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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夏威夷受到弹道导弹威胁!立即就近寻找避难所!这不是演习!”2018年1月13日上午,上万名夏威夷居民收到这样一条短信。据夏威夷大学马诺阿分校(University of Hawaii at Manoa)橄榄球运动员、21 岁的大二学生卢克·克莱门茨(Luke Clements)回忆,他的第一反应是“从床上跳起来,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克莱门茨临时避难的地下教室很快就挤满了人,一些人尖叫着要求把门关上。“足足有 10 分钟,没有任何秩序。大家都努力想要一起活下去,”克莱门茨回忆道,“这是一场平静的乱局。”

然而,那条短信被证实是一次误报。官方后来解释称是有人按下了“错误的按钮”。事实上,真相远没有这么简单。犯下错误的官员是一个在应急机构工作了 10 年的老手,况且他要启动这个能够引发全州恐慌的警报,必须得按下两个按钮,而不是一个。克莱门茨、他的同学和大批夏威夷居民因为一条导弹预警信息出门寻找避难所,最终躲进了建筑物地下室,但这条信息的出现并不完全是个意外。2017 年 12 月,夏威夷当局开始测试岛内的警报系统,这是 30 年来的第一次,上一次测试还是在 1987 年。 [1]

2017 年,朝鲜领导人金正恩选择在 7 月 4 日,也就是美国独立日这一天发射一枚洲际弹道导弹,其射程可达美国的阿拉斯加州。同年晚些时候,他宣布朝鲜具有“完备的核力量”,其导弹可以打击全球目标。2017 年 10 月,当朝鲜媒体宣布朝鲜的氢弹试验成功后,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威胁要“彻底摧毁朝鲜”。他斥责道:“‘火箭人’(金正恩)正在为他和他的政权实施自杀式任务。”金正恩予以回击,称特朗普是一个“精神错乱的疯老头”。2018 年 5 月,特朗普总统宣布美国退出限制伊朗发展核武器的伊朗核问题协议。2020 年 1 月,伊朗也宣布中止履行该协议,此举引发了国际社会对其核力量快速发展的担忧。 [2]

美国正经历着冷战结束以来最严重的核危机,过去的历史似乎正在变为当下的现实。2017 年 8 月,两位极有影响力的时事评论员表达了相同的看法,其中一位是共和党人约翰·博尔顿(John Bolton),后来被特朗普总统任命为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另一位是民主党人莱昂·帕内塔(Leon Panetta),克林顿总统时期任白宫幕僚长、奥巴马总统时期先后任中央情报局(简称中情局)局长和国防部部长。二人认为,美朝两国因金正恩发展核武器和导弹计划而陷入的僵局,是自美古对立以来对世界影响最严重的一场核危机。2019 年 2 月,弗拉基米尔·普京宣布他已准备好应对一场新的“古巴导弹危机”,并威胁将在离美国领海不远的地方部署搭载有超音速核弹头的潜艇或军舰。2020 年 2 月,普京重申了这一立场。一个月前,也就是 2020 年 1 月,美国暗杀了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Qasem Suleimani),随后伊朗宣布彻底退出伊核协议。美国媒体则将特朗普总统处理核问题时采取的冒险举措与当年肯尼迪总统在古巴导弹危机中的行动放在一起比较。 [3]

在国际政治舞台和相关媒体的报道中,古巴导弹危机被反复提及,没有淡出的迹象。随着核武器议题重回国际政治舞台的中心,古巴导弹危机的梦魇又不可避免地再次出现。我们能否通过重新审视这段历史来阻止一场新的核对抗,或至少在不引发核战争的前提下破解危局?在本书中,我认为,从制造并解决这场危机的那些人的经历中,我们的确能学到很多东西。而选择回顾这段历史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随着世界局势变化,我们有责任让年轻一代了解曾经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以帮助他们更好地面对当今世界的种种不确定性。

◇◇◇

关于古巴导弹危机的文献浩如烟海,但正如下文所述,不论是在对这场危机的新闻报道中,还是在将其划归为一次国际事件而非美国事件的普遍认知中,都有诸多重要的空白尚待填补。对古巴导弹危机这一历史事件的深入发掘始于 20 世纪 60 年代,其标志性事件是罗伯特·肯尼迪(Robert Kennedy)所著的《十三天:古巴导弹危机回忆录》( Thirteen Days: A Memoir of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 )一书的出版。这本书至今仍然有很多读者。然而,随着古巴导弹危机期间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执行委员会(Executive Committee of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会议辩论的录音带被公之于众,许多早先有关决策过程的所谓“真相”受到了质疑。这些音频由约翰·肯尼迪总统秘密录制,而他的弟弟在创作回忆录时显然参考了这些录音。后来的研究表明,《十三天:古巴导弹危机回忆录》中对与肯尼迪总统关系较差的人,如国务卿迪安·腊斯克(Dean Rusk)和时任副总统的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在危机中所扮演角色的叙述往往失之偏颇、不够准确。 [4]

自 1969 年罗伯特·肯尼迪的著作出版以来,历史学家、政治学家和新闻工作者对这段历史的研究取得了重大进展。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所写的有关古巴导弹危机期间政府决策的经典著作 [菲利普·泽利科(Philip Zelikow)参与了该书第二版的创作],已经成为全世界国际关系专业学生的必读书目。美国历史学家蒂莫西·纳夫塔利(Timothy Na ali)和他的俄罗斯同事亚历山大·富尔先科(Aleksandr Fursenko)在 20 世纪 90 年代所做的研究对我们了解古巴导弹危机期间苏联政府的决策过程做出了巨大贡献。迈克尔·多布斯(Michael Dobbs)则在详尽新闻调查的基础上撰写了一部还原这场危机真实面貌的历史作品,绘制了一幅由三个当事国的数十个乃至数十万个参与者构成的群体画像。而古巴那些曾经难以获取的相关历史资料,也在近几十年随着古巴历史学家的著作出版并被译为英文而逐渐为人所知。 [5]

但是,无论近几年乃至几十年来有多少关于古巴导弹危机的研>究著作问世,这些作品的叙事主线都出奇一致:约翰·肯尼迪拒绝>让步,在心腹顾问的帮助下,准确地预测并判断了苏联的意图与实>力,从而顺利解决了危机。而我试图对这种既定的叙事发起挑战,>为解读和重构古巴导弹危机另辟蹊径。以往大多数的研究都关注那>些身处危机之中的关键人物及普通参与者做出正确决策的时刻和过>程,与之相反,我着眼于那些让他们做出误判的情势。

约翰·肯尼迪十分警惕因误读对手意图而引发战争的可能性,他对巴巴拉·塔奇曼(Barbara Tuchman)的普利策获奖作品《八月炮火》( The Guns of August )尤为推崇。该书出版于 1962 年,讲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意外”爆发前后的那段历史。他不仅把这本书赠给了亲密的朋友,还赠给了驻扎在世界各地的美军指挥官。但在我看来,古巴导弹危机的故事或许用塔奇曼另一本获奖著作《愚政进行曲》( The March of Folly )的书名来总结更为恰当。我将在本书中指出,肯尼迪和赫鲁晓夫二人都犯下了一连串的错误。这些错误是在多重因素作用下产生的,包括意识形态上的傲慢与偏见、凌驾一切的政治私利、对于对手的地缘战略目标和意图的误判,以及由情报缺失和文化差异导致的判断失当等。 [6]

肯尼迪无法理解赫鲁晓夫的动机,并对可能引发的柏林核危机忧心忡忡。在还未明确苏联在古巴驻军的规模及核力量之前,肯尼迪就提议对苏联部署在古巴的导弹设施进行军事打击。赫鲁晓夫未曾料到肯尼迪会做出如此坚决的回应,他起初惊慌失措,后来又难以传达自己希望尽快解决危机的愿望。赫鲁晓夫不仅错失先机,最终还难以控制苏联驻古巴集团军,以及惶惶不安但渴望与美国人开战的菲德尔·卡斯特罗。 [7]

我在为找寻肯尼迪、赫鲁晓夫以及他们的顾问和下属所犯错误的蛛丝马迹而检索相关文献(包括最近解密的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档案)时,不禁感到疑惑:到底是什么阻止了核战争的爆发?很多人—实际上是太多人会说,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美苏领导人的正确决策。然而他们的背景、从政轨迹、思想观念和理政风格都大相径庭,却为何不约而同地做出同样的抉择?正如我在本书中指出的,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他们所具有的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核战争的恐惧。这场危机之所以没有演变为一场兵戎相见的战事,是因为肯尼迪和赫鲁晓夫都对核武器心存忌惮,对核武器的使用慎之又慎。

肯尼迪原本计划通过军事行动摧毁苏联在古巴部署的核导弹,但当了解到这些核导弹已处于可发射状态时,他转而采取了封锁措施。无独有偶,赫鲁晓夫起初希望用核导弹威慑美国,以防止其对古巴发动攻击,但得知美军采取封锁措施后,他立刻命令苏联舰艇回撤,并在获悉装备了核弹头的美军战略轰炸机正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后,撤走了部署在古巴的核导弹。1962 年 10 月底,在未经莫斯科授权的情况下,苏联驻古巴集团军击落了一架美国U-2 侦察机,这让美苏领导人意识到两国的地面和空中军事力量都在逐渐失控。此后,他们迅速就美国部署在土耳其的核导弹达成一致意见,赫鲁晓夫甚至将那些还未被美军发现的核武器也撤出了古巴,以避免引发第二次危机和可能发生的战争。

在那个时代,广岛和长崎的核爆炸在肯尼迪、赫鲁晓夫等大国领袖以及他们国家的民众心中都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而 1954年美国“布拉沃城堡”热核试验与 1961 年苏联“沙皇炸弹”氢弹试爆又再次刷新了人们对核武器极端破坏力的认知。那一代人敏锐地意识到,原子弹有可能摧毁一个国家甚至整个人类世界,氢弹尤甚。因此,本书认为,两位领导人在制定每一项决策时,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他们心中对核武器使用后果的恐惧。然而,与 1962 年如履薄冰的肯尼迪和赫鲁晓夫不同,当今世界,某些国家的领导人却对核武器和核战争漫不经心、不以为意。

人们未曾意识到,自 2019 年 8 月 2 日起,这个世界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危机时代。就在那一天,地球上拥有最强核力量的两个国家—美国和俄罗斯(两国的核弹头数量合计达 3 万枚)于1987 年由罗纳德·里根和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签署的《美苏消除两国中程和中短程导弹条约》(简称《中导条约》)正式全面失效。截至 2019 年 8 月 2 日,该条约是最后一个签订于冷战时期且仍然有效的军备控制协议。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一场失控的核军备竞赛正式开始。8 月 8 日,也就是《中导条约》全面失效后还不到一周,恶果就开始显现。一枚代号为“天降”(Skyfall)的俄罗斯核动力巡航导弹的反应堆在巴伦支海(Barents sea)上爆炸,造成 5 名俄罗斯科学家死亡、多名海军军官牺牲,并对俄罗斯阿尔汉格尔斯克地区的大气和水体造成污染。就在一年前,普京总统在一段公开视频中表示,“天降”的最终目标就是美国。 [8]

一些作家将我们当下所经历的一切称为“第二个核时代”的到来。但是,与冷战时期相比,我们如今处在一个更加危险、更加难以预知的世界之中。因为人们在冷战最初几十年里积累的对核武器的恐惧感如今已消失殆尽,而越来越多的国家开始选择利用核武器来威胁对手。我们忘却了历史的教训。为了在这个时代中生存下去,我们必须温故而知新。 [9]

[1] Nicole Tam,“A moment of panic in paradise. Some university students frantically looked for shelter fearing ballistic missile attack,” Ka Leo ,January 22,2018,http://www.manoanow.org/kaleo/news/a-moment-of-panic-in-paradise/article_ab93266c-ff27-11e7-94fa-7342ef31d879.html; “False alert of ballistic missile threat to Hawaii sent by human error,” Xinhua,January 14,2018,htp://www.xinhuanet.com/english/2018-01/14/c_136894618.htm.

[2] Mat Stevens,“Trump and Kim Jong-un,and the Names They’ve Called Each Other,” New York Times ,March 9,2018,htps://www.nytimes.com/2018/03/09/world/asia/trump-kim-jong-un.html; David E. Sanger and William J. Broad,“Iran Challenges Trump,Announcing End of Nuclear Restrictions,” New York Times ,January 14,2020,htps://www.nytimes.com/2020/01/05/world/middleeast/trump-irannuclear-agreement.html.

[3] “John Bolton: North Korea standoff comparable to Cuban Missile Crisis,” FoxNews,August 11,2017,https://www.foxnews.com/politics/john-bolton-north-korea-standoff-comparable-to-cuban-missile-crisis; “Panetta: North Korea ‘most serious crisis’ involving nukes since Cuba,” CNN,August 12,2017,https://edition.cnn.com/2017/08/11/politics/leon-panetta-nuclear-war/index.html;Andrew Osborn,“Putin to U.S.: I’m ready for another Cuban Missile style crisis if you want one,”Reuters,February 21,2019,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russia-putin/putin-to-u-s-im-ready-for-another-cuban-missile-style-crisis-if-you-want-one-idUSKCN1QA1A3; Ray Sanchez,“Putin boasts military might with animation of Florida nuke strike,” CNN,March 2,2019,htps://www.cnn.com/2018/03/01/europe/putin-nuclear-missile-video-florida/index.html; Fred Kaplan,“The People around Trump Are Totally Unqualified to Stop the Iran Crisis,” Slate ,January 6,2020,https://slate.com/news-and-politics/2020/01/trump-team-iran-crisis-pompeo-esper.html; Larry Provost,“Trump Acted as Great as JFK in Missile Crisis,” Townhall ,January 9,2020,htps://townhall.com/columnists/larryprovost/2020/01/09/trump-acted-as-great-a-jfk-in-missile-crisis-n2559201.

[4] Robert F. Kennedy, Thirteen Days: A Memoir of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 with a new foreword by Arthur Schlesinger Jr. (New York,1999); cf. Sheldon M. Stern,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 in American Memory: Myths versus Reality (Stanford,CA,2012),32-39,68-98,148-154.

[5] The Kennedy Tapes: Inside the White House during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 ,ed. Ernest R. May and Philip D. Zelikow,concise ed. (New York and London,2002); Graham Allison and Philip Zelikow, Essence of Decision: Explaining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 ,2nd ed. (New York,1999); Aleksandr Fursenko and Timothy Naftali, “One Hell of a Gamble”: Khrushchev,Castro and Kennedy,1958-1964 (New York and London,1997); Michael Dobbs, One Minute to Midnight: Kennedy,Khrushchev and Castro on the Brink of Nuclear War (New York,2008); Tomas Diez Acosta, October 1962: The “Missile” Crisis as Seen from Cuba (New York,2002).

[6] Barbara Tuchman, The Guns of August (New York,2012; first ed. 1962).

[7] Robert Kennedy, Thirteen Days, 97-98; Barbara Tuchman, The March of Folly: From Troy to Vietnam (New York,1984).

[8] C. Todd Lopez,“U.S. Withdraws from Intermediate-Range Nuclear Forces Treaty,” August 2,2019,US Department of Defense,https://www.defense.gov/explore/story/Article/1924779/us-withdraws-from-intermediate-range-nuclear-forces-treaty/; David E. Sanger and Andrew E. Kramer,“U.S. Oficials Suspect New Nuclear Missile in Explosion That Killed 7 Russians,” New York Times ,August 12,2019,htps://www.nytimes.com/2019/08/12/world/europe/russia-nuclear-accident-putin.html.

[9] Simon Craine and Noel Ryan, “Protection from the Cold”: Cold War Protection in Preparedness for Nuclear War (Shefield,UK,2010),12; Joseph M. Siracusa, Nuclear Weapons: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2015),60-61,107; Paul Bracken, The Second Nuclear Age: Strategy,Danger,and the New Power Politics (New York,2012),49-50. 649lW8Jb5s3LAkG8C0txgB/hJQOYgZh6v50m9pMZZFcEAe8Xq5Q3dtPZeZ7iyt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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