,我依然认为没有必要。最终我并未否决他的方案,但也不肯参与行动——尽管莱克强调需要我在地质学方面的建议——而是与帕博蒂及另外五人留守营地,继续完善向东转移的计划。为准备转移,一架飞机之前已开始自麦克默多海峡运送汽油,现在只能暂缓;我还给自己在营地里留下一架雪橇和九条拉橇犬,这是万古之前即已死寂的无人区,没有常备交通工具就太不明智了。

外界应该记得,莱克分队挺进未知区域后曾通过飞机上的短波无线电频频发回简报,南部营地和麦克默多海峡的“阿卡姆号”均能收到,并由后者以五十米波长设备转发。分队于1月22日早晨出发,仅过两个小时便传来第一条讯息,莱克在无线电中声称于大概三百英里外降落,正进行小范围熔冰钻探。六小时后,他发回第二条激动人心的讯息,宣布队员们经过卖力工作,已钻出并炸开一口浅井,从中采集到的板岩碎片不乏奇怪痕迹,与最初令他大惑不解的岩片极为相似。

三小时后的第三条短讯声称,分队正顶着凛冽刺骨的强风再次起飞。我立刻回电反对继续前进,莱克却草草回应说新样本值得冒任何风险。我注意到他有些兴奋过头,不惜抗命也要蒙头冒进,整个科考计划都可能因这场草率的赌博而毁于一旦。想到从这里直到我们知之不详的玛丽皇后地与诺克斯地的海岸,乃是整整一千五百英里风暴横行、幽深莫测、诡谲险恶的白色荒原,他却一头扎了进去,越陷越深,我不禁有些惊慌失措。

又过了一个半小时多,莱克在飞行途中再度发来情绪激昂的短讯。这条讯息几乎扫光了我的多愁善感,乃至有点后悔没同他一起组队出征。

晚上10点5分,飞行中。暴风雪后,前方出现迄今最高的山脉,算上高原海拔可能与喜马拉雅山脉相当,左右均绵延至视野以外。估计坐标南纬76度15分、东经113度10分。疑似有两座冒烟的活火山。山峰皆为黑色,无积雪。山风严重影响飞行。

此后,我、帕博蒂及其他人一直屏气凝神地守在无线电前,七百英里外的巨型山墙点燃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冒险热情。尽管未能前往,但我们都很庆幸是自己的队伍发现了那条山脉。半小时后,莱克再次来电:

莫尔顿的飞机在山麓高原迫降,无人受伤,机体或可修复。返航或继续前进时,可将重要物资转移至其他三架飞机,但目前尚不必要。山脉之雄奇超乎想象,我将搭乘卡罗尔的飞机,卸掉负重,前去一探究竟。绝对难以置信,最高峰肯定超过三万五千英尺,珠穆朗玛峰也只能甘拜下风。卡罗尔和我飞上去时,阿特伍德将用经纬仪计算精确高度。之前所见或许并非火山,因为地质构造存在分层,像是早寒武世板岩混入了其他地层。山顶轮廓古怪,最高峰上似有一些规则的方块。低垂的太阳射出的金红色光芒照耀下,整个场景非常奇妙,仿佛梦中的神秘王国,或是通往无人踏足的禁地的门户。真希望你们亲自到场。

此时已到了休息时间,我们这些听众却毫无倦意,想必留在麦克默多海峡的人也一样。补给站和“阿卡姆号”都收到讯息,道格拉斯船长为这重大发现致电祝贺大家,补给站的电报员谢尔曼同样致意祝贺。当然,我们很遗憾损伤了一架飞机,但愿它能尽快修好。很快,晚上11点,莱克又发来消息:

我与卡罗尔飞越了山麓最高处,当前气候不宜挑战山峰,且容后再试。在现时海拔爬升已然十分惊险、困难重重,然而辛苦是值得的。群山高大连绵,难窥山后景致。主峰定然超过喜马拉雅山脉,且十分古怪。山脉貌似由早寒武世板岩构成,却明显有许多其他地层的隆起迹象。的确不是火山。左右均不见尽头。二万一千英尺以上无积雪。山脉最高处的斜坡上有古怪的构造体,四面垂直的巨大矮方块,同样垂直的长方形低矮墙垒,神似罗列赫画作中依附于险峰上的亚洲城寨,远看非常震撼。靠近观察,卡罗尔认为这些构造体由相对较小的石块组成,也可能是风化产物,其边缘大多碎裂,棱角全无,似乎经过千百万年的风暴洗礼与气候变迁。构造体有的部分,特别是上层,颜色明显较裸露的山坡地层为浅,很可能本是晶体。抵近飞行还发现许多洞口,它们往往过于规整,呈正方形或半圆形。你们一定要来实地考察。我似乎在某座山峰顶上看到了堡垒,那里的海拔在三万到三万五千英尺之间,我们的飞行高度则是二万一千五百英尺。寒冷彻骨,狂风呼啸着掠过山隘,在洞口进进出出,发出类似口哨和笛音的声响,好在飞行尚无危险。

接下来半小时,莱克连珠炮般发来讯息,表示想徒步登上某些山峰。我答复只要他派回一架飞机,愿尽快赶去会合。鉴于科考重心业已发生变化,我和帕博蒂必须制订出最节省汽油的运输和储存方案。为保障莱克的钻探作业和飞行考察,显然必须向他在山脚下建立的新营地运去大量补给,夏季向东飞行转移的计划很可能因此告吹。我为此呼叫道格拉斯船长,请他尽量卸载船上物资,并用我们预留的一架雪橇运上冰障,当务之急是穿过未知区域,在莱克和麦克默多海峡之间直接打开通道。

莱克后来回复,他已决定在莫尔顿迫降的地点扎营,并展开飞机修理工作。那里的冰盖很薄,黑色地表层随处可见,乘雪橇远行或爬山探险之前,可就地钻探爆破。莱克带着古怪的感触,形容周边风景雄奇无法言喻。他的营地位于森然矗立、直指天穹、宛如世界尽头的广袤山墙笼罩之下,距陡然抬升的山峰五英里多一点,而阿特伍德用经纬仪测出最高的五座山峰都在海拔三万英尺到三万四千英尺之间。地表的风蚀迹象让莱克深感不安,这表明凶暴的强风不时席卷而来,超越之前遭遇的所有风暴的强度,为此他催促我们抓紧时间,尽快赶去探索那片陌生区域——远隔七百英里的冰雪荒原,我仍在字里行间嗅到一丝警觉。终于,他在以超常的效率和强度连续工作一整天,并取得辉煌成果后,回帐篷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莱克与道格拉斯船长便在相隔遥远的三处营地用无线电会谈。我们一致同意由莱克派一架飞机来接走我、帕博蒂和其他五人,以及营地里能带走的燃料,以此保证当前的供暖和钻探需要,剩下的燃料问题视如何处理原本的东进计划而定,或可过几日再议。被抛下的南方基地迟早需要重新补充物资,但若推迟东进,明年夏季之前我们不会再启用它。此外,莱克还要再派一架飞机,在他新发现的山脉和麦克默多海峡之间探出直通航线。

我和帕博蒂随即着手关闭营地,关闭的时间长短视情况而定,若需在南极过冬,我们十有八九会从莱克的营地直飞“阿卡姆号”,不用折返绕道。有些锥形帐篷已用厚实的雪砖加固,现在决定一步到位,建成永久性爱斯基摩村落。鉴于备用帐篷充裕,即使加上我们,莱克营地的住处也该绰绰有余,我便用无线电通知他,我和帕博蒂只需再工作一天、休息一晚,便可朝西北方进发。

当日下午4点过后,莱克又接连发来不可思议且激动人心的简报,搅得我们无心工作。其实莱克分队刚开始进展并不顺利,飞机勘察了周围几乎所有裸露的岩石,并未找到那些傲然俯视营地、可望而不可即的巨峰上处处可见的太古代或其他原始地层,所见多为侏罗纪与科曼奇纪的砂岩、二叠纪与三叠纪的片岩,偶尔还有些光亮的黑色出露层,应是坚硬的板岩煤。这让莱克很泄气,毕竟他的计划取决于能否挖出五亿年以上的化石样本。显而易见,若想寻找带有古怪痕迹的太古代岩脉,恐怕得坐雪橇从山麓丘陵长途跋涉到巨峰的陡坡上才行。

莱克决定先在附近钻孔,完成例行科考任务。他架起钻机,安排五名队员现场负责,其他人继续搭建营地并修理受损的飞机。取样点是离营地约四分之一英里的砂岩地,那是周围可见最软的岩层,钻探也异常顺利,几乎不需辅助手段。约三小时后,伴随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爆破,钻探组惊呼不已——带队的年轻人盖德尼飞奔回营地,带来令人震惊的消息。

他们炸开了一个洞穴。其实刚钻探不久,砂岩就被科曼奇纪的石灰石岩脉取代,其中富含头足纲、珊瑚、海胆和石燕贝目生物的精细化石,偶尔夹杂硅化的海绵动物与海洋脊椎动物的骨骼——后者可能是真骨鱼、鲨鱼和硬鳞鱼类。这些发现本身就很重要,乃本次科考首度采集到脊椎动物化石。钻头又紧接着打穿岩层,沉入空心地带,令队员们精神大振、欢欣雀跃。高强度爆破揭露了深藏地底的秘密,五英尺宽、三英尺厚、参差不齐的裂口在急切的探险者们面前敞开,露出低矮的石灰岩洞窟,那是五千多万年前这片大陆尚为热带时,由涓涓流淌的地下水侵蚀而成。

侵蚀形成的地洞只七八英尺高,但朝四面八方无限延伸出去。洞中有微风流动、空气清新,说明地下空间很大。洞顶与地面之间遍布巨大的钟乳石和石笋,有些甚至连成石柱,最重要的是,贝类与骨骼沉积物几乎填满了多处通道。看来,水流既冲刷过中生代长满蕨类植物与真菌的陌生丛林,也冲刷过第三纪由苏铁、扇叶棕榈与早期被子植物组成的原始林海,从中沉积下无数骨骸,既有白垩纪到始新世的代表生物,也有其他物种,哪怕最优秀的古生物学家花上整整一年也别想点算清楚并分门别类。软体类、甲壳类、鱼类、两栖类、爬行类、鸟类、早期哺乳类——大大小小、已知未知……难怪盖德尼会大呼小叫地跑回营地,也难怪所有人会立刻抛下手头工作,冒着刺骨寒风奔向高高的井架,那里有通往地球内部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远古世界的崭新门扉。

莱克满足了最初的好奇心后,便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下电文,差遣年轻人莫尔顿跑回营地发报,让我们也得知喜讯。根据第一份简报,他们业已鉴定出早期贝类、硬鳞鱼和盾皮鱼的骨骼、迷齿类与槽齿类的遗骸、大型沧龙的颅骨碎片、恐龙的椎骨与板甲、翼手龙的牙齿和翼骨、始祖鸟的残肢、中新世古鲨鱼的巨齿、原始鸟类的头骨,还有古兽马、剑齿兽、恐角兽、始祖马、岳齿兽、雷兽等早期哺乳动物的颅骨、椎骨及其他骨骼……但未发现更晚近的物种,比如乳齿象、现代象、骆驼、鹿与牛科动物。莱克据此推断,最后一次沉积发生在渐新世,随后被掏空的地层便保持干涸、死寂的状态,至少三千万年无人问津。

从另一方面看,洞里的古生物种类之多、数量之巨,委实颇为反常。根据典型的嵌入式化石如瓶状海绵判断,这片石灰石岩脉无疑属于科曼奇纪,不可能更早,但洞中散落的生物残骸,却有相当大比例来自远为古老的地质年代,甚至包括志留纪或奥陶纪的早期鱼类、软体动物、珊瑚等。由此不难得出结论,从至少三亿年前到三千万年前,此方世界的生命有着独特而不寻常的延续性,至于洞窟在渐新世封闭后的情况就无从推测了。无论如何,约五十万年前更新世的可怕冰川期终结了一切——虽然相比洞穴的年纪,这一幕就像发生在昨天。

莱克并不满足于头一份简报,没等莫尔顿返回,他已写就第二封,又叫人穿过雪地送回——此后莫尔顿干脆守在营地里飞机的无线电旁,等待莱克接二连三派回信使,将消息发给我和“阿卡姆号”,后者再转播给外界。一直关注报纸的读者想必会有印象,那天下午的报道如何令科学界沸腾和兴奋,以至数年后的如今促成了我急欲阻止的斯塔克韦瑟-穆尔探险队。在此,请允许我原封不动地引用莱克的新闻稿,保持当初营地电报员麦克泰根据铅笔速记整合转译的原貌:

福勒在炸出的砂岩与石灰岩碎片中发现至关重要的线索。清晰的三角纹,与太古代岩片上的痕迹一模一样,证明留下痕迹的生物从六亿年前繁衍到科曼奇纪,其间形态尺寸无甚改变。非要找不同点的话,可以说科曼奇纪的痕迹反倒比早期那些痕迹更原始,或许发生了某种退化。务必向媒体强调此次发现的重要性,其生物学意义不亚于爱因斯坦对数学和物理学的贡献。同时附上我先前的研究成果与相关推论。如我推测,种种迹象表明,在太古代原核细胞进化成我们熟知的有机生物以前,地球已见证过一轮或多轮生命演进。这些生物早在十亿年前便完成了进化和分化,当时这颗星球还很年轻,任何生命或常态原生质结构都无法存活,那它们到底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进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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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检查了某些大型陆生与海生爬行动物以及原始哺乳动物的骨骼残片,在骨性结构上发现了极为独特、并非由任何已知时期的掠食动物和食肉动物造成的伤痕或创口,主要分两种——笔直的贯穿伤与清晰的劈砍伤,甚至有一两例骨头被利落切断。此等样本总体不多。我已派人回营地取来更多手电筒,随后将切割钟乳石群,扩大地下搜索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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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续。发现奇怪的皂石碎片,宽约六英寸,厚一英寸半,不属于附近可见的地质构造。淡绿色,无法判定地质年代。状如五角星,出奇地规则和光滑,尖端有破损,内角与表面中央亦有裂纹。完好样品的表面中央有光滑小坑。其成因及风化过程令人好奇,也许是古怪的水蚀作用。卡罗尔用放大镜追查地质特征线索,认为有些小坑似乎排列成规律的图案。拉橇犬在我们工作期间变得越发焦躁,似乎很厌恶皂石。必须查清它们是否散发特殊气味。等米尔斯取来手电筒,我们将继续探索地下区域,稍后发回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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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0点15分。重大发现!奥伦多夫与沃特金斯携光源进入地下勘察,于晚上9点45分找到巨大桶状化石,物种全然未知。可能是植物,或是过度发育的未知海洋辐射对称生物。矿物盐包裹保护了硬如皮革,但某些部位弹性惊人的身体组织。样本的两端及周围有断裂迹象,首尾长达六英尺,中段直径三点五英尺,至两端缩减为一英尺。整体如五棱柱状的长桶,各棱边为隆起的脊,每道脊中央有横向断裂、形如细茎的残留物。脊与脊之间的褶沟里有奇怪的增生组织,像是冠子或翅膀,可如扇子般折叠打开。这些增生组织损毁严重,剩下较完整的一个展开近七英尺。凡此种种让人联想到原始神话中的怪物,尤其是《死灵之书》虚构的“古神”。那些“翅膀”似有膜,并由腺管构成的骨架支撑伸展,尖端明显可见细孔。由于首尾断裂萎缩,样本的内部构造无缘得见,亦不清楚断裂的是何种器官,有待返回营地解剖。植物或动物依旧不明,诸多特征毫无疑问异常原始。已派所有人去切断钟乳石,寻找其他样本。找到更多带伤痕的骨骼,但相关调查并非重点。拉橇犬继续骚动,它们受不了新发现的桶状化石,只能驱赶到远处,以免其扑上来撕碎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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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1点30分。请注意,戴尔、帕博蒂、道格拉斯,最最重大发现——我敢说是前所未有的大发现!“阿卡姆号”立刻转给国王港峰收发站:已证实在太古代岩层中留下痕迹的就是怪异的“五棱桶”。米尔斯、布德罗和福勒在距洞口四十英尺远的地下又发现十三具样本。其间散布有异常圆润的星形皂石碎片,尺寸比先前的皂石略小,但除个别尖角外不见破损。八具有机体样本保存完好,附肢一应俱全,已悉数搬至地表。拉橇犬被牵到更远处,它们完全无法忍受。请注意这份报告的文字并对我们复述,务求精确。文章见报必须无误。

样本全长八英尺,其中桶状躯干长六英尺,中部直径三点五英尺,两端直径一英尺。通体呈暗灰色,柔软有弹性,但极坚韧。有五道脊,脊与脊之间的褶沟里有展开达七英尺、与躯体同色的膜翼,发现时为折叠态。翼骨为管状或腺管结构,呈浅灰色,翼尖有小孔,翼片展开可见锯齿状边缘。五道若桶板般竖立的脊在中央部位达到最高点,并由此各伸出一套灵活的浅灰色肢体或触手,发现时紧贴躯干,伸长可达三英尺,很像原始海百合的腕足。每根“腕足”根部直径三英寸,延伸六英寸后分成五条较细的触肢,每条触肢延伸八英寸后再分出五条更细小的触角或卷须,因此最终共有二十五条触角。

躯干顶端是鼓胀的球形颈部,呈更浅的灰色,似乎生有鳃状器官,上方支撑的淡黄色五角海星状组织显然为头部。此“头部”厚实而膨大,覆有坚硬纤毛,毛长三英寸,色彩缤纷,“头部”顶端中央有疑似呼吸孔的裂口。五角星相邻端点间距约两英尺,各端点又伸出三英寸的淡黄色弹性软管,软管末端有球状隆起,淡黄色薄膜可向肉柄翻开,露出带红色虹膜的晶状球体,明显是眼球。“头部”的五个内角又各伸出一根淡红色软管,它们比端点伸出的那些“管子”略长,末端是同色的囊状隆起,受挤压后会露出最大直径两英寸的钟形孔洞,内部排列着锋利的牙齿状凸起,可能是口器。所有软管、纤毛及海星状头部的尖端被发现时都紧紧向下收拢,端点及软管皆贴合于球形颈部与躯干,展现出惊人的弹性与坚韧。

躯干底端的构造与顶端对应,但略粗糙,功能也明显不同。亦有形似颈部的浅灰色球状组织,但没有鳃状器官,往下连接强韧结实的浅绿色五角海星状肢体,各分肢长四英尺,根部直径七英寸,末端逐渐变细为二点五英寸,又连着由五条经脉主控的浅绿色膜状组织。此等浅绿色的蹼、鳍或伪足本身呈三角形,长八英寸,最宽处达六英寸,正是它在十亿至五六千万年前的岩层中留下痕迹。五角海星状肢体的每个内角也各伸出一根二英尺长的浅红色软管,其根部直径三英寸,末端逐渐变细为一英寸,并开有小孔。上述器官均如皮革般异常坚韧又极具弹性。毫无疑问,带脚蹼的四英尺腕足适合在水中或陆上活动,挪动时可见其肌腱出奇发达。所有突出部分被发现时都收拢贴合于球状伪颈和躯干底端,与顶端的头部组织遥相呼应。

尚无法断言动植物归属,倾向于动物。或许是经历了无法想象的高度进化却没有完全丧失原始特征的辐射对称动物。尽管局部有出入,但明显近似于棘皮动物。可能生活在海洋,然而膜翼组织的存在难以理解,或可用来游动。对称性古怪地接近植物特有的上下结构,而非动物的前后结构。早在已知最简单的太古代原生生物诞生以前,该物种已不可思议地完成进化,其起源难以推测。

完整样本离奇地酷似某些原始神话的怪物,似乎表明它们古时曾分布在南极洲以外。戴尔和帕博蒂都读过《死灵之书》,也看过克拉克·阿斯顿·史密斯根据其文本创作的噩梦般的画作,知道书中“古神”所指,据说它们因恶作剧或失误创造了所有地球生命。学者们一直认为,对古老的热带辐射对称动物的病态想象催生了上述观念,但这里的样本的确与威尔玛斯谈论的史前传说——譬如克苏鲁邪教的教义——中的形象相近。

这一重大发现将开启广阔的研究领域。据判断,样本于白垩纪晚期或始新世早期被埋在这里,上面沉积了大量石笋,以至切割分离十分艰难。好在样本足够坚韧,免于受损,其保存之完好堪称奇迹,明显应归功于石灰岩作用。目前没有更多发现,留待后续探索,眼下任务是在拉橇犬缺席的情况下将十四具大型样本运回营地。它们狂吠不止,不敢放任靠近,我决定留下三人看管它们,其他九人拖动三架雪橇,尽管风刮得厉害,但人手应该足够。必须建立与麦克默多海峡的航线,立刻运来物资。休息之前我决定解剖一具样本。真希望这里能有真正的实验室。戴尔应为阻止我西进而自扇耳光。先是世界最高峰,然后是这个,若这还不算此次科考的最大收获,我当真无话可说。我们正在重写科学史。祝贺你,帕博蒂,是你的钻机打开了那个洞穴。现在,“阿卡姆号”请复述我的报告。

我和帕博蒂收到这份报告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周围的同伴同样欣喜若狂。麦克泰在电报机嗡嗡作响的同时迅速转译出电文重点,等莱克发送完毕,再根据速记要点整理完整报告。所有人都意识到此次发现的划时代意义。“阿卡姆号”的电报员按要求复述了莱克的描述,我随即发去祝贺,麦克默多海峡补给站的谢尔曼也有样学样,接着是“阿卡姆号”的道格拉斯船长。最后,我以科考队领队的名义下了几句评语,并由“阿卡姆号”转播给外界。所有人自然都异常亢奋、睡意全无,我唯一的愿望便是尽快赶到莱克营地。等他发来消息,说山间狂风骤起,飞机无法立刻起飞时,我真是失望透顶。

但不出一个半小时,兴奋再次驱走失望。莱克告知已将十四具大型样本成功运回营地。那些样本出奇地沉重,拖起来很费力,但九人合作还是顺利完成了。此刻,有些队员正用雪块在与营地保持安全距离的地方匆忙垒砌犬舍,方便给拉橇犬喂食,而除了莱克准备临时解剖的一具,其他样本都摆在营地边冻硬的雪地上。

解剖远比预想中困难。刚搭建的实验室帐篷内点了汽油炉,但不足以烘软看似柔和实际如皮革般坚韧的样本组织。莱克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下刀,方能避免破坏这具健壮完整的样本中可能存在的内部精细结构。他的确还有七具完整样本,但若下手轻率,再多存货也不够用,除非洞穴里的发现源源不断。有鉴于此,他移走完整样本,换成另一具躯干遭严重碾压、两条相邻的脊已残缺不全的样本,好歹其首尾两端保留着海星状组织的残余。

莱克很快通过无线电发来报告,解剖结果令人大跌眼镜,严重挑战常识。由于工具很难切开那些反常的肌体组织,所以不可能得出细致精准的结论,但有限的收获已足以让我们惊叹和疑惑。现行的生物学将被彻底改写,所有细胞生长学说都解释不了样本的状态。它被埋葬的时间或许长达四千万年,内部器官依然完好无损,基本没发生矿物交代。它的组织似乎天生如皮革般坚韧、耐腐,也几乎不可破坏,应与某些我们无法理解的无脊椎动物古老演化历程有关。莱克起初看到的器官都很干燥,但帐内的室温加速了解冻过程,样本未受损的部分开始出现有机水分,并散发刺激性异味。渗出来的并非血液,而是某种黑绿色黏液,应与血液承担相似功能。莱克进行到这步时,三十七条拉橇犬均已被牵进营地外尚未完工的犬舍,隔着这么远,弥散开来的刺激性异味仍令它们狂吠不止、坐卧不安。

临时解剖没能为这奇异生物归类,反倒让整件事更加扑朔迷离。关于外部器官的猜测均得到证实,这说明它无疑属于动物,但莱克深感茫然地在其内部构造中发现了若干植物独有的特征。它拥有消化和循环系统,可通过海星状底端的淡红色软管排泄废物,而其呼吸器官可大致认定适合吸收氧气而非二氧化碳。某些奇特的征兆显示,它体内似乎存在多个储气腔,能从体表气孔呼吸切换为其他至少两套发育完全的呼吸系统——鳃和毛孔。它明显是两栖生物,甚至可能在隔绝空气的情况下长期休眠。它的发声器官似与主呼吸系统相连,却反常到费解的程度,以有声语言判断仅可勉强吐出音节,但极可能发出乐曲般的、音域宽广的笛音。

它的肌肉系统高度发达,但令莱克叹为观止的是一整套高度进化、异常复杂的神经系统,那些独特的神经中枢与神经节,尽管个别方面显得十分原始古老,但总体上是多重演进的产物。它的五叶大脑的发达程度同样令人难以置信,而种种迹象表明头部坚硬的纤毛属于感知器官,这与其他地球生命都不一样——或许它不只基本的五感,亦无法通过现存的生物推测习性。莱克相信该生物的感觉高度灵敏,早在原始世界已有精细分工,犹如今日的蚂蚁和蜜蜂,繁殖方式则类似隐花植物,尤其是蕨类——其翼尖的孢子囊明显是由叶状体或原叶体演化而来。

现阶段勉强给它命名实属费力不讨好。它看似辐射对称动物,但显然不止于此;它拥有部分植物特征,又有四分之三的动物结构;它理应起源于海洋——外形对称及其他特征是明确证据——却难于推断此后的演进,毕竟膜翼暗示着飞行能力。说到底,它如何在初生的地球上完成极其复杂的进化,最终于太古代岩层留下痕迹,莱克百思不得其解,以至联想到原始神话中的伟大“古神”——它们自群星降临,因恶作剧或失误创造了地球生命——还有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英语系研究民俗的同事提及的怪谈,也就是来自外星宇宙的山间怪物。

他当然考虑过另一种可能,即在早寒武世留下痕迹的是这些样本尚未完成进化的始祖,但很快便不得不推翻这浅薄的推论,因为愈古老的化石反而表现出愈先进的结构特征,晚期化石整体上显得退化而非更发达,伪足缩减变小,体态也趋于粗糙简陋。对神经系统与组织器官的检查还证明,一度极复杂的内部结构亦存在非同小可的衰退迹象。总之,萎缩与退化比比皆是,解剖似乎带来了更多疑团,莱克只好回归神话,半开玩笑地将自己的发现临时命名为“远古神族”。

凌晨2点30分左右,莱克决定暂缓工作、稍事休息。他用防水油布盖好解剖过的样本,钻出实验室帐篷,旋即又热情高涨地研究起那些完好的样本。在南极不落的太阳持续照射下,它们的组织有所软化,其中两三具的头部尖端和软管有展开的迹象,幸而气温保持在华氏零度以下,莱克不相信会立刻腐烂。话虽如此,他还是把所有尚未解剖的样本堆积起来,用一顶备用帐篷罩住,避免阳光直射,也避免气味影响拉橇犬——虽然隔了老远,科考队又匆忙加派人手将犬舍的雪墙垒高,狗群依旧敌意满满、躁动不宁,俨然成为难题。抬眼望去,巨峰间似在酝酿可怕的暴风雪,周围风声呼啸,莱克用厚重的雪砖压住帐篷边角,尽量让它们牢靠。之前他就担心南极风暴突然来袭,现在更是忧心忡忡,好歹大伙儿在阿特伍德的督导下正加紧防范,用积雪加固帐篷、临时犬舍和简陋的机棚向山的一面。尤其是机棚,之前抽空以坚硬雪砖垒起的防风墙不够高,最后莱克只好把所有人都调了过来。

凌晨4点过后,莱克终于准备结束发报,并劝我们都去歇歇,等防风墙再垒高一些,他的分队也要休息了。他用无线电与帕博蒂友好地闲聊了几句,再三夸赞助他完成发现的无与伦比的钻机,阿特伍德也发来问候与赞美。我热情地祝贺莱克,承认他西进的决定非常正确。我们约好上午10点再用无线电联络,若风势已停,莱克就派飞机来接人。结束联络前,我向“阿卡姆号”发出最后一条讯息,指示他们今天向外界转播的调子要谨慎,避免和盘托出细节,以免证据不足引来广泛质疑。 syrju9pj0xg+JbQ2MYAfErQQ5JwZ7/TiA5gp5ePzCpYz3yEj92OUvUERrjmtXL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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