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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必须站出来揭露真相,无论多不情愿,只有这样才能让科学界悬崖勒马,取消筹划已久的南极考察,停止大规模钻探和融化上古冰盖、广泛搜集化石。不用说,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做法,势必招致铺天盖地的质疑,可那些乍听之下夸张荒诞的故事是千真万确的,那些尚未公开的照片,无论地面还是航空拍摄,都是异常清晰鲜明的佐证。自然,有人会怀疑拍摄距离太远,巧妙伪造不无可能,我们的钢笔速写同样难逃此嫌疑,然而艺术专家应能注意到那陌生的技法,并为之陷入沉思。

归根结底,希望更多寄托于几位学术泰斗的评判与立场。一方面他们不会人云亦云,有能力参照某些极蹊跷的原始神话,权衡我提供的材料中丑恶但真实的要点;另一方面他们大名在外,可据此阻止对那片疯狂山脉展开各种鲁莽、草率或考虑不周的探索。很不幸,我和我的同事仅为一所普通大学里的小人物,在备受争议或涉及怪力乱神的议题上缺乏话语权。

更不幸的是,我们的专业与此风马牛不相及。身为地质学者,当初我带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科考队的主要目标,乃是依靠本校工程系弗兰克·H.帕博蒂教授设计的高效钻机,在南极大陆各地采集深层岩石和土壤样本。我无意标新立异,唯愿遵循前人的勘探路线,推广应用先进的新设备。公众从我们先前的报告中对帕博蒂的钻机已有了解,它设计创新、轻巧便携,集普通自流钻与小型圆形钻岩机之特点于一身,可快速应对不同硬度的地层。全套设备包括钢制钻头、连接杆、汽油发电机、可折叠的木制井架、爆破装置、缆绳、清除岩渣的螺旋钻,加上五英寸口径、全长一千英尺的组合套管及其他配件,打包后只消三架七条拉橇犬的雪橇即可运输,这要归功于大部分金属部件运用了轻巧的铝合金。我们有四架专为南极高原的超高海拔任务改装的道尼尔大型运输机,机舱内加设了帕博蒂设计的燃油预热与快速发动装置,可将整支科考队由大冰障边缘的基地送往内陆各适宜地点,抵达后再驱使雪橇犬继续探索。

我们计划在南极洲待上一整季——如果绝对必要,时间还可延长——尽可能扩大作业范围,主要活动区域是山脉周边及罗斯海以南的高原,也就是沙克尔顿、阿蒙森、斯科特、伯德等人不同程度上勘察过的地方。依托长途运输机,科考队可频繁更换营地,前往地质结构迥异的地点,预期成果相当丰厚,尤其有望得到迄今鲜少在南极洲出土的早寒武世 (1) 地层样本。我们还希望尽可能采集各类含化石的上层岩石,这个死寂荒凉的冰雪国度的史前生命史,对研究地球的过往至关重要。众所周知,南极大陆曾地处温带甚至热带,植被繁茂,物种多样,如今却只剩地衣、海洋动物、蛛形纲动物及北部边缘地带的企鹅,科学界亟待从多角度深化认识,精准把握其生态演变。前期钻探中只要出现化石痕迹,我们便准备炸开钻孔,获取尺寸适宜、状态良好的样本。

上层土壤和岩石的状况决定了钻探的预期深度,我们必须选择裸露或半裸露的地表作业,这种地方大多位于山坡和山脊。地势较低处覆盖着一到两英里厚的坚冰,帕博蒂虽提议把铜电极簇插进密集的钻孔,再用汽油发电机通电,从而熔化一定区域的冰层,但我们这种小队伍不能仅为对付冰川浪费宝贵的钻探资源,那只是实验性的备选方案。值得注意的是,即将启程的斯塔克韦瑟-穆尔探险队正试图将之发扬光大,无视我从南极回来后的多番警告。

公众对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科考队的了解,来自我们当初向《阿卡姆广告人》和美联社频繁发送的无线电简报,以及我和帕博蒂事后发表的文章。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共派出四名学者,包括帕博蒂、生物系的莱克、物理系的阿特伍德(亦是气象学家)和地质系的我,由我担任领队。队伍另有十六名助手,包括七名本校研究生和九名老练的机师——在这十六人当中,十二人拥有飞行执照,十四人能熟练操作无线电,八人会用罗盘和六分仪导航(帕博蒂、阿特伍德和我也精通这项技能)。这样总计二十人,分乘两艘专为冰海航行加固并加装辅助蒸汽机的退役捕鲸木船,船上也备足了水手。虽然缺乏关注,但有纳撒尼尔·德比·皮克曼基金会及其他几笔专项捐款的资助,准备工作相当充分,拉橇犬、雪橇、机械设备、营地物资和分拆的五架飞机都被运往波士顿装船。就地质科考而言,我们装备精良,后勤、饮食、运输和营地建设等方面更受益于近年来众多卓越先驱的经验——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正是风起云涌、声名显赫的先驱们的存在,才显得我们准备充分的队伍有些默默无闻了。

正如报纸报道的那样,我们于1930年9月2日自波士顿启航,从容不迫地沿海岸线南下穿过巴拿马运河,经停萨摩亚、塔斯马尼亚岛的霍巴特,并在霍巴特做了最后一次补给。科考队成员都没来过极地,全仰赖两位船长——双桅横帆船“阿卡姆号”的J.B.道格拉斯和三桅帆船“密斯卡托尼克号”的格奥尔格·索芬森,二人都是南极海域的捕鲸好手,前者兼任船队总指挥。

随着船队远离凡尘俗世,太阳也在北方天空渐沉渐低,在海平面上越留越长。第一批冰山出现在南纬62度附近,远远望去如同边缘陡峭的书桌。10月20日,科考队正式驶入南极圈,并为此举行了相应的小小庆祝,但此前浮冰问题已越发彰显。在热带长期航行后骤降的气温让我很难适应,必须努力打起精神,迎接更严峻的挑战。奇妙的大气现象每每令人着迷,我此生头一回见到栩栩如生、极度震撼的蜃景——遥远的冰山化作墙垒,保卫着不可思议的宇宙要塞。

幸好浮冰既不密集亦不厚实,船只得以前行,终在南纬67度、东经175度的位置回到开阔水域。10月26日清晨,南边出现强烈的“陆映光”,同日午前,我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目睹高大巍峨、白雪皑皑的山峦映入眼帘,占据了前方整个视野,这标志着辽阔未知的南极大陆、冰封与死亡的禁地已近在眼前。这些山峰显然属于罗斯发现的阿德米勒尔蒂山脉,我们眼下的任务便是绕过阿代尔角,沿维多利亚地东岸继续航行,前往埃里伯斯火山下的麦克默多海峡,在南纬77度9分的预期位置搭建营地。

最后一段航程充满令人浮想联翩的视觉奇观。神秘而荒芜的巨峰一直在西边森然耸立,太阳正午低垂在北方,子夜时分已移步南方天海交接之处,红色的微光照洒在皑皑白雪、泛蓝的冰川、纵横交错的水道和零星裸露的黑色花岗岩坡地上。凛冽的南极寒风间歇性地扫过荒凉的山巅,时断时续的呼啸风声中仿佛混有某种乐曲般的、音域宽广且具有自我意识的魔性笛音,让我潜意识中生出焦虑乃至隐约的畏惧,莫名联想到尼古拉斯·罗列赫笔下诡异而让人烦乱的亚洲风景画,以及阿拉伯狂人阿卜杜勒·阿尔哈札德可憎的《死灵之书》中更加诡异、更让人烦乱的传奇恶土——冷原。我在大学图书馆读过那本邪书,后来追悔莫及。

11月7日,我们暂别西方群山,途经富兰克林岛,于次日望见前方罗斯岛上的埃里伯斯峰和恐怖峰,还有更远处帕里山脉的漫长山脊。大冰障的白色边缘向东远远延伸,远看低矮,实际陡升两百英尺,恍如魁北克的嶙峋绝壁,标志着南向航程的结束。当天下午,船队驶入麦克默多海峡,在烟雾缭绕的埃里伯斯峰的背风面海岸落锚。这座海拔一万二千七百英尺的山峰由火山渣堆成,背靠东方天宇的模样像极了浮世绘中庄严的富士山,而它身后的白色鬼影则是海拔一万零九百英尺的死火山恐怖峰。一位研究生助手——才华横溢的青年丹福思——指着浓烟持续喷发的埃里伯斯峰的雪坡上流淌的岩浆,说明这座发现于1840年的活火山显然是七年后爱伦·坡写诗的灵感来源:

……像火山岩浆在无尽地奔腾,

那硫黄的狂潮滚下了耶涅山,

在极地那世界尽头的国度;

它一面悲吟,一面滚下了耶涅山,

在北极那荒寒的领土。

丹福思酷爱怪奇文学,总把坡挂在嘴边,这也引起了我的兴趣,因那位作家在唯一一部长篇小说、神奇又有些可怕的《亚瑟·戈登·皮姆历险记》中描写过南极。此时此刻,无数滑稽的企鹅在荒凉的海岸和海岸后高耸的冰障上“嘎嘎”怪叫、拍打短翼,水域中则不乏胖乎乎的海豹,有的游来游去,有的慵懒地趴在缓慢漂流的大块浮冰上。

9日午夜后的凌晨,我们乘小艇艰难地登上罗斯岛,凭借两艘大船牵出的缆绳,用裤形救生圈卸载物资。纵然斯科特探险队与沙克尔顿探险队也曾在同一地点登陆,初次踏上南极大陆仍让我们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我们在火山坡下的冰封海岸搭建临时营地——大本营依旧设在“阿卡姆号”——卸下所有的钻探设备、拉橇犬、雪橇、帐篷、食物、油桶、实验性的熔冰器、普通相机与航空相机、分拆的飞机及包括三部小型便携无线电在内的其他物品(此外还有飞机上的无线电可用,以保证造访南极大陆的任何角落都能与“阿卡姆号”的大型电台保持联络)。船上的无线电同时负责与外界沟通,向《阿卡姆广告人》设在马萨诸塞州国王港峰上的大功率无线电站发送简报。我们希望在南极的一个夏季足够完工,如若不行就只好留在“阿卡姆号”上过冬,并赶在海面封冻之前,派“密斯卡托尼克号”返回北方筹集来年夏天的补给。

报纸早已登载过科考队的初期工作:如何登上埃里伯斯峰;如何在罗斯岛的多处地点成功获得矿物样本——帕博蒂的钻机令钻探大大提速,坚实的岩层也不在话下;如何对小型熔冰器做现场测试;如何将补给和雪橇冒险运上大冰障,并在冰障顶上的新营地组装起五架飞机……在此不再赘述。总之,科考队全体成员——二十人和五十五条阿拉斯加拉橇犬——状况良好,到那时为止并未遭遇真正毁灭性的寒潮与风暴,温度计读数多在华氏零度到二十度之间波动,甚至可能超过华氏二十五度,新英格兰地区的过冬经验使我们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寒冷。冰障顶上的营地是半永久性补给站,用来储存汽油、食物、炸药和其他物资,而我们安排了四架飞机承担运输任务,第五架飞机连同一名飞行员和两名水手留守补给站,这样即使不幸损失了所有前出的飞机,“阿卡姆号”仍有办法接应。过段时间,当不再需要四架飞机同时运输时,我们打算抽出其中一两架,在补给站与前方有待搭建的永久性基地间往返飞行——后者将越过比尔德莫尔冰川,建在南面六七百英里外的高原上。以往的探险报告几乎一致认定,那片高原是狂风暴雪肆虐的重灾区,但出于经济和效率方面的考虑,我们仍旧决定碰碰运气,不加设中转站。

无线电简报中提到了11月21日那次扣人心弦的四小时连续飞行。我们的四机编队飞过高耸的陆架冰川,只见巨峰在西边拔地而起,唯有发动机的轰鸣打破天地间玄奥的死寂。风势对飞行影响不大,无线电罗盘指引我们穿过迷雾,最终于南纬83度至84度之间见到前方的大片隆起。此地为全世界最大的山谷冰川——比尔德莫尔冰川——一望无际的冰冻海即将让位给丘陵起伏、山峦纵横的海岸线,我们也将真正进入苍茫辽阔、万古之前便已死去的终南白色大陆……意识到这点时,东边远处直插天际的南森峰赫然映入眼帘,其海拔接近一万五千英尺。

我们在南纬86度7分、东经174度23分的冰川上建成南方基地,就此通过雪橇和短途飞行前往多个地点,迅速而高效地展开钻孔爆破作业,帕博蒂甚至在12月13日至15日带领两名研究生——盖德尼与卡罗尔——历经艰辛成功登顶南森峰,这些事迹已成历史。当地海拔约为八千五百英尺,但某些位置试探性钻孔的结果显示,地表与坚实的岩层间仅有十二英尺厚的冰雪,于是我们开始大规模应用小型熔冰器,并通过在钻孔中埋设炸药的方法,从过去的探险者们意想不到的地点获得矿物标本。早寒武世花岗岩和比肯砂岩样本证实了先前的推测,即这片高原与西边的大陆主体结构相似,但与东边南美洲以南的陆块有所差异——当时我们将后者视为分离的小陆块,与更大板块的分界线则是冰封的罗斯海和威德尔海,不过伯德后来推翻了此假说。

从钻探有所发现后爆破、挖凿出的某些砂岩里,我们找到了颇有价值的化石痕迹与残片,尤其是蕨类、海藻、三叶虫、海百合及以舌形贝目和腹足类为代表的软体动物……这些对研究该地区的远古历史意义非凡。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莱克从西边距亚历山德拉王后岭不远处某个深层爆破的洞里,找到三块能拼成可疑的三角纹的板岩碎片,三角纹最宽处达一英尺。作为生物学家,莱克似乎觉得这段痕迹有着非同小可、挑战认知的意义,我却以地质学者的常识判断这不过是沉积岩中常见的波及效应——板岩本为沉积层受挤压形成的变质构造,其中存在的任何痕迹都可能因压力而变形扭曲,不值得大惊小怪。

1931年1月6日,我、莱克、帕博蒂,带上丹福思等所有七名研究生和四名机师,分乘两架飞机飞越南极点上空,途中曾因突发的高空强风下降,所幸其未演变成典型的南极风暴。报纸刊登过许多类似的观测飞行,我们不断探索前人从未抵达的区域,勘察地貌特征。纵然此类飞行在科考方面收获不大,却提供了大好机会领略极地奇诡绝伦、妖艳陆离的蜃景,海上航行时的所见相较之下不过是大餐的前菜罢了。我目睹遥远的群山如同被施了妖术的城市般飘浮在空中,午夜低垂的魔幻太阳将整个白茫茫的世界度化为金灿灿、银闪闪、红彤彤的国度,恍如邓萨尼勋爵笔下的梦境和冒险故事的舞台。雪地与天幕每到阴天便合而为一,融为神秘莫测、看不出明确界线的乳白色虚空,给飞行带来不少麻烦。

按原计划,全部四架科考飞机将向东飞行五百英里,建立新的子营地,这是由于当初错误地将那片土地识别为分离的小陆块,企图从中获取有价值的地质样本做对比研究。科考队的状况持续良好,酸橙汁有效补充了菜单上一成不变的罐装和腌制食品,基本保持在华氏零度以上的气温也使我们不必穿上最厚重的毛皮外套。时值仲夏,只要繁忙有序的工作节奏不变,我们兴许能在3月以前打道回府,不必忍受南极的无聊冬季与漫长极夜。西边曾刮来几场大风暴,好在技术过硬的阿特伍德用厚雪砖垒起简易飞机棚和防风墙,又用积雪加固营地的主要建筑,让我们免受其害。总之,科考队的运气和效率简直好到极点。

外界对我们的计划一清二楚,也从简报中得知莱克在全员向新基地转移前,古怪又顽固地坚持要去西边——准确说是西北方向——做一次勘察。他逮住岩片上的三角纹不放,认为那与自然演化和地质年代存在矛盾,而他思考得越深入,观点便越发激进、大胆,好奇心随之被推向顶点。他急切地渴望在向西延展的构造带上继续钻探与爆破,因那些岩片明显属于那片断层。根据他一口咬定的说法,奇怪的三角纹是某种难以归类又高度进化的大型未知物种留下的,罔顾其所处断层极为古老——早寒武世或寒武纪,意味着五亿到十亿年历史——不但排除了高等物种的存在,连比三叶虫复杂的都不可能,毕竟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是单细胞生命。 WYwUd/EX84Z235Ahm+aShpbrf55C46a+y4rR9poCvsB+mIcvYrtnSr5K6gYJ3C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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