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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鞣尸

做法医的,与尸体打交道是家常便饭。对于我来说,尸体并不带有神秘、恐怖、肮脏的色彩,尸体就是我的研究对象,冷冰冰的,静悄悄的,与剪刀、门板、金鱼缸没什么区别。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个故事,就和尸体有关。

秋凉时节,我的日常着装是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外面穿藏蓝色西服套装,职业味道十足,就是缺少女人的妩媚,从里到外都很符合社会对法医的定位。

这天刚上班,就接到一个出现场的任务,是距楚原市一百五十里远的胡家堡,归楚原市下属的庆县老鹰乡管辖。由于庆县公安局的法医在休假中,领导派我去支援一下。

发现尸体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家庭妇女,叫李翠萍。一场大雨过后,她到山上去采蘑菇,行走途中一脚踩空,踏进一个地穴。受好奇心驱使,李翠萍扒开地穴,结果现出一具半腐烂的棺木。借着昏暗的光线望进去,棺木中一具完好的尸体栩栩如生,身上寸缕未着,皮肤闪耀着淡淡的光泽。李翠萍算是胆子大的,在农村的白事上见惯死人,所以没太害怕。但是农村人对踩进死人地穴还是很忌讳的,据说那是死者的召唤。

李翠萍回家和丈夫说起这件事,要买几道符来避避邪。李翠萍的丈夫感觉奇怪,说最近村子里分明没有死过人,何况现在也不兴土葬,那具尸体一点都没烂,别是被谁害死后偷偷埋在那里的。李翠萍说,别瞎说,谁害死人还给准备一副棺材,那分明是土葬的尸体。

李翠萍的丈夫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叫了几个胆子大的上山去看。那具尸体有一小半露在外面,完好无缺,分明才死去没有多长时间。几个大男人看了一会儿,都感觉身上发冷,就商量着报了案。

那个地穴还是挺深的,棺木埋在距地面两米深的地方。棺木上面大部分是夯实的土层,只有一小部分被雨水冲刷裸露在外面。庆县并不常有命案发生,县公安局的局长和刑警队长都到了现场。局长余文德长着一张硕大扁平的胖脸,酒糟鼻子,说话声音很响。我出示证件后,余文德说:“久仰大名,接到市里通知,知道你要来协助我们勘查现场,尸体一直没挪动,为的是保护现场。”

我见那地穴四周已经被村民践踏得不成样子,无论如何说不上保护现场四个字。见地穴很深,尸体的脸庞露在外面,看不出是男是女,但是脸色暗黄,有皮革的光泽。

我感觉有些奇怪,不知道尸体为什么会是这种样子,向余文德说:“余局,请你指挥人,把尸体挖出来。”

在几名刑警挥锹掘土时,我见那土层夯得非常结实,中间夹杂有细小的砂石,不像是新鲜的泥土,更加感觉奇怪。

半个多小时后,地面上掘出一个长宽约两米的大坑,棺木和尸体全部裸露在外面。我沿着坑的斜坡缓缓走到坑底,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撇去棺材上的浮土,揭开已腐烂不堪的棺材盖,一具长约一百五十厘米的尸体暴露在阳光下。

那具尸体的毛发已经化成了灰,从性器官判断是一具女尸。身上没有伤痕,面目栩栩如生,像是死去才只有几个小时。它通体的皮肤呈现出皮革的质感和颜色。我用带了手套的手在它的左臂上轻轻按一下,很硬,像是按在风鸡或腊肉上面的感觉。忽然,我看见女尸的头侧有一枚银钗,虽然已经通体乌黑,依然可以辨出那原本是白银的质地。我心里一动,站起身,从坑底爬出来,向余文德说:“我怀疑这具尸体是古尸,而且是非常有研究价值的古史,立刻请省文物研究所的专家来。”

余文德说:“古尸?你没弄错吧?古尸埋在这个小土坑里还能不烂?这分明是才死没多久的尸体。”

我说:“我有八成把握,快给省里打电话吧,如果真是古尸,你也算是立了功。”

余文德半信半疑,还是让手下刑警向省里汇报了这件事。

省文物所的专家马不停蹄地赶来,经过慎重勘查,证实这是一具清康熙年间埋葬的尸体,距今已有三百多年,更难得的是,这是考古学上极罕见的鞣尸,有很大的科研和文物价值。

一桩命案化解于无形,坏事变成好事,余文德开心得不得了,非要留我吃晚饭。在晚宴上他眉飞色舞,指点江山,不着四六地胡扯,又恭维我说:“不愧是市里来的法医,那眼睛真毒,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具古尸,否则要被我们当成凶杀案来办,可就成了大笑话了”。

我说:“这也怪不得你们,毕竟不是干这行的,我当时也没有十足把握,倒有一半是猜测出来的。”

余文德说:“谁能想到,一具三百多年前的古尸,装在那口烂棺材里,埋得又不深,几百年都不烂,真是见了鬼了。”

作陪的刑警们也撺掇着让我把其中的道理说说。

我笑笑说:“你们庆县有一家很大的皮衣厂,有没有人知道鞣皮子是怎么回事?”

一位叫冯可欣的刑警接话说:“我有个亲戚就在皮革厂上班,这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动物身上剥下来的皮,就是我们说的生皮子,在鞣制前很容易腐烂。经过化学鞣制后,动物皮就变成了熟皮子,柔软,遇水不易变形,有透气性,防老化,就是用来做皮件的原材料。”

我说:“这具女尸之所以几百年都不腐烂,就是因为它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熟皮子,防水防潮,抑制细菌生长。也就是说,大自然是一位了不起的皮匠,把她身上的生皮子鞣成了熟皮子。”

余文德说:“大法医,你说得我身上发冷,怎么它身上的皮就成了熟皮子?那不是相当于浑身包裹着皮大衣?”

我说:“比皮大衣要严密得多。你们胡家堡这个地方,土壤潮湿,呈酸性,这具女尸处于温度较低的酸性泥沼中,腐败菌的生长繁殖受到抑制。酸性泥沼中含有大量腐殖质,就是这些物质的作用,使尸体的皮肤呈暗色,变得非常致密,就像鞣过的皮子一样。当然,这个化学反应的过程很复杂,要求的条件也很苛刻,即便再有一具尸体,和这具女尸同时埋在这个地方,也未必能够变成鞣尸。”

余文德摇晃着脑袋说:“了不起,了不起。”不知道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说那具鞣尸了不起。

冯可欣说:“原来尸体里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余文德说:“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要向市里来的大法医多学习。”

冯可欣说:“那是那是,几个月前,咱们县里那起自杀的案子,不就是从尸体中找到的证据,看来做一名刑警,仅仅不怕尸体是不够的,还要研究尸体,和尸体做朋友。”

我饶有兴趣地说:“怎么从尸体中找到的自杀证据,展开说说。”

余文德摆摆手说:“今天咱们摆庆功宴,不说那些丧气的事。”

我说:“反正也是闲聊,就说说吧,我这人有职业病,一听到和案子有关的事情,就非要弄清楚不可。”

冯可欣说:“这个案子也算是人伦惨剧了,在我们这个小县城还是很轰动的。我们庆县二中有个体育老师,叫李宝庆,三十多岁,和老婆结婚十几年了。两人的命也真苦,才结婚他老婆就遇上了车祸,下半身截瘫,要说李宝庆也是条汉子,十几年里愣是照顾他老婆的饮食起居,不离不弃,连大小便都给清洁得干干净净,县城里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向李宝庆竖大拇指。不过他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苦熬了十几年,也真不容易,两年前和一个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好上了。这事两人也没太隐瞒,了解内情的人不少,不过大家都同情李宝庆,也没怎么戳他的脊梁骨。李宝庆的老婆也听到风声,据说采取了默许的态度。今年四月份,不知道他老婆怎么想不开自杀了。”

我说:“是怎么回事?”

冯可欣说:“李宝庆老婆的尸体是在家里被发现的,右手拿着一把尖刃的切菜刀,扎在心脏里。我们在开始怀疑李宝庆有嫌疑,不过县局的法医对尸体进行检验后,得出结论说死者是自杀的,后来上报到市局备案,市局也认可了这个结论。”

我说:“在市局备案?我怎么没见过这起案子?”

冯可欣说:“是报到市局七处,也许他们认为结论可靠,就没通过你二次检验。”

我说:“自杀结论的依据是什么?”

冯可欣说:“李宝庆老婆的尸体被发现时,右手还紧紧地握着刀……”

我脱口而出说:“是尸体痉挛?”

冯可欣一怔,竖起大拇指说:“果然是大法医,一句话就猜到,我们在那之前从没听说过这个词,感觉神奇得不得了。李宝庆老婆的尸体被发现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全身僵硬,右手紧紧地握着刀,后来我们想把刀取出来,怎样也掰不开她的手。县局的陈法医说这是典型的尸体痉挛现象,是区分自杀和他杀的重要依据。”

我说:“这在法医理论中,是百分百可靠的。如果李宝庆老婆是被别人杀死后伪装的自杀现场,那么尸体的手就不会紧紧握着刀,即便握着也是松弛的。一般来说,尸体在死后都会经历肌肉松弛阶段,而后再过渡到尸僵,而我们在电影中常见到有战士死后还保持着高举战刀的样子,这就是没有经过肌肉松弛和尸僵,而是在临死前的一瞬间发生尸体痉挛,所以一直保持一个姿势。”

冯可欣的脸上露出欢喜赞叹的表情说:“科学的魅力是无穷的,这样纠缠不清的案子,你们这样的专业人士在一分钟内就可以破案,如果由我们来侦破,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

我说:“尸体痉挛是不常见的,所以绝大多数案件还是要花费心血去侦破。” iCzO93d/UOfimxfs3k2+tOsEqIgRW7W77PhW4BFWHwLC86vhJdRvran1ohLxqe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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