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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序:
五段旅程

这五本书是一个系列,探索并解释了漫长的 20 世纪的多重变革。它们探讨了强权的衰落和新的国家意识形态的兴起,揭示了不同思想、不同政体间的碰撞,并讨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冷战和核时代给世界带来的挑战。这五本书通过创造叙事,换句话说就是通过讲述故事来实现上述目的。这些故事包含着对现在和未来的启示,具有更广泛的意义。

中国有句谚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与之最接近的西方谚语是罗马政治家和学者马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的名言:“历史乃人生之师(Historia est magistra vitae)。”自这句话问世以来,历史的教化作用曾多次被怀疑,在过去几个世纪里,持怀疑态度的人远多于相信的人。但我个人相信,历史作为一门学科,不仅能够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还可以作为借镜,但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只有努力将所研究的人、地点、事件和过程置于适当的历史情境中,才能理解过去。

英国小说家L. P. 哈特利(L. P. Hartley)在 1953 年写道:“过去是一个陌生的国度,那里的人做事的方式与众不同。”这句话很有见地,我也把我的每一本书都当作一次前往“陌生国度”的旅行,无论主题是外国的历史还是我自己民族的过去。虽然我的“旅程”的主题或“终点”各不相同,但它们的出发点、行程和目的地都与当下的关注点和感知密不可分。因此,我更愿意把我的研究看作一次往返之旅——我总是试图回到我出发的地方,带回一些身边的人还不知道的有用的东西,帮助读者理解现在,并更有信心地展望未来。

我对个人的思想、情感和行为非常感兴趣,但最重要的是发现和理解形成这些思想、情感和行为的政治、社会、文化环境,以及个人应对环境的方式。在我的书中,那些做决定的人、“塑造”历史的人不一定身居高位,他们可能是,而且往往只是碰巧出现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反映的是时代的光亮和悲歌。最后,我相信全球史,它将现在与过去联系在一起,无论我们今天信奉什么观点,无论我们现在身处哪个社会。因此,我的许多著作和论文都涉及不同社会政治制度、文化和世界观之间的碰撞。我认为我的任务之一就是揭示其中的多重纽带,而这些纽带把我们彼此,以及我们的前辈联系在了一起。

《愚蠢的核弹:古巴导弹危机新史》聚焦于 1962 年秋天的古巴导弹危机,审视了冷战时期最危险的时刻。在美国公众的记忆中,这场危机极富戏剧性。他们几乎完全聚焦于肯尼迪总统的决策和行动,他不仅是胜利者,还是让世界免于全球灾难的拯救者。而我的著作则将危机历史“国际化”。我扩展了叙事框架,纳入了其他的关键参与者,尤其是赫鲁晓夫,还有卡斯特罗。为了了解危机的起因、过程和结果,并吸取教训,我不仅要问自己他们为避免核战争做了哪些“努力”,还要问自己他们在将世界推向核对抗边缘时犯了哪些错。

我对后一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尼迪和赫鲁晓夫犯下的许多错误不仅是由于缺乏准确的情报,也因为两位领导人无法理解对方的动机和能力。赫鲁晓夫之所以决定在古巴部署苏联导弹,是因为美国在土耳其部署的导弹让苏联人感觉受到了威胁,但肯尼迪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认为在美国本土附近选择一个新基地来平衡双方才公平。赫鲁晓夫也从未理解过美国的政治体制,在这种体制下,总统的权力受到国会的限制——肯尼迪并不像赫鲁晓夫那样拥有广泛的权力。国会所代表的美国公共舆论认为,古巴在地理、历史和文化上与美国的关系比土耳其与俄罗斯或苏联的关系要密切得多。

我对苏联方面史料的研究,包括在乌克兰档案中发现的克格勃军官的报告,使我能够透过苏联官兵的视角,从下层观察危机的历史。事实证明,这一视角对于全面了解两位领导人对军队的真实掌控力,以及实地指挥官在战争与和平问题上的决策自主性至关重要。苏联指挥官曾违抗莫斯科的明确命令,击落了古巴上空的一架美国U-2 侦察机,差点使危机演变成一场真的战争。这是因为苏联指挥官误认为他们已经置身战争之中,必须保护自己。事件突发后,肯尼迪和赫鲁晓夫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才在局面完全失控之前结束了这场危机。核对抗带来的恐惧为两位领导人提供了一个共同的基础,使他们能够搁置政治和文化上的分歧,让世界免于核灾难。

《切尔诺贝利:一部悲剧史》的主题是一场真实发生的核事故。在这本书中,我集中描写了一些普通人——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管理人员和操作人员——的思想、情感、行动和经历,他们是书中的主要人物。其中一些人的行为导致了灾难的发生,而另一些人致力于阻止事故对人类和环境造成更大的破坏。我再次试图理解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对其动机的影响。在此过程中,我将重点放在苏联管理方式的一个关键特征上,即一种自上而下的模式,这种管理方式不鼓励主动性和独立行动,却事实上“鼓励”了被动和责任的推卸。

导致灾难发生的另一个原因是苏联核工业的保密文化。考虑到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使用的石墨慢化沸水反应堆(RBMK)具有双重用途——既可以生产电力,又能生产核弹燃料,即使其操作人员也不知道它的弱点和设计缺陷。迫于高级管理层的压力,操作人员在1986 年 4 月 26 日反应堆关闭期间匆忙进行测试。他们违反了规章制度,却没有充分认识到其行为的后果,因为他们对反应堆的一些关键特性一无所知。这次测试造成了一场灾难,而政府却试图向本国人民隐瞒这场灾难的全部后果。

“你认为掩盖切尔诺贝利事故只是苏联的故事,而我们的政府没有发生过类似行为吗?”当我在美国、欧洲和澳大利亚巡回演讲时,读者们一再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于是决定更深入地研究这个问题,而后我写了《原子与灰烬:核灾难的历史》。在这本书中,我讨论了包括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在内的六次重大核事故的历史。

其他五次事故包括:1954 年,美国在“布拉沃城堡”试验中试爆了第一颗氢弹,试验结果超出设计者的预期,污染了太平洋的大部分地区;1957 年,位于乌拉尔山脉附近的苏联克什特姆发生核事故,一罐放射性废料的爆炸导致大片地区长期无法居住;与克什特姆核事故相隔仅数周,急于为英国第一颗氢弹生产足够燃料的温茨凯尔核电站同样发生核泄漏,事故绵延影响了英国的大片海岸;1979 年,美国三里岛核电站的核事故迫使超过 14 万人暂时离开家园;2011 年,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意外,其后果与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最为接近(我会在福岛核事故的前一章讨论切尔诺贝利核事故)。

我从政府官员、事件的普通参与者以及普通民众的视角来审视这些事故。我相信,《切尔诺贝利》的读者会认识到:所有政府,无论是什么体制,无一例外都不喜欢坏消息,而且大多数政府都考虑或执行了某种掩盖措施。但在苏联的体制之下,掩盖真相更容易实现,克什特姆核事故被隐瞒了下来,在长达 30 年的时间里,苏联社会和整个世界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正如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的历史所表明的那样,掩盖行为会带来巨大的代价。当戈尔巴乔夫提出“公开性”政策时,民众要求政府说出“切尔诺贝利的真相”,这一诉求在莫斯科、立陶宛维尔纽斯(立陶宛有伊格纳利纳核电站)以及乌克兰境内(乌克兰有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酵,进而催化出一系列的政治效应。1990年 3 月,立陶宛成为第一个宣布脱离苏联独立的共和国;1991 年 8月,乌克兰也宣布独立。短短几个月之内,苏联消失了,成为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的又一个“受害者”,这里面的原因不在于事故灾难本身,而在于掩盖。

《被遗忘的倒霉蛋:苏联战场的美国空军与大同盟的瓦解》是我认为最值得研究和写作的,因为它让我有机会通过二战参与者的日常经历来研究更广泛的政治和文化现象,二战是世界历史上最戏剧性、最悲剧性的事件。该书讲述了在英国、美国和苏联组成反希特勒联盟——大同盟的背景下,美国飞行员在苏联空军基地的经历。

美国人向苏联人提出的计划背后有着地缘政治和军事上的充分考量:从英国和意大利机场起飞的俗称“空中堡垒”的B-17 轰炸机在完成对东欧的德占区的空袭后,降落到苏联境内,利用苏联基地补充燃料和弹药,并在返航时再次轰炸德军目标。这样的飞行安排可以使美国飞机深入德军后方,打击的目标更接近苏联的前线。美苏双方都能从这一安排中获益。但苏联当局不愿意让美国人进行这种穿梭轰炸。事实证明,即使在获得批准后,苏联人仍想着尽快赶走其基地(恰好在乌克兰)里的美军人员。

苏联指挥官与基地里的美国飞行员之间的关系每况愈下。战争结束时,双方关系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苏联人为什么反对这样一次“互惠互利”的军事行动?我试图通过查阅驻苏美国军官的报告和苏联情报部门关于美军人员的报告来回答这个问题。苏联方面的文献来自乌克兰的克格勃档案,其中的发现让我大吃一惊。我的假设是,斯大林不希望美国人在苏联领土上建立基地,而双方的争吵则主要出于意识形态和文化方面的原因。

事实证明,这一假设部分是对的,尤其是在涉及苏联领导层时。但关键问题实际上是历史问题,即外国势力武装干涉苏俄内战的记忆,以及文化因素。苏联人觉得自己不如美国人,因为美国人有着先进的军备。政治文化的差异比缺乏共同的语言和乡土文化的影响来得更大。在大萧条的艰困中,许多有左翼政治思想的美国军人开始同情苏联,但他们并不理解或接受苏联政治文化中有关个人自由、秘密情搜(他们是从苏联情报机构那里见识到的)等方面的内容。

正如我在书中所展示的那样,美国人见识了苏联情报部门的手法,尤其针对与美国人日常交往的苏联人,这使得美国军人中的许多“苏联迷”走向了苏维埃政权的对立面。一旦大同盟的地缘政治因素不复存在,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基于政治文化差异积累起来的敌意便会使双方加速走向冷战时期的对立。

《失落的王国:追寻俄罗斯民族的历程》一书在很大程度上源自苏联解体后凸显的政治和历史问题带来的思考。俄罗斯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俄罗斯的历史和领土由什么构成?这些问题因苏联解体和各加盟共和国的独立而浮上台面,随着 2014 年俄军进入克里米亚及 2022 年 2 月俄乌冲突爆发变得尤为紧迫。

苏联在许多方面都是俄罗斯帝国的延续,苏联解体后,俄罗斯面临着比欧洲大多数前帝国国家(如英国和法国)更大的挑战。英法等国的挑战在于不得不与各自的帝国脱钩,俄罗斯则发现自己不仅要处理去帝国化的问题,还要重新思考自己的民族叙事。这一叙事始于基辅罗斯,一个在本书中被称为“失落的王国”的中世纪国家。尽管俄罗斯后来的历史一波三折,但其仍被视为始于基辅——自1991 年以来独立的邻国的首都。俄罗斯首都莫斯科直到 12 世纪中叶才见诸史册,比基辅要晚得多。

我在书中探索了俄罗斯对基辅罗斯的历史主张,并介绍了俄罗斯作为基辅的王朝、法律制度、文化和身份认同的继承者,在帝国时期、苏联时期及后苏联时期的自我转变。该书通过俄罗斯历史上重要人物的思想和行动,围绕“帝国”和“民族”这两个概念的关系,再现了俄罗斯思想上和政治上的历史进程。另一个重要主题是俄罗斯和乌克兰这两个新兴国家之间的关系,后者认为(现在仍然认为)自己的历史与基辅的过去联系更为紧密,这不仅体现在王朝或法律方面,也体现在民族方面。这本书讨论了俄乌冲突的历史和思想根源,这场战争已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欧洲乃至全世界最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历史叙事对社会及其领导者有巨大的影响力,但双方都有责任作批判性的审视,反思过去,而不是试图将其变成自己的未来。这也是我在本书创作过程中汲取的教训之一。

本系列的五本书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启示。对每个读者来说,它们可能不尽相同——分析方式确有所不同。但我希望,这几本书在让我们面对过去进行恰当提问的同时,也能提供有价值的解释和回答。我祝愿每一位读者都能在过去的“陌生国度”中有一段收获丰富的愉悦旅程,并希望你们能从中找到值得带回家的东西——一个教训、一个警示或一个希望。

沙希利·浦洛基
2023年8月 Wo3d0q3BwzuGb0RIsBsEKF0JP2Sz1aW/wPBoQ6rpTvjKE0PHwveDIPXJJ6hnf0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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