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用一种食材,做出种种不同的菜,都叫什么什么宴,但以螃蟹入馔,蟹宴的称呼似乎不够,应该用三天三夜也吃不完的满汉全席来形容,叫作“蟹满汉”。
从凉菜算起,北海道的大师傅把一只大蟹钳的壳剥了,用快刀左横切数十刀,右横切数十刀,放入冰水,蟹肉就像花一样展开,最后功夫,燃了喷火枪在表面上略微烧一烧,就可上桌。肉半生熟,蘸点山葵和酱油吃,是天下美味。
潮州人的冻蟹,原只清蒸后摊冻,没有其他调味,鲜甜味觉也表露无遗。
【蒸 蟹】
醉蟹是上海的传统名菜,把活生生的大闸蟹浸在花雕酒里,味渗入蟹膏,那种甘香醇美是煮熟的蟹中找不到的。当今的新派上海菜,加了话梅、红枣和花椒,浸个五天,什么蟹味酒味香味都没了。
还是我母亲的醉蟹做得好,她早上到市场买了两只最肥美的膏蟹,回家洗净劏开,去了内脏,斩成六件,蟹钳用刀背拍碎,然后倒入三分之一瓶的酱油,兑了一半盐水,加一小杯白兰地,和大蒜瓣辣椒一齐生浸到晚上,就能吃了。上桌前把糖花生拍磨成末撒上,再淋白米醋,甜酸辣香,是最完美的醉蟹。
【醉 蟹】
法国人的海鲜盘中,冰上放的泥蟹是煮熟的,但味道不像中国人批评的那样失掉,还是很鲜甜。有时也会碰上全身是膏,连蟹脚也黄的西洋黄油蟹呢。
更多的冷蟹吃法,已不能一一细数,我们要进入蒸的阶段了。大闸蟹是所有螃蟹之中拥有最强烈的滋味的,清蒸黄油蟹卖得很贵,但便宜的澳门特产的奄仔蟹也很不错。各有各的爱好,不能说谁比谁更佳。
新派菜中的蟹黄蒸蛋白,雪白的蛋白上,铺了蟹膏,一橙一白鲜明亮丽,叫人赏心悦目。但是两者完全不能结合,蛋白是蛋白,蟹膏是蟹膏,就算掺着来吃也是貌合神离。建议年轻师傅把蟹肉拆了混进蛋白中,反正两者都是白色,不影响色调,就能配合得天衣无缝。冬瓜蒸蟹钳是懒惰人的吃法,虽说啖啖肉,但吃螃蟹全不费功夫,味道也跟着减少,不如干脆去吃蟹粉小笼包吧!
蒸螃蟹还有另一境界,那就是台南人做的红蝇蒸饭。蝇,闽语蟹的叫法。这道菜也许是福建传来的,蒸笼底铺上荷叶,糯米和蒜蓉上面放一只膏蟹,蒸得蟹汁全流入干爽不黏口的糯米饭中,加上荷香,百食不厌。
泰国的螃蟹粉丝煲有异曲同工的效果。吃起来,粉丝比蟹肉更美味。煲完,轮到炆了。很奇怪,苦瓜和螃蟹配合得极佳。一般的粤菜馆喜欢加很厚的芡,看了就讨厌。而且他们有时竟将苦瓜煮过再去和炸煮的螃蟹炆,苦瓜软得溶化看不见,蟹炸得无味,更是大忌。烧这道菜的功夫在于苦瓜和螃蟹一起炒,再拿去炆。苦瓜选厚身的,才不那么容易炆烂。
炆完,轮到焗。蟹斩件,加鸡蛋、肥猪肉、芫荽、葱和陈皮一块放入钵内,蒸个八成熟,再用烈火将外层烧到略焦,是东莞的名菜。洋人只会做焗蟹壳,把肉拆了,混粉,装入蟹壳中焗出或油炸,已认为是烹调螃蟹的大变化。这道菜又被二三流厨子滥做,当今见到,怕怕。
谈到炸,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什么叫作炸?是单纯地把食物由生变熟罢了,不能留下油腻。全个日本也只有几家人的天妇罗炸得像样,绝对不是美国人的炸薯仔条那么简单。把螃蟹炸得出色的,是潮州人的蟹枣,以马蹄和蟹肉当馅,猪网油包之,然后再炸。当今的皮改为腐皮,油为植物的,粉多肉少,已不是食物,沦为饲料了。
【炸 蟹 肉】
螃蟹一瘦,就变成水蟹了,这时用来煲粥,加上白果、腐竹、陈皮和瑶柱更佳。但是最重要的是用海蟹而不是淡水蟹,把野生海水青蟹养个几天,让它更瘦更干净,活着入煲煮之,有点残忍,但给会欣赏的人吃了,生命也有个交代。
【蟹 粥】
凡是用蟹来煮的汤都很鲜甜,马赛的布耶佩斯也有螃蟹,螃蟹煮水瓜加点冬菜,也是一绝。
数螃蟹的种类,天下有五千种。铜板大的泽蟹,在居酒屋中炸来整只细嚼,有阵蟹味,聊胜于无。最大的是阿拉斯加蟹,只吃蟹脚,蒸熟后放在炭上烤,让蟹壳的味道熏入肉中,更上一层楼。
我自己最拿手的,是从渔家学到的吃法,最简单不过:弄个铁镬,烧红,蟹壳朝下放入,撒大量粗盐到盖住整只螃蟹为止,猛火焗之。闻蟹香,即可起镬,盐在壳外,肉不会太咸,鲜美无比。
另一个方法在印度果阿学到,把蟹肉拆开,加咖喱粉和辣椒、椰浆煮成肉酱,醒胃刺激。
避风塘炒蟹是从“喜记”老板廖喜兄学的,以豆豉为主,蒜蓉次之,配以野生椒干和新鲜指天椒,功力只有廖喜的十分之一。但是我的胡椒蟹可和他匹敌,最重要的是不先油炸,用牛油把螃蟹由生炒至熟,加大量的粗磨黑胡椒炒成。
最受友人欢迎的还是我做的普通的蒸螃蟹,将蟹洗净斩件,放在碟上,蒸个几分钟,看蟹有多肥瘦而定,全靠经验,教不得人,失败数次就成功。秘诀在于蒸好之后淋上几滴刚炸好的猪油。啊,谈来谈去又是猪油。我怎能吃素?做不了和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