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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将诡辩家驳得哑口无言
(336b-357a)

苏格拉底的问题堕入沉重的沉默中。色拉叙马霍斯意识到,他的时刻来临了。在此前的讨论中,他多次被想要参与其中的强烈欲望折磨。但周围的人阻止了他,因为他们想跟上辩论的思路。这一次,因为问题回到原点令众人万分惊愕——这回归的确来得十分意外——,色拉叙马霍斯趁着众人的慌乱,摆脱了别人强行命令他保持的平静,绷紧全身肌肉,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即将挥出巨爪的野兽一般,大步走向苏格拉底,准备把他撕裂并生吞。苏格拉底和玻勒马霍斯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两步。“野兽”走到房间中央后,向众人投去凶狠的目光,随后开始说话。听他说话的声音,仿佛大厅高高的天花板、落地玻璃窗、栖息在帆船上的夜晚和整个世界都向他传递了惊雷的力量:

“这个苏格拉底,唠唠叨叨、胡言乱语折磨了我们那么久!一边轮番拿蠢话糊弄我们,一边又互相吹捧,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正义,就不要再提空洞的问题,也不必因为驳倒了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无名小卒就得意洋洋。提问容易,回答就没那么容易了。请一次性跟我们解释清楚,你自己是怎么定义正义的。别来跟我们瞎扯说正义就是正义以外的一切东西,是责任,是效用,是好处,是利润,是利益,等等等等。把你的想法确切清晰地告诉我们。因为我可不像这些在你的马戏团里跑龙套的演员,我受不了你的连篇废话!”

听到这些话,苏格拉底表现出——或真的感到?——惊惧。他盯着色拉叙马霍斯看了一会,就像人们在雪夜里碰到狼时常做的那样。这头狼可能会用它那双残酷的眼睛看着你,于是——乡下的老妇人说——人们就会变得默不作声。随后他用有点颤抖的声音紧接着说:

“幸好今晚让我第一个碰上你,凶猛的雄辩师!我差点说不出话来了!我还是想试试哄骗一下这头狼,刚才它像扑向濒死的羊一般扑向了我们的对话……亲爱的色拉叙马霍斯,别生我们的气!要是玻勒马霍斯和我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完全弄错了,你知道我们不是故意的。假设我们是淘金者,像西部片中演的那样,头戴大帽子,诸如此类,你总不至于认为,脚泡在水中、手拿筛子的我们会把时间浪费在互相鞠躬上,说些‘您先走,亲爱的同行!’之类的话,导致最后什么都没有找到吧?现在我们正在寻找正义,它可比一堆金子重要多了。你认为他和我,我们只会没完没了地寒暄,却不能用最严肃的态度让正义的理念显现吗?当然不是!绝不可能是这样的。最好的假设是,我们之所以这样做,仅仅是因为没有能力找到正在寻找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我要跟你,也跟所有像你一样的能人说一句:与其打击我们,不如同情我们!”

这段长篇大论结束后,色拉叙马霍斯爆发出一阵挖苦的笑声,笑声令在场的人都瑟瑟发抖:

“我果然没有说错吧,该死!著名的苏格拉底式讽刺又来了!我早跟旁人说过了,我早跟他们预言过了:苏格拉底永远不会答应回答别人。他会想尽办法冷嘲热讽,千方百计避免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以海格力斯之名起誓,我早跟你们说过了!”

“那是因为,”苏格拉底打断他,“你是个了不起的智者,说预言时极其用心。如果你要问一个人,如何在计算中得到12,依照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会补上几句:‘朋友,千万不要跟我说是二乘以六,或者三乘以四,或者二十四除以二。更不要说是十一加上一,或八加上四,或者像那个可怜的康德那样写成七加上五。不要向我提供这一类的愚蠢答案。’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有了这类限制,任何人都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但是你的对话者也有权向你提问。比如:‘哦,心思缜密的色拉叙马霍斯,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禁止我用被你禁止的答案进行回答?可是如果这些答案中有一个甚至几个是正确的,那么你那秘而不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呢?是让我说真理以外的东西吗?’你怎么回答这个假想的对话者的问题呢?”

色拉叙马霍斯并没有被这番话击垮:

“很简单:同正义问题到底有什么关系?每次一看到自己的马要输了,你就只会再换一匹马,你一贯如此。”

“有关系!我的12和我的正义是同一个马厩中的马。不过先假设这其中没有任何关系吧。如果你的对话者认为这其中有关系,你觉得他仅仅会因为你的禁止,就改变他信以为真的答案吗?”

“真是活见鬼!你也想这样做吧!你想用我禁止你使用的词汇来定义正义!”

“有可能。如果我经过严密、辩证的考察,认为这是合适的词,我就会这么做。”

“责任,合适,利益,好处……真是乱七八糟!你就靠这些废铜烂铁来堵住你演讲中的漏洞吗?真是见鬼!如果我向你证明,首先,存在一个你可能想都没想过的答案,其次,这个答案会令你们翻来覆去说的蠢话变得毫无意义,你会对自己下怎样的判决?”

“一无所知的人必须承受的判决:拜那个知道的人为师。我判处我自己接受这样的惩罚。”

“你不会遭受很大损失的,”色拉叙马霍斯阴阳怪气地说,“除了拜我为师,你还得付我很多钱。”

“等哪天我有钱了,假如哪天我能有钱的话……”

但是有钱人家的儿子格劳孔不希望正在酝酿的对抗因为钱的问题而受到拖延:

“您什么都不缺,苏格拉底。而您呢,色拉叙马霍斯,如果您要的是钱,那行!我们所有人都会为苏格拉底募捐的。”

“正是如此!”色拉叙马霍斯发出嘘声,“好让苏格拉底用他那惯常的把戏来损害我:自己从不回答,让别人回答,把他的话碾得粉碎,把他驳倒,然后就大功告成了!”

“亲爱的,”苏格拉底平静地打断他的话,“你要我如何回答呢?因为第一,我不知道,第二,我毕生都在说,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无所知这件事,第三,就算我知道并且说我知道,我仍会保持沉默,因为某个高人——也就是你——事先已经禁止我针对这个问题给出我认为合适的回答。应该说话的是你,因为第一,你说你知道,第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来吧,别再让我们三催四请的了!如果你说了,我会很高兴,而且你也能证明你没有蔑视格劳孔和他朋友的愿望,他们很渴望受到伟大的色拉叙马霍斯的教导。”

格劳孔和其余所有人都随声附和,他们恳请色拉叙马霍斯作出让步。色拉叙马霍斯显然很想答应请求,因为对于大家正讨论的“什么是正义?”这个问题,他确信自己那震撼人心的回答一定会为他赢得阵阵喝彩。但他假装继续纠缠苏格拉底,要他回答问题。这样又纠缠了好一会,最后他终于妥协了,并说了如下这番话:

“苏格拉底式‘智慧’的典型表现:他号称不是任何人的老师。可是,在偷窃别人知识时,他永远会说‘到’,却从来不说‘谢谢’!”

“当你说,”苏格拉底反唇相讥,“我从别人那里偷师时,你说得完全正确。当你宣称我从不表示感谢时,你就说错了。当然了,我的确不交学费,因为我既没有美金,也没有欧元,也没有德拉马克,也没有日元。但我从不吝啬赞美之辞。事实上,一旦你回答了我们的问题——直觉告诉我,这个答案会令我们所有人吃惊——,你就会明白,我会对那个能言善辩者报以怎样热烈的赞赏。”

色拉叙马霍斯于是笔直朝前走了几步,像沉思中的皮提亚那样闭上了眼睛。被阴影占据的天井里,是一阵出奇的沉默。

“听着,听好了。我认为,正义是而且只能是强者的利益。”

说完朝苏格拉底投去压倒一切的目光。然而,沉默在延续,因为矮小又大腹便便的苏格拉底圆睁着双眼,低垂着双臂,好像一条看到别人递过来一小块南瓜的狗。

色拉叙马霍斯有些不高兴:

“怎么没听到你那大名鼎鼎的赞歌?你怎么像条鲤鱼一样不吱声?你真是个蹩脚的玩家,完全无法为对手的胜利而高兴。还说自己是最有智慧的人呢!向他致敬!”

“对不起,但我首先得确定自己是真的理解你了。我们一起来看看。你说:‘正义是强者的利益。’这句话的确切意思是什么呢?以一个自行车手为例。假设他在骑车登山时是最厉害的。假设他的利益是在臀部注射兴奋剂促红细胞生成素,好骑得更快,并且粉碎所有记录。你总不至于说,既然正义是强者的利益,那么正义对我们来说就是毫不留情地在自己屁股上扎针吧?”

“你简直太无耻了,苏格拉底!你先是曲解我的意思,又把它跟一则令人作呕的小道消息相比,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出丑。”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解释一下你那精彩的警句。它像煤炭一样又硬又黑……”

“煤炭!你在胡说什么呢?”

“……在说能够提炼出钻石的煤炭。用现代演说家的话来说,请把你的警句在它的语境之汤中再煮一煮。”

“我明白了。你知道不同国家的政体可以是王制、贵族制或民主制。另外,在所有国家,政府垄断了对权力尤其是军权的控制。我们会发现,每个政府制定的法律都是有利于自身利益的:平民制定民主法律,贵族制定贵族法律,以此类推。总之,权力在握的政府将符合他们利益的事物宣布为合法和正义的。如果哪个公民胆敢违抗,政府就会以触犯法律、行非正义之事的罪名来惩罚他。亲爱的苏格拉底,这就是我所说的正义,它在每个国家都是一样的:正义就是执政的政府的利益。既然这个政府垄断了权力,那么随便哪个理智正常的人都能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即无论何时何地,正义都无一例外是强者的利益。”

色拉叙马霍斯用胜利者的目光扫视了一遍在场的所有人。

苏格拉底的脸庞顿时熠熠生辉: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了!”

但他的脸随即又阴沉下来:

“不幸的是,我完全不能确定你所说的是否正确。一个刚才听了你发言的人可能会说,”苏格拉底模仿喜剧演员,用鼻子说起话来,“‘真奇怪!真奇怪!请允许我再说一遍:真奇怪!色拉叙马霍斯之前明确禁止苏格拉底说正义是利益。两分钟后,他用号角一般的声音说了什么?他说正义,就是利益。’我自然会这样反驳这个伤风感冒的人:‘当心,先生,当心!利益,的确,但是是强者的利益!’”

“这样的说明,说了等于没说!”色拉叙马霍斯冷笑着说。

“这个说明是否重要,目前还看不清楚。一清二楚的是,我们必须研究一下,从你口中说出来的是否是真理,如同小天使一般纯洁无矫饰的真理。”

“瞧瞧这个苏格拉底吧!”色拉叙马霍斯面朝听众,开怀大笑道,“他认为我能口吐天使!”

“我们晚点再来讨论你吐出来的东西。正义同某个主体的利益相关,这点我表示赞同。是不是还要加上‘最强大的主体’,这点我不太清楚,需要仔细地看一看。”

“看吧,苏格拉底,研究吧,思考吧,衡量吧,找碴吧。我们都了解你的,开始吧!”

“我是这样理解的,对你来说,服从国家领导人,即为正义。此外,我想你也承认,这些领导者并不是无懈可击的,他们也是有缺陷的。”

“那当然!”

“因此,当他们颁布法令时,时而做得很好,时而却完全不得要领,对吗?”

“要得出这样一个平淡无奇、毫无建树的结论,恐怕得早早起床才行。”

“可能吧,可能吧……但是按照你的观点,我们会说,对一个领导者来说,颁布合宜的法令,就是为他的利益服务,而颁布不合宜的法令,就违背了他的利益,对吗?”

“显而易见。”

“而我们应当执行领导者的决策,你觉得这是正义的吗?”

“你可真啰嗦!是的,是的,是的!”

“这样的话,如果我们接受你对正义的定义,我们可以下结论说,正义不仅是做符合强者利益的事,而且还是——这可太了不起了——其反面,即做违背强者利益的事。”

“你在说什么呢?”色拉叙马霍斯叫起来。

“从你的定义得出的不可避免的结论。我们放慢一点速度。刚才我们就某个在你看来甚至有点平庸的观点上达成了一致意见。也就是说,当领导者强制被领导者做这做那时,尽管领导者有时搞不清楚什么是他们真正的利益,但无论何种情况,正义就是被领导者严格执行领导者的命令。是不是?”

“我已经跟你说了又说。真累人啊!是的,是的!”

“因此你也同意,当领导者无意间下令做一些不利于他们自己的事时,违背领导者也就是强者的利益也是正义的,因为正义就是——你已一遍又一遍地指出过——执行上述领导者的一切命令。这不可避免地会导向一个结论:正义就是你所说的反面,因为眼下我们所讨论的案例中,做违背强者利益的事,恰好就是强者命令弱者所做的事。”

这长篇大论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玻勒马霍斯惊醒过来,面色苍白的克勒托丰脸涨得通红,格劳孔直跺脚,阿曼达神经质地揉着她的左耳。玻勒马霍斯忍不住说:

“我想色拉叙马霍斯只有打道回府了!”

“是啊,”脸色恢复死尸般苍白的克勒托丰低声说,“既然玻勒马霍斯这么说了,色拉叙马霍斯就得照做。”

“是色拉叙马霍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玻勒马霍斯回敬了一句,“因为他之前已经同意,领导者有时会下令做些违背他们利益的事,而正义就是被领导者对命令的执行!”

“色拉叙马霍斯只提出了一个原则,”面色如石膏的克勒托丰尖声说,“正义是执行领导者的命令。”

“色拉叙马霍斯,”玻勒马霍斯气急败坏地说,“提出了两个原则,而不是一个。首先,正义是强者的利益。其次,正义是对领导者命令的服从。在确立利益原则和服从原则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强者有时会命令弱者和被统治者去做有悖他们——也就是强者自身利益的事。由此可推导出结论,正义既不是强者的利益,也不是违背这一利益的东西。”

“可是,”克勒托丰尖叫起来,突然间脸又变得像牛血一样红,“当色拉叙马霍斯提到强者的利益时,实际上指的是一种主观现象,也就是强者自认为符合他们利益的事。弱者有义务完成的是这些事,色拉叙马霍斯觉得正义的也是这些事。”

“他说的完全不是这个意思。”玻勒马霍斯尴尬地小声说。

“是不是这个意思不重要!”苏格拉底打断他的话,“如果色拉叙马霍斯想到了刚才没说的,他会把自己的想法,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正在想的说出来。来说说吧,尊贵的色拉叙马霍斯,你刚才是这样定义正义的吗?正义就是强者认为符合强者利益的事物,而不考虑这些事物实际上是否真的符合他们的利益。我们能不能说,这是你刚才的演讲真正想说的意思呢?”

“绝对不能!”色拉叙马霍斯生硬地说,“难道你认为我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觉得强者就是那个在犯错误的时刻犯错误的人吗?”

“说实话,刚才我的确认为你是这样想的,因为你也和我一样,同意领导者并非无懈可击,他们有时也会在事关自身利益的问题上犯错误。”

“在理性论证领域,苏格拉底,你就是个诽谤者。这就像在医生弄错了病人病痛根源时叫他‘医生’;或者在数学家犯了重大计算错误时叫他‘数学家’。依我之见,当我们说医生出错了,或数学家出错了,或语法学家出错了时,我们说的这些话是空洞无意义的。依我之见,只要这些人的本质,或者更确切地说,只要这些人的行为符合我们给予他们的称呼,那么他们是不会出错的。所以,还是依我之见,而且为了表达得严谨一些——因为苏格拉底总是自诩严谨——,无论是工匠、专家、创造者还是艺术家,只要他的行为符合那个确定他身份的谓词,他就永远不会出错。实际上,那个出错的人只有在知识弃他而去时才会出错,即他不再是工匠、专家、创造者或艺术家时。我由此得出结论,依我之见——始终是依我之见,被我们称为工匠、学者或国家元首的人,只要名符其实,他们就不会出错,哪怕所有人都傻乎乎地重复说医生出错了或者领导出错了。所以,苏格拉底,我请求你参考这些合情合理的说明,好好理解我刚才的回答。为了表现得百分百严谨,依我之见绝对百分百严谨,纯粹的真理需要分四个步骤来表达。首先,国家元首作为元首,他不会出错。第二,既然他不会出错,那么他能确定对他来说什么是最好的东西。第三,这就是被统治者,也就是被元首统治的人唯一应该做的。最后,我们又回到了我一开始说的话,苏格拉底当时假装没有注意到这番话已经击碎了他的连篇累牍:正义表现为一切实践均以强者的利益为法则。”

仿佛受时间重力的牵制,苏格拉底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后说:

“依你之见——还是你而且始终是你——,我是个诽谤者吗?依你之见,我刚才那样盘问你是为了损害你吗?是吗?你真这么想吗?”

“活见鬼!这难道不是一清二楚的吗?苏格拉底的诡计,大家都知道!但是,依我之见,你一定会铩羽而归的。你无法在我面前掩饰你的把戏,面对一个像我一样看穿你全部花招的人,你不可能在辩论中占很大的上风。”

“幸福的夸夸其谈者啊,其实我根本没这样想过!但是,为了不给我任何施诡计的机会,你可否告诉我们,你刚才重复了那个著名的论断,即‘正义是国家元首——即强者的利益,它是被统治者——即弱者必须执行的命令。’那么你说的‘国家元首’或‘政府’这类词语,以及‘强者’这一表达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你使用这些词语或表达时,考虑的是它们对我们来说可能具有的确切含义呢,还是仅仅是泛泛而谈呢?依你之见——再一次地依你之见,这是属于‘说’的范畴呢,还是属于‘可以说’的范畴?”

“依我之见,当我提及政府及其余一切时,我是从最严谨意义上使用词语的。试试在这上面做文章来打击我,尽情诽谤吧!你奈何不了我的。”

“依你之见,企图诽谤一个像色拉叙马霍斯的人,我八成是疯了,就跟用锋利的剪刀去剪奔跑的狮子的鬃毛没有两样,对吧?”

“但你刚才不是试了吗?愚蠢的理发师!”

“暂且先不管有关毛发的隐喻。让我们回到眼下的困难中来。确切意义上的医生,就是你刚才谈论的那个,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是挣钱还是治病?请只着眼于行动符合‘医生’这一总称的医生进行回答。”

“当然是治病!”

“那海军上将呢?名副其实的海军上将是水手们的统领呢,还是仅仅只是个水手?”

“你可真烦人啊!他是水手们的统领,行了吧,这么说完全是为了取悦你。”

“那么一位海军上将在偶然情况下独自驾驶一条普通的驳船航行,这一件事并不会对他的称谓‘海军上将’有任何影响,也不会导致他被称为‘普通的水手’。因为人们称他为‘上将’并不是根据他所采取的这种或那种航行方式,而是根据他的能力和他在水手中的威信。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同意。但是说这些跟海洋有关的废话会浪费我们时间的。”

“总而言之,医生和将军很显然有属于各自的利益。他们独特的技能旨在为其本人寻找并获得这一利益。当然了,从其本身来看,技能除了尽可能地完善自身以外,并不关心其他利益。因此我们可以……”

“别那么快!”色拉叙马霍斯打断他,“你扯技能的利益做什么?技能唯一关心的利益,是拥有这种技能的人的利益?我看见苏格拉底式的冷箭正飞过来。”

“我会像泉水一样清可见底的。假设你问我,身体是否能够自给自足,还是缺少点什么东西,我会回答你说:‘很显然,它缺少点什么东西!正是因此,人们发明了今日我们所了解的医疗能力。身体经常出问题,而且无法满足于现状。医疗能力于是就有序地发展起来,以便为身体的利益服务。’凭我对光明磊落的色拉叙马霍斯的了解,他一定会赞同我这个回答的。”

色拉叙马霍斯冷笑了几声,大声擤起鼻涕来。

“要赞同这种浅显的道理,一个傻瓜就能胜任。”

“所以你是赞同的,”苏格拉底温和地打断他的话,“现在我们来想一想,医疗能力本身是否也会像身体那样出问题。如果是的话,那么它可能就需要另一种能力来为它的利益服务,向它提供它所欠缺的东西。还要继续吗?是不是应该承认,这第二种能力出于同样的理由,需要第三种能力?以此类推,直至无限。如果这一无限递推法显得有些奇怪,我们可以回到出发点,假设医疗能力担负着弥补自身缺陷的任务。还有第三种可能性,那就是一种能力既不需要依靠另一种能力也无须依靠自身来获得它欠缺的东西,因为作为一种真正的能力,它既没有缺陷也没有错误。事实上,我们的确发现,能力寻求的只是应用这种能力一方的利益,至于它本身,假如确实货真价实,那么只要它在整体上保持自身,始终符合‘能力’一词的严格意义,它便会一直毫发无伤,处于完整状态。因此我们有三种可能性。其一,为了弥补缺陷,每种‘技术’——我们有时会用‘技术’一词来翻译希腊词technè,‘能力’其实更确切,但这个词太笨重——都需要有针对这种技术的技术,如此直至无限。其二,每种技术直接就是针对它自身的技术,因此有能力弥补自身的缺陷。其三,从本身来看,技术没有任何缺陷。亲爱的色拉叙马霍斯,思考一下这三种可能性,然后告诉我们——当然是依你之见——哪一种是好的。”

“依我之见,肯定是第三种。”

“好极了!所以,医学并不考虑医学本身的利益,只考虑身体的利益;赛马技术毫不关心马术本身,只关心马匹的状况。技术毫不在意自身的利益——此外它也没有任何自身利益可言——,只在意它的对象的利益,只在意应用定义这种技术的能力一方的利益。”

“我已‘依我之见’选择了第三种,你只是在重复我的选择而已。总也摆脱不了苏格拉底式的连篇废话!”

“这是为了防止你责怪我给你下套。下面是我的问题:一种能力从应用它的一方那里获得它追求的效果,对吗?否则的话,它就不是能力,而是毫无价值的技术了。”

“当然了!你这样‘没完没了地拐弯抹角’,简直像个天真汉!”

“可是,从其他事物中获得预期的效果,这实际上就是在发号施令,就是在对该事物施加影响力,不是吗?”

色拉叙马霍斯皱起了眉头,他闻到了陷阱的气息。可是,怎么避开这个陷阱呢?他选择勇敢面对:

“依我之见,我不认为有谁能够否定这种说法。”

“所以,面对其对象,技术总之就是处于与管理者、与首领一样的地位。医学管辖着身体,海军上将是水手们的首领。对于受病痛折磨的身体和辛苦劳作的水手来说,医生和将军就是强者。然而,你自己也毫不犹豫地承认,他们完全不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是为弱者、为被管辖者的利益服务的,也就是说,他们希望病体康复,水手能够成功驾驶航船。如此一来,没有哪一种技术能力会为强者的利益提供服务,或者作出这样的规定。最后,我们看到,没有哪个首领,没有哪个被视为领导者的政府会提供或规定符合其自身利益的事物。恰恰相反,他下令维护的是那些受其指挥或管辖的人的利益,并在他们身上施展他的能力。一个真正的主人的一言一行,全以这些人,即这些被管辖、被统治、受折磨、生活艰苦的人的利益为归依。”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骚动”——各种会议小结报告中常出现这个词。有人在微笑,有人在窃窃私语,大家脸上露出神气活现或不堪重负的表情。所有人都知道,辩论出现了转机:色拉叙马霍斯提出的正义的定义的的确确变成了它的反面。众人怜悯地看着他,不抱太大希望地等着他回击。不得不说,当反击最后来临时,众人都大吃一惊:

“告诉我,”色拉叙马霍斯问,双眼突然因兴奋而熠熠生辉,“你是不是独自一人?你的保姆和家庭教师有没有陪伴在你左右?”

“为什么这么问?”苏格拉底明显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与其说这些蠢话,不如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因为,依我之见,要是你的屁股也像你的言论那么臭的话,你的保姆就该好好擦擦它!而你的家庭教师该教会你怎样区别羊和牧羊人。”

“等等,”越来越困惑的苏格拉底问,“你在说什么?”

“你似乎认为牧羊人和牧牛人一心只想着让羊牛过上舒适的生活,好像养肥它们、照料它们,是为了取悦这些羊太太和牛先生似的。这太滑稽了,可怜的朋友。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他们的主人,即这些长角产乳的漂亮牲畜的所有者从中获取巨额利润罢了。那么,一个国家的掌权者又如何呢?我说的是那些真正掌握权力的人。你觉得他们与牲畜群的所有者有什么不同吗?你不会天真到认为他们并不关心从被统治人群中牟取巨大私利,而只关心其他事情吧?你自认为在有关正义性与非正义性——或者你高兴的话,也可以说是正义与非正义——的讨论上,你处于领先地位,实际上你连最基础的知识都没有搞明白。你不明白‘正义’和‘正义性’指的是一件属于他人的财产:利益,当然了,可是是他人,即强者、首领的利益。由此产生的结果是,属于被统治者或仆人的,唯有——我的朋友利奥塔可能会这么说——他受到的损害。‘非正义’的含义则完全相反。它是某种行动的名称,在这种行动的迫使下,一些人不得不屈服并遭受奴役,而这些人实际上都是正义之士,认为在任何情形下都应该遵循道德准则。在一连串的经验性常识上,你出于最可鄙的无知,一直在胡言乱语。比如,被统治者的行动唯一遵循的,是强者利益的铁的法则,这样做的同时,他们为强者而丝毫不是为他们自己的福祉作出了贡献。归根到底,让我震惊的是你那不可思议的天真。你怎么会看不到,正义者与非正义者的对峙哪一次不是以正义者的失败而告终?假设他们合伙做生意,并通过签署合同确立了需要向对方履行的承诺。之后当公司解散时,你会无一例外地发现,正义者把自己的贴身衣物都投在冒险中了,而非正义者却早已拿回了本金。再以税收和报酬为例。在收入同等的情况下,正义者总是比非正义者交更多的税,而且从国家那里得不到任何好处,而非正义者却总能领到一大笔钱。现在我们假设正义者和非正义者先后被任命为国家某部门的负责人。正义者这一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在最好的情况下——大多数情况都要比这糟得多——,一方面,他会弃私事于不顾,因为他无法对此投入必要的时间,另一方面,既然他是正义的,那么他会禁止自己从公共财政收入中渔利,哪怕只是很小的数目。这个可怜的家伙会遭到亲戚熟人的憎恨,因为他时刻不忘正义,会断然拒绝举荐他们,令他们无法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而非正义者这一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完全是上述不幸的反面。我讲的自然是真正的非正义者,那个把下属踩在脚下的人。要想衡量非正义者在不为人知的私生活中的享受和生活在光明之下的正义者那可怜可叹的平庸状态之间的差距,非正义者才是你应该观察的对象。如果你去观察完美的非正义,你就会对这一差距有完美的认识。完美的非正义把至高无上的幸福给予最可怕的流氓无赖,却将后者的牺牲品,即那些凭良知拒绝一切下流行为的人投入到毫无出路的极度不幸之中。非正义的这种纯粹形式其实就是僭主政治。僭主要的不是小打小闹的非正义!他要的是在更大范围内,通过暴力或诡计夺取别人的财产。他什么都要,完全不顾公家与私人的区别,也不顾世俗与神圣的区别。你会发现,假使一个无名小卒无法掩盖这一级别的非正义,他就会受到严厉惩罚,看到自己耻辱加身。根据他所干下的不同龌龊行为,各种骂名会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人肉贩子!亵渎神灵的!窃贼!土匪!三只手!这与我们的僭主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啊!后者不但窃取了同胞的财产,还将他们变成了奴隶!而人们非但不会辱骂他,还称他为‘有福之人’或‘神之宠儿’。拍他马屁的不止他的同胞,还有所有对他臭名昭著的卑鄙行为了然于心的人。因为批评非正义的批评家并不怕做出非正义之事,只是害怕自己成为受害者而已。所以,亲爱的苏格拉底,我们已经证明,一旦将非正义进行到底,它就比正义显得更强大,从本质上说更为自由,而且更具王者之气。正如我从一开始就反复重申的那样,正义从本质上说是强者的利益。而非正义自己向自己支付它所代表的资本产生的利息。”

色拉叙马霍斯像救火的消防员一样,往目瞪口呆的听众耳朵里灌入了他滔滔不绝的演说。说完后,他准备在掌声中,以不容置疑的演讲比赛赢家姿态全身而退。然而,听众并不同意。他们想强迫他留下来,让他用更清晰的方式总结一下刚才那番话的核心观点。苏格拉底也掺和进来:

“亲爱的色拉叙马霍斯!擅长说漂亮话的天才!你抛给了我们这段宏论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既不充分论证你的观点,也不问问其他人你说的是真相还是歪理,只想着溜走。你认为你谈论的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吗?别天真了!你刚才试图定义的,是整个存在的法则,是绝对必要性,因为有后者的存在,我们才能指望过上最繁荣昌盛的生活。”

“难道我看起来像个乡野村夫,不懂自己谈论的事情的重要性?”色拉叙马霍斯尖刻地说。

“无论如何,你令人赞叹地扮演了乡野村夫的角色!或者你压根不把我们这些听众放在心上,完全不在乎可能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由于无法理解你声称掌握的知识,我们的生命在被放上善与恶的天平衡量时,可能会倾向最糟糕的一边。所以,最亲爱的朋友!行个善吧!把这知识传授给我们!为我们这群围绕在你周围的人提供便利不会对你有什么损害的。为了打开你的话匣,我会先把我的想法告诉你。我准备对你直言不讳:你刚才没有说服我。即便是在你向我们巧妙描述的极端条件下——比如非正义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被允许的,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引发非正义行为的欲望——,我也不认为非正义比正义更能令主体受益。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吧,亲爱的朋友。我们假设存在一个非正义者。我们假设他拥有实施非正义的可能性,一种无限的可能性,既包括偷偷摸摸的方式也包括公然利用暴力。即便如此,我也丝毫不信此人能从他的非正义行为中获取比严格遵守正义原则时更多的利益。而且我不认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我确信这个房间里还有其他人赞同我的信念。来改变我们的信仰吧,了不起的演说家!给我们几个决定性的理由,让我们意识到自己把正义置于非正义之上时,实际上是犯了可悲的错误。”

“可是我怎么说服你呢?你能告诉我吗?如果我那无懈可击的推理都没能做到这一点,我看不出来还能做些什么。除非我亲自把我的论证移植到你大脑里!”

“哦不!那太可怕了!不能这样!不如从坚持你的立场开始,而不是不事先通知一声就改变立场,引我们误入歧途。我给你举个例子,来说明这类不恰当的转变,这类转变总是会把我们带回到讨论的起点。先前你先是定义了医生,实事求是地如实呈现了他的本质。但当你随后提到牧羊人时,你不认为自己有义务以一种连贯的方式,从头到尾都从本质上来思考牧羊人的身份。在你的演说过程中,牧羊人不再是那个心系羊群冷暖的人,而是随心所欲地转变成了其他人:只想着饕餮羊肉古斯古斯 的宴会宾客,或者从未踏进过羊圈一步却在交易市场出售成吨羊肉的投机者。各种各样的身份,唯独不是牧羊人!然而,对一个牧羊人的技术来说,除了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对象即羊群之外,其余一切都是不合适的。因为假如有什么东西以一种完全内在的方式定义了这一技术的品质,那么对于这一技术来说,只要它已获得自身身份——即成为看护羊群的技术——,它从本质上说就肯定拥有这样东西。”

“也就是说,”阿曼达插话道,“只要这技术始终名副其实。”

“没错。出于同样的原因,我认为你和我,我们刚才不得不一致同意,从本质上看,权力在财产方面只会考虑一部分人的利益,这一部分人既是权力照顾的对象,同时也接受它施加的权威。这对所有权力来说都成立,无论它是国家层面的还是家庭层面的。”

“无论它是公共还是私人领域的。”格劳孔补充道。

“要我说,”阿曼达纠正道,“无论是政治的,还是家庭内部的。”

“这让我萌生了问你一个问题的念头,”苏格拉底一边继续说着,一边向色拉叙马霍斯投去犀利的目光,“那些领导国家的人——我是说真正的领导者,而不是那些傀儡、装饰门面的总统、资本代理人或乔装打扮的‘代表’——,你觉得他们是心甘情愿做这份工作的吗?”

“活见鬼!”色拉叙马霍斯大声叫道,“我不是觉得,我是知道。”

“科学,是神圣的。但是科学,也就是高尚的社会学也会告诉你,面对大部分政府部门岗位、这个或那个分秘书处、部委办公室、各种委员会、大小办事处,没有人会愿意无偿承担这些职务。当人们无法从这丁点的权力中获得个人利益,并且还得伺候被管理者时,人们就会要求有一份工资,一份数目相当可观的工资。所以,让我们从最远处开始重新讨论吧。每当一种技术不同于其他技术时,我们都会说,它不同,是因为它的功能不同于其他技术的功能,对吧?”

“啊,”阿曼达转身对色拉叙马霍斯说,“您可千万别在这个迷宫里迷路了啊,一物不同于另一物,是因为其余事物都不同于它……”

“我的回答,”色拉叙马霍斯不无夸张地说,“既清晰又干脆。一种技术正是通过它的功能有别于另一种技术的。”

“而且,”苏格拉底继续说,“每种技术都向我们提供了特殊的服务。就医学来说,是健康,就飞行员来说,是旅行的速度和安全,其余一切也与此类同。是不是呢?”

“是的!我再强调一遍。是的!”

“那么技术……哦!我实在受不了‘technè’这个词的这个翻译了。今天夜里我再想一个。总之,过去被称为‘受雇能力’的技术如今已经很普遍,并被称为‘挣钱能力’,它除了帮助挣得工资以外没有别的功能。你肯定不会把医生和飞行员混为一谈。如果——这是你这美言的狂热爱好者给我们定下的规矩——我们必须以最严谨的态度来定义每个词,那么我们永远不会把一艘船的船长叫做‘医生’,就算在乘客受海上空气刺激导致健康受损时也不会。所以我问你,我们能不能因为雇员在领了薪水之后身体变好了,就把随便哪个雇员叫做‘医生’呢?”

“你想用这些无稽之谈说明什么问题啊?”色拉叙马霍斯抱怨道。

“当所有线索都汇集到一起,当一切都变得清楚无误时,我自然会到达论证的关键时刻。请仔细听我的问题:你会不会因为医生治病要收钱,而将医学与‘挣钱能力’混为一谈呢?”

“这太可笑了。”

“你已经承认,每种技术本身会为我们提供一种服务,这种服务是特殊的,有别于另一种技术向我们提供的服务。如果几种不同的技术向我们提供了同一种服务,那么很显然这种服务产生自某个共同元素,后者并不包括在我们所考察的几种技术各自的功能之中。这一原则应用起来很简单。以我们正在讨论的情况为例:当一个技师收取报酬时,他在自己专精的技术上又添加了另一种更为普遍的、刚才被我们称为‘挣钱能力’的技术。就算他完全不收钱,他自己的技术才能也不会因此被取消。它并没有改变性质,而且它的存在也与报酬完全没有关系。”

色拉叙马霍斯感觉到论据像老虎钳一样,快要把他夹碎了。他端出大老爷的姿态,嘲讽道:

“如果你要这么说,苏格拉底,那我们就这么说吧。”

“那你就得吞下后果。实际上,有件事从此以后是确定无疑的了,即没有哪种技术,没有哪个统治阶级是以自身利益为目的或功能的。我们已经说过,如果这里涉及的是一项技术,那么该技术考虑并谋求的,只是与其对象或核心问题相关的利益。而如果涉及的是统治阶级,那么这一阶级关注的,只是被统治者的利益。亲爱的色拉叙马霍斯,这就是为什么刚才我说没人会主动请缨担任领导者,而愿意无条件去照顾、医治他人的人就更少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就得考虑弱者而非强者的利益。结果就是每个人都会要求获得薪水。这是显而易见的!为顾客服务、以高效合宜的方式运用技术的人从来不会考虑也不会谋求自己的利益,他只对他所效力的人的财产负责,却又高于后者,因为他掌握了一项对方不懂的技术。正是为了矫正这一表面的悖论——也就是高级为低级服务——,所以在几乎任何时候,都应确保那个愿意接受高级别岗位的人能拥有一份优渥的薪资,以金钱或各种荣誉的形式进行支付。至于那个固执地拒绝这个岗位的人,惩罚将成为他的‘报酬’。”

格劳孔发现色拉叙马霍斯一脸厌恶的表情,正准备有策略地撤退,于是认为自己应该加入讨论:

“苏格拉底!您到底在跟我们说什么呢?我明白与薪水制度有关的,是技术人员的不同薪水,这个技术人员或者适合从医,或者适合担任国家某个重要机构的领导人。可是惩罚——而且什么惩罚呢?——也能作为薪酬发给某个拒绝接受工作岗位的人,这我就无法理解了!而且由于此人没有提供任何服务,他实际上不配获得任何薪酬。”

“你想一想,我们最好的支持者,比如说一个非常出色的哲学家,他能获得怎样的报酬。难道你不知道他为何有时会委曲求全接受某个重要国家职务吗?难道你不知道对他来说,野心勃勃、贪图利益都是恶的表现吗?”

“说实在的,他们的确是这样的。那又如何呢?”

“您自己,”阿曼达接过话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就曾同意承担雅典议会主席一职。差不多同一时期,您亲爱的亚西比德在诺丁姆战役中吃了个大败仗。您当时的薪水是多少?”

“姑娘,你唤醒了一个极其沉痛的记忆。无论如何,你肯定也知道,这既不是出于对权力的爱好,也不是觊觎权力能带来的利益。在文化大革命的白热化时期,毛泽东曾发出如下号令:‘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当我们遵守这一号令时,我们并没有想过要像职员那样,为自己的付出讨要薪水,也没有想过像小偷那样,从这付出中获取秘密的利益。也不是为了追逐名誉,因为推动我们行动的并不是野心。实际上,我们这些新时代的哲学家都认为,不受任何特殊情况制约而自愿加入现有的国家权力机构,这完全不符合我们的政治原则。因此,唯一能迫使我们从政的,必然是预见到不这样做会受到某种内心的惩罚,这惩罚甚至比我们追逐职位和声望时体会到的耻辱更严重。而在此类情况下,什么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是受到无耻之徒的统治。而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仅仅是因为我们自己拒绝了权力。唯独出于对这一惩罚的恐惧,所以时不时会有可敬的人参与到最高级别的国家事务中。我们看到他们这么做,既不是为了个人利益,也不是为了个人兴趣,而是认为非如此不可,因为面对国家要经历的种种考验,他们无法找到更好的或至少同样好的候选人,来承担他们即将承担的职务。”

“等一下,请等一下!”阿曼达打断他的话,“您跟我们讲的是正直人如何矛盾地投身于国家事务的事。这个国家已经相当腐败,统治它的一般是一些野心家、唯利是图者和煽动者,而正直人的忠诚从来起不了多大作用。我在想,在一个正义原则治理下的理想国,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如果这样一个国家能成立的话,人们会组织各种比赛,赢取不进入权力机关的资格,正如今天人们争取进入权力机关一般。”

“消极选举!太不可思议了!”格劳孔冷嘲热讽道。

“人们会因自己被选中不担任任何职务而自豪。因为这个国家由自由的女人和男人组成,遵循的是平均主义原则,它认为真正的领导者不应该考虑自身的利益,而只能考虑全体人民的利益。比起亲自去背负庞大人群的命运,人民大众觉得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值得信任的人更令人安心愉快。因此,我一点都不同意色拉叙马霍斯的观点,正义不是也不可能是强者的利益。”

“您在驳斥诡辩家时,并没有正面提出反对意见,”阿曼达低声埋怨,“正义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晚点再回答这个问题。眼下,色拉叙马霍斯刚才说的话还有一点困扰我。”

“我觉得您准备换马了!”阿曼达大声说。

“让我把这一点说出来。色拉叙马霍斯声称,非正义者的生活比正义者的生活更好。那你呢,格劳孔,你会选择什么样的生活?这种等级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啊!”阿曼达说,“我弟弟太清楚您想让他说什么话了,让我来代替他回答:正义者的生活是最好的生活!”

“你们俩都听到了,”苏格拉底还在坚持,“色拉叙马霍斯对非正义生活的种种闻所未闻的好处作了详尽描述,难道你们还没有被说服吗?”

“我更希望,”阿曼达也不示弱,“别人从正面说服我正义者更具优越性。至于眼下,我满足于不被非正义者的优越性说服。让我们就潜伏在否定之中吧。”

“她终于说对了一次。”格劳孔表示赞同,“直接证明A比B优越,与证明B不可能比A优越,这不是一回事。”

“向逻辑学家致敬!”苏格拉底欢呼道,“但是必须选择方法。我们可以通过长篇大论的反命题形式,轮流演讲进行辩论。我方先将正义的好处一股脑儿全列出来,随后由色拉叙马霍斯来列举非正义的好处。我们需要计算每段话列举的好处的数量,从总体上衡量一方与另一方的观点。这样我们就需要外来的正义者来裁决争端。另一种做法是今晚开始时采取的模式:通过针锋相对的提问与回答,两方之间达成一致意见,这样就不需要任何外来的第三者了。我们双方轮流变换角色,既是辩论人又是评判人。”

“后一种好多了。”格劳孔赞许地说。

苏格拉底于是转向色拉叙马霍斯。色拉叙马霍斯脸色阴沉,正半仰躺在一把扶手椅中,说的全是些轻蔑的话,语气也是那些“见多了”、“别人骗不了他”、“再也不会相信了”的人最爱用的不耐烦语气。

“来吧,色拉叙马霍斯,鼓起勇气!让我们再从头开始。你的观点是完美的正义远不如完美的非正义那么有利,对吧?”

“对,”色拉叙马霍斯放弃了抗争,“我已经跟你们解释过原因了。”

“让我们来看一看。你可能会给‘正义–非正义’这一组真实的对立配上‘邪恶的–有德的’这样的谓词。而且我假设你会像所有人那样,把‘有德的’分配给正义,把‘邪恶的’分配给非正义。”

在苏格拉底的假设的鞭笞之下,色拉叙马霍斯突然放弃了疲惫的怀疑论者的架势。他几乎尖叫起来:

“你在说笑吗?你还想让我再尝一遍苏格拉底式讽刺的滋味?看谁笑到最后吧,老兄!我已经证明,在任何地方,非正义都有利于非正义者,在任何地方,正义都有损于正义者。”

“所以你认为正义才是邪恶的?”

“不,说邪恶不确切,”洋洋自得的色拉叙马霍斯纠正道,“不如说它是一种高贵的天真吧。”

“这样说来,”苏格拉底打断他的话,“非正义则是庸俗的。”

“完全没有的事。它是对时势、对我们能从中获得的利益所作出的一种精确评估。”

苏格拉底于是表现出困惑的神情。他挠了挠脖子,然后说:

“亲爱的朋友,你是不是坚信,非正义者都是些谨慎的人,都深刻了解各种情形的真相呢?”

“是的。我说的当然是那些有能力控制整座城市甚至整个国家的人。你似乎以为我说的是地铁上窃取乘客钱包的扒手。当然,只要失窃的不是我们自己,我并不否认这些小窃贼的利益。但是,同我刚才所描述的僭主的大尺度非正义相比,这些小偷小摸行径根本不值一提。”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苏格拉底说,“可是,每次你在公共场合重申你的观点,我都会很吃惊,仿佛我从没听你高谈阔论过一般。所以你将非正义归入美德和智慧一边,将正义归入相反的一边,对吗?”

“完全正确。能让苏格拉底吃惊,我感到很高兴。”

话里提到的苏格拉底又挠了挠脖子,神情若有所思。

“不得不承认,这下你的立场就很鲜明了。眼下我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反驳它。假如你一面提出非正义大有裨益,一面又像几乎所有人那样,也承认它是邪恶的、令人厌恶的,那么我们就能借助时下的舆论来回答你。但是很显然,你坚持主张非正义不但有利,而且还是高贵且了不起的。我们给予正义的所有品质,你都会赋予非正义,而且刚才你已经作出了智力上的大胆之举,将它与美德和智慧相提并论了。”

“你完全猜中了激发我演讲的真相。”

“就算如此,”苏格拉底温柔地说,“我们也不会认输的。辩论应该继续。至少在我们有理由认为你是在实话实说时,辩论就该继续。其实我觉得,幸福的人啊,你并没有在开玩笑,而且你以最自然的态度,向我们透露了你所构想的真理。”

“对不起!我说的是不是我心里‘真正’想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如果有能力——我对此表示怀疑——,你就老老实实地反驳我那明明白白的观点,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翻找空垃圾箱上,企图找到我‘真正’的想法。仿佛我们‘真正’能思考似的!”

“你说得对。我为我真的认为你真的在思考而道歉。但还是请试着回答几个问题吧。”

从这一刻起开始了一场真正的决斗,而不是花拳绣腿的比划。阿曼达、格劳孔、玻勒马霍斯和余下所有人都开始为双方计算得分。苏格拉底首先“挥剑出招”:

“告诉我,色拉叙马霍斯,依你之见,正义之人会不会试图表明他比另一个正义之人更高明呢?”

“永远不会!如果他有这种野心,想用正义来压倒对手,那他就不是我所说的有教养的天真汉了。”

“他会不会渴望出现某个正义之举,让他能够征服其他正义者呢?”

“出于同样的理由,肯定不会。”

“那么打败一个非正义者呢?正义者会不会有这种渴望?对于这种渴望,他会认为是正义的呢还是非正义的?”

“正义者就像个糊涂虫,他会认为打败一个非正义者是正义之举,但他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他有没有能力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我只是想请你说明自己的想法,亲爱的色拉叙马霍斯。下面我来复述一下:正义者认为打败正义者一点都不光彩,而且也没有任何这样做的欲望。反之,他却渴望征服非正义者,并认为这一欲望完全与他的身份相称。对吗?”

“你只是重复了我的回答。”

“我是个谨慎的人。我需要脚踏实地地来构筑一个你我将一致认同的观点。现在来看看非正义者。他会不会声称要打败正义者,并采取各种办法压制一切正义行动呢?”

“毫无疑问!非正义者的固有欲望便是统治全世界。”

“因此,非正义者也期望能够打败其他非正义者,并通过自身行动压制一切外部的非正义行动,以确保自己对一切事物的控制,对吗?”

“这是不消说的。你真是累死我了!”

“因此,关于正义者和非正义者与他们的同类或异类之间保持的关系,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

“哦!哦!”格劳孔插话道,“别那么快!论证面目全非了。讲究点形式主义不是坏事。”

“那你还等什么呢?”苏格拉底说,“逻辑学家可是你啊!”

“好的,”格劳孔说,因为终于能够提出他的公式而高兴,“我用J来称呼一般的正义者(juste),如果要区别两个正义者,我们就说J 1 和J 2 。我用I来称呼一般的非正义者(injuste),如果要区别,就说I 1 和I 2 。我用数学中表示不相等的符号来标记‘打败’这种关系。例如,J>I意味着正义者征服了非正义者。请注意,这只是个简单的标记,目前还不是真理。我用数学里表示‘等于’的符号来标记‘没打败’或者‘相似或相同’关系。例如,J 1 =J 2 意味着两个正义者是相似的。这很简单。”

“然后呢?”阿曼达尖刻地问。

“然后我就能用两个公式,很清楚地说明我们目前所处的阶段。在正义者一方,我们有:[(J 1 =J 2 )并且(J>I)]。这个公式表明:对正义者来说,两个正义者谁都无须打败对方,但正义必须打败非正义者。而在非正义者一方,我们有:[(I 1 >I 2 )并且(I>J)]:非正义者必须既打败任何其他非正义者,也必须打败任何正义者。”

“啊,”阿曼达说,“这正是色拉叙马霍斯和苏格拉底所说的。你的公式有什么用呢?”

“你会知道的,”格劳孔神秘兮兮地说,“你会知道的……”

“无论如何,”苏格拉底又发话了,“从形式到内容,我们大家的意见都一致了。下面来看看真正的困难吧。出类拔萃的色拉叙马霍斯啊,依你之见,非正义者代表知识和智慧,而正义者代表无知和愚昧,对吧?”

“你这是在用我的嘴说话。”色拉叙马霍斯揶揄他。

“所以我们可以说,非正义者同每个主体特征为知识和智慧的人是同类对吗?”

“显而易见啊。具备某些品质的人与另一个具备这些品质的人相似,与不具备这些品质的人不同!这就是伟大的苏格拉底刚刚发现的道理。”

“逻辑学家怎么认为?”苏格拉底问。他似乎对冷嘲热讽毫不介意。

格劳孔立即抓住机会:

“如果S代表有智慧(sage)、有知识(savant)的人,那么,根据之前所说的记号,色拉叙马霍斯的观点可以表示为:I=S。”

“而且,理所当然地,”苏格拉底说,“既然正义者如色拉叙马霍斯说的那样,都是愚昧无知的,那么他一定是愚昧者中的典范,完全不识字的文盲。从逻辑上说,这会导出什么结论呢?”

“如果A代表愚昧(abruti)无知(analphabète)者,”格劳孔说,“那么色拉叙马霍斯的观点可以写成 J=A。”

“妙极了!现在让我们来谈谈音乐和医学吧。”

“总而言之,”色拉叙马霍斯尖刻地说,“让我们继续东拉西扯吧。”

“怎么会呢,只是类比而已。在音乐方面,乐师是有智慧、有知识的,而不识谱的人既没有智慧也没有知识。同样地,关系到公共健康时,医生是有智慧、有知识的,其他人则没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色拉叙马霍斯不耐烦起来。

“我的了不起的朋友,当一个乐师调校钢琴时,你觉得他的意图是想在琴弦的松紧方面胜过另一个乐师吗?不如说是为了取得无论哪个有才能的乐师都认为正确的结果吧?”

“琴弦只有唯一一个正确的位置,所以你的第二个假设是对的。”

“反过来,我们的调音师一定会希望自己比随便哪个不太懂钢琴的人做得好,对吗?”

“如果看到我同意这种幼稚观点能让你高兴的话,我不会拒绝让你高兴一下的。”

“逻辑学家意下如何?”

“如果M代表全体乐师(musicien),”格劳孔略微有些卖弄地回答,“N代表不通音律的人(nul),M 1 和M 2 分别代表不同的乐师,那么我们能得到:[(M 1 =M 2 )并且 (M>N)]。”

“这看起来很像正义者的公式!”阿曼达点评道。

“不要比……音乐走得更快!”苏格拉底开玩笑道,“我觉得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即一个医生最主要的意图——至少在纯粹医学方面——不会是胜过另一个医生。他的意图是治愈病人,而他所作出的决定都是经过与同行讨论并一致同意的。反过来,他一定胜过任何一个不懂如何区别麻疹和晒斑的人。从普遍角度看,拥有某个特定领域的智慧和知识的人,也就是小格劳孔所说的S,他渴望与同行做得一样好,同时胜过那些对此领域一窍不通的人。相反,那个既无智慧又无知识的人如果狂妄自大,胆敢高调掺和到自己一无所知的领域,那么他会宣称自己胜过了鱼龙混杂的全体成员,因为他根本无法区分良莠。逻辑学家对此怎么看?”

“如果我用S来标记那个有智慧、有知识的人,用A来标记‘愚昧无知者’,即那个一无所知的狂妄自大者,那么可以用下面的公式来表达他们各自的看法:

对S 1 来说:[(S 1 =S 2 )并且(S>A)]

对 A 1 来说:[(A 1 >A 2 )并且 (A>S)]。”

“跟刚才J和I的情况一模一样!”阿曼达叫起来。

“的确如此,”苏格拉底表示同意,“你可以比较一下这些公式,亲爱的色拉叙马霍斯。你声称非正义者才是有智慧、有知识的,因此格劳孔不得不写出I=S。随后你又理所当然地认为,作为非正义者的反面,正义者既没有智慧也没有知识,他们是无知又愚昧的,于是格劳孔建议标记为J=A。但是,根据我们举的例子和提到的公式,你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果非正义者具有智慧和知识(标记为S),那么他应该自视为所有兼具智慧和知识之人的同类,也就是所有非正义者,并且只能打败那个愚昧无知者,也就是正义者。然而,正义者既然无知又愚昧(标记为A),那么他就应该号称能打败所有人。但是,你刚才已经强硬地肯定了反面的观点,而格劳孔也用公式表达了你的信念:依你之见,能够打败所有人的,是非正义者。”

“很有可能。”色拉叙马霍斯一边说一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你只是在能让你证明非正义者能够打败所有人的论据之外,又额外补充了两个陈述:非正义者智慧和知识并重;正义者则无知又愚昧。是这两个额外的陈述将你拽入了矛盾的泥坑,所以应该把它们丢掉。事实上,我们应该颠倒一下形容词:兼具智慧和知识的是正义者,愚昧无知的是非正义者。”

“我们已经用归谬法证明,我们应该这样假设:J=S并且I=A。”格劳孔庄严地宣布。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色拉叙马霍斯说。

“你刚才已经认同了证明的所有步骤,根据这证明的效力,你也应该承认下列观点的正确性:正义者握有知识的真相,而非正义者身处无知的黑暗之中。”

色拉叙马霍斯勉为其难、不甚甘心地同意了这一点。他的汗水大颗大颗地冒了出来,尽管已经时值深夜,海上吹来的微风给房间带来了凉意。围观者们甚至断言自己看到了任何人都以为不可能看到的一幕:色拉叙马霍斯脸红了!

然而,苏格拉底还想在伤口上撒把盐:

“正义者拥有智慧和知识,从此以后,这个结论对你我来说都是正确的了。但还有一个令我感兴趣的地方。刚才我们中不知哪一位说,非正义比正义更强大,你还记得吗?”

“记得,”色拉叙马霍斯不满地嘟囔,“但你刚才说的,我一点都不喜欢。一点都不!对于你所说的,我也有很多评论,对于你认为我应该说的,我的评论可就更多了。可是,我非常清楚,如果我开始说话,你就会宣称我不是在和你对话,而是在对听众发表长篇大论。我的结论很清晰干脆:或者就让我随心所欲地说话,或者,如果你像看重自己眼珠那样看重你所谓的‘对话’,那就来吧!向我提问吧!我会表现得像在听老太婆讲乏味的故事:我会一边点头一边心不在焉地低声说:‘是的!’”

“如果你内心的信念想说‘不’,那就不要点头称‘是’!”

“既然你禁止我说话,我就照你说的做。你还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想。你就从心所欲吧。我呢,只负责提问。”

“既然你硬要这样,”色拉叙马霍斯冷笑着说,“那就提吧!马不停蹄地提,提完我们就休息!”

“还是和刚才一样的问题,”苏格拉底耐心地说,“这样可以保持讨论的统一性。同非正义相比,正义可能是什么呢?有人曾说——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说的了——非正义比正义更强大,它会为生活开启更多的可能性。现在既然我们已经知道正义代表了智慧和美德,那么很容易下结论说正义才是最强大的,而非正义者只代表了无知。从今往后,谁都不能再否认这一点。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通过如此简单的方法获胜,而是从另外的角度去考量事物。假如我们说在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分别看到了、正看到并且还会看到一些不正义的国家不正义地奴役其他国家,将后者久久地控制于其刀剑淫威之下,或者意欲如此为之,你同意这样的说法吗?”

“当然!而且最好的国家,也就是那个最明目张胆行非正义之举的国家,它的行动比任何国家都积极!”

“我知道这是你的立场。”苏格拉底平静地回答,“但是让我们单独看看下面这一点:假设一个国家变得比另一个更强大,那么它能否在毫不借助任何正义表现形式的情况下组织政权呢?还是说,无论如何都得有一个此种类型的标准登场,哪怕这标准十分虚幻?”

色拉叙马霍斯没有给出斩钉截铁的回答,而是巧妙地避免了陷阱:

“如果我们从你规定的前提出发,即正义是智慧和知识这一前提,那么一切持久的政权都要求某种正义的在场。如果像我坚持的那样,认为非正义才是智慧和知识,那么一切理性的、有效的政权都呼唤非正义,甚至是绝对的非正义。”

“无论如何我都很开心,亲爱的色拉叙马霍斯,因为你没有仅仅满足于摇头晃脑来表示‘是’或‘否’。你的回答完全是彬彬有礼的。这证明我并不是一个啰里八嗦的老太婆。”

“只是为了让你高兴而已。”

“让我高兴!多好的主意!那就请继续回答我的问题让我高兴。在你看来,某个集体行动,即使它是完全非正义的,它的成功与非正义在这个集团内部无法无天的统治是兼容的吗?我想到的是可能被雇佣来从事非正义活动的政党、军队甚至盗窃团伙。”

“如果他们成天妨碍他们亲爱的同伙,那么他们的坏事肯定是做不成的。”

“放弃这种内部的非正义,他们更容易成功吗?”

“显然如此。”色拉叙马霍斯阴郁地说。

“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非正义会在所有共同体中制造突然的分歧、仇恨和争吵,而正义却能促成情感和思想的友好交汇呢?”

“是的,是的,苏格拉底!我不想再跟你争辩了。”

“亲爱的朋友,你太好了。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发现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出现了非正义,就立刻会出现仇恨。不管人们是自由身还是奴隶都改变不了结局,非正义总是会造成所有人之间的相互厌恶。这是最凶残的分裂的胜利,全体团结做事变得完全不可能。就算只有两个人,他们也会产生分歧,互相敌视,彼此憎恨,正如他们憎恨正义的人。而如果最后只剩一个人,比如卓越非凡的色拉叙马霍斯,非正义的这种属性是不是仍然无法改变呢?我们所说的这个人会不会与自己产生分歧呢?”

“我感觉你希望事实如此。”

“你的感觉很正确。无论是处在城市、民族、政党、军队还是任意一个共团体内,非正义都会因分裂和冲突的加剧,立即导致相关共同体产生行动上的无力感。随后,它会令这个共同体既与自身为敌,又与其他因坚守正义而与它对立的共同体为敌。即便非正义只扎根于个体内部,它也会在这个体身上产生同样的影响,因为这是由它的本质所决定的。非正义会令个体丧失行动能力,因为他内心产生了分歧,也因为他的自我与自我之间无法达成友好的一致。最后,他会变成自身的顽敌,以及所有其他受正义驱动的人的顽敌。不过,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杰出的演说家?”

“你既能,也不能。”色拉叙马霍斯神秘莫测地说。

“这个问题很简单:诸神是正义的吗?”

“我猜你希望他们是正义的。”

“你猜对了。既然诸神是正义者的朋友,那么非正义者将成为诸神的敌人。”

“你就津津有味地吞下自己那抹了蜜的言论吧,苏格拉底。我肯定不会反驳你的。你的整支啦啦队都在这里呢。”

“好吧!你得回答我的问题,为我献上你那份甜蜜。我们已经证明,正义者出现在世界舞台上时,比非正义者具有更多的智慧、主体品质和实践能力,而非正义者却无法团结起来做成任何事。有人声称,就算身上潜伏着非正义因子,某些人还是能够积极、成功地参与集体行动。‘有人’真是错得离谱!如果这些假想的人是完全非正义的,那么他们根本不会放过彼此,他们的全部行动将一败涂地。所以很明显他们心中还存有一丝正义感,分量足以令他们在齐心协力损害敌人利益之时,不致于去损害自己人的利益。正是仅剩的这点微不足道的正义感将他们团结了起来。当他们投身于非正义行动时,他们仅仅被非正义腐蚀了一半。因为那些完全被腐蚀的、实施起非正义来心中没有半点正义感的人往往一事无成。事实通常如此,而不是像你刚才声称的那样。至于正义者的生活是不是比非正义者更好更幸福,之前我们承诺要提出这个问题,现在我们可以说我们已知道答案,甚至可以说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们可以从刚才说的话中立即得出结论。尽管如此,还是让我们看个究竟吧。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修辞学诡计,而是我们应该遵循的生存原则。”

“如果你想看个究竟,”色拉叙马霍斯打断他的话,“那就凑近一点。”

“我觉得你好像满腹嘲讽啊,可怜的朋友。不如告诉我:依你之见,马有没有独特的功能?”

“好你个苏格拉底,真行啊!我们来讨论讨论你的马儿辩证法吧。是的,马有特殊的用途。”

“而这个功能——不管是马的功能,还是小野猪的功能,还是红尾蟒的功能——是我们只能利用这种动物做成的事,或者至少是在它的帮助下我们能尽善尽美地做成的事,对吗?”

“自然如此。不过,等论证结束后,你得悄悄告诉我,小野猪的功能到底是什么,还有蟒蛇的功能,不管它是红尾还是黑尾的。”

“总是嘲笑我举的例子,真过分!我再举一个。我们只能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这是眼睛和耳朵的功能。另外,我们可以用大匕首、小斧子或长锯子来修剪葡萄树,同意吗?”

“我身临其境地看到了你在修剪葡萄树!苏格拉底身上沾满锯沫,正在用吱吱作响的锯子锯葡萄树!”

“但最好的工具,是专门用来修剪葡萄树的截枝刀。”

“可不是么!诗人说:

若要修剪葡萄树,请你拿起截枝刀,因为锯子、斧子和刀子根本不够好。”

“这诗人是真正的田园诗人!总之,修剪葡萄树是截枝刀的功能。”

“我要对你说‘是是是’!我要为你鼓掌!你真的太厉害了。苏格拉底,拐弯抹角的截枝刀哲学家!”

“你的喝彩声表明你赞同我的观点,即某物的功能就是唯独它才能做的事,无论如何由它做起来更得心应手。但是拥有某种功能意味着必须拥有一种特有的品质,有了这种品质,它的功能才得以实现。由此,眼睛或耳朵之所以拥有某种特定的功能,能看或能听,全靠这些器官的特殊构造,全靠这一构造的品质。如果这些器官具有相反的品质……”

“你是说失明状态取代了看的能力?”

“什么是某个器官的特殊品质,什么是与这一品质相反的缺陷,这属于生理学范畴,不是我们今天的问题。我只问你,存在物是不是从自身品质出发,令那个可以属于它的功能投入良好运转的?是不是当它们依据与此品质相反的缺点行事时,功能就陷入了紊乱?”

“您的话有点绕。”阿曼达轻声说。

“那到底是不是呢?”苏格拉底发火了。

“对任何一个可通过功能来定义的存在物来说,是这样的。”格劳孔插话道。

“这是关键的时刻,我们找到了能把我们带往目的地的道路,”苏格拉底不无庄严地说,“会不会有一种特殊的主体功能是其他存在物无法承担的呢?这种功能往往被称为‘关注’,或‘执行原则’,或‘具有意图’,诸如此类。我们能不能将这些功能赋予主体以外的事物?我们难道不该说这些功能是主体特有的吗?即便是生存的事实,从最深层的意义上说,它难道不是主体特有的功能吗?”

“是的,行了,行了。”色拉叙马霍斯心不在焉地说。

“由此可知,主体有一个特有的品质,一种特殊的道德,没有这种品质或道德,主体就无法实现它的功能。”

“那就让我们承认这个有道德的品质吧。”色拉叙马霍斯边说边鞠了一躬,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某位外省省长。

“所以你也应该承认由这第一次点头带来的逻辑性结果。”

“什么结果?”

“一个道德败坏的、反动的或糊涂的主体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向,或者心中只有邪恶的念头。反之,一个忠诚的、恪守原则的主体懂得完全正确地履行自己的义务。”

“随便你想讲多少道德故事,我都不反对。”

“我们不是已经一致赞同正义是主体最根本的品质、最特殊的道德,而非正义是主体的致命缺陷了吗?”

“那是为了让你高兴。”

“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由此可得出最终的结论:某个投入到正义主体生成过程的个体将拥有与‘主体’这一称谓相符的人生,而非正义者只配拥有可悲的人生。”

“看吧!苏格拉底的辩证法像笼子里的松鼠一样原地打转。因为‘正义者拥有美好的人生’这个结论不过是你最初的信念。而你却妄图让我们相信这是你论证的结果!不过,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那个拥有真正生活的人是幸福的,甚至是非常幸福的。那个过着可耻生活的人是不幸的。因此,最后我们终于获得了下面这个至关重要的结论:正义者是幸福的,而非正义者是不幸的。不幸不是优势,幸福才是优势。最后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断言:非正义比正义更有利的观点是不正确的,色拉叙马霍斯教授。”

“苏格拉底教授现在只需尽情吃喝玩乐到天明了!至于我色拉叙马霍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闭嘴了。我会克制住自己的,朋友们。你们会见识到什么是能言善辩者的沉默。但我的思考不会停止。”

说完这番话,色拉叙马霍斯拖着一把椅子走到房间最阴暗的角落,坐下来,闭上了眼睛。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很久。苏格拉底还在对他说话,却没有看着他:

“你是此次舌战的得胜者,亲爱的色拉叙马霍斯。你几乎可以说是友好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既没摆大架子也没说让人受不了的话。我觉得这次的智力盛宴并不是很有营养,但错在我,不在你。我就像那些贪吃的人,还没仔细品味上一道菜,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扑向了刚端上桌的另一道菜。最开始,我们寻找的是对正义的严密定义。还没找到这个定义,我就已经投入到另一个派生问题中,讨论起适合正义的谓词:正义是恶习与无知还是智慧与道德?随后又有另一个问题横空出世:非正义是否比正义更有利?于是我立即抛弃了前一个主题,开始考虑‘新生儿’……我们的对话结束了,而我一无所获。因为如果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正义,那么对于它是否有资格被认为是‘道德的’,我知道得更少,而对于正义者是否幸福的问题,我知道得就更少了。”

接着苏格拉底也效仿色拉叙马霍斯——尽管他在房间另一头——一屁股坐进自己的扶手椅。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随后说:

“请原谅我,小年轻们。现在已经很晚了,我非常累。刚才话语滔滔,但我们所知道的,跟之前港口的维纳斯祭典后我们半醉半醒走在雅典路上时没什么分别。” MGN325++vL9jL49dJoc8TO84is+tzg+j8j2zD8agKs3a+wgP3uQDUa4cHDV+y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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