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老人所对应的三种植物并不是我的联想,命名权应该属于他们自己。三种植物是红菇茑、刺梅和道人头。
我给老雷打电话,问:“墟里‘三老’在村民中颇有影响力,我想去拜会一下,这样的事该注意点什么?”
老雷说:“这种事要找由头,比如重阳节、中秋节这样的节点去家里走走更稳妥,不失身份,也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老雷的话有道理,贸然去拜会“三老”确实有点唐突,赶上节日去,拜会就成了慰问。我问老雷:“你从没在农村工作过,怎么对农村的事总能戳在点子上?”老雷说:“天下之事,大同小异,只要循道而行,条条道路通罗马。”我说:“来墟里后我发现农村水挺深,有些事比机关还复杂,过去把农村的事想简单了。”老雷说:“村民想复杂也复杂不到哪里去,追求上的单一性决定了幸福感容易获得满足。”我心里不同意老雷这种说法,嘴上却没有反驳,站的角度不同,看法不同也正常。
当我说要在重阳节前去走访“三老”时,哨花吹竖起了大拇指,说“三老”很在乎这种事,去看望一下尽个礼数对以后工作有益,“三老”高兴,墟里才有晴天。哨花吹要陪我去,我说不用陪,由方慧引路就行。哨花吹说他不陪齐大牙也许会挑理。我说若是挑理我给他解释。哨花吹上任后正着手处理方、石两姓间的矛盾,整天找村民了解情况,我不想耽误他的时间。
“三老”中年纪最小的是方大珍。
方大珍七十岁出头,年轻时当过大队宣传队的队长,会唱样板戏。三年前患上了怪病,没事的时候喜欢坐在炕上数手指头,问她数啥,她说数奖状,这辈子得了多少奖状她记不清,数起来总觉得少了几张。方大珍年过七十还梳着两条辫子,辫子松散如麻,黑白相间,不见一丝油光。
方慧说方大珍过去做事处处掐尖要强,对村里工作喜欢指指点点,啥事都觉得今不如昔。墟里喜欢吹拉弹唱的人多,方大珍是这些人公认的领袖。方大珍的传播力比村委会屋顶上那四只不同朝向的大广播喇叭还厉害,往往上午一句话,晚上就会成为家家户户饭桌上的谈资。她家的炕头是墟里所有小道消息之源,也是小道消息发酵的地方。让方大珍引以为傲的是她的老公金力。金力会拉京胡,在村里开了家商店,店名很大,叫墟里百货。墟里百货是全村唯一的日用品商店,没有顾客的时候金力就在店里拉京胡,京胡响起,便陆续会有村妇来买什么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金力有个村民皆知的毛病,就是犯桃花,据说金力这辈子骗过的女人他自己都数不清,但没有一个女人来挠过他的脸,都死心塌地维护他,不能不说他确实本事不一般。进入晚年,墟里师奶级的人物方大珍吃了只苍蝇,这只苍蝇便是人见人爱的金力栽了跟头。墟里百货独家销售一种中老年妇女保健品,一时大受女人欢迎,当然其中很多人是看金力的面子才来买的。保健品是一个南方女人上门推销的,保健品的商标恰好也是“金力”,这便激发了金力的兴致。女人来自南方,肤色如雪,看不出实际年龄,一口吴侬软语听起来很甜,这是金力原来不曾见过的一道风景。两人很快谈拢了生意,签了销售协议。不久,女人希望金力扩大销售范围,做全镇总代理。金力没有多想就同意了,用所有积蓄进了大量金力保健品,准备大赚一把。货进来了,除了墟里的女人给他面子买之外,金力牌在其他村根本就卖不动。产品积压在仓库里,他和这南方女人的关系也就掰了。但协议写得清楚,货款两讫,这事无法打官司。金力吃了大亏,看着满仓库保健品,急火攻心,导致大病不治。临终前金力悔恨交加地对方大珍说:“玩了一辈子鹰,谁想还被鹰啄了眼,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此后,方大珍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常常盯着一个地方发呆,去县医院看过,没看出啥病来。
方大珍的儿子很有孝心,他坚信自己母亲没病,是沉浸在过去的日子里出不来。他对我说:“人老了靠回忆活着,母亲要回忆的事能用火车拉,进到火车里就出不来,不算啥抑郁症。”为了证明他的说法,他从一本旧式影集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给我看。照片约六寸,剪着花边,照片上的方大珍穿花袄、戴胸花,双手紧握一支半自动步枪,一条粗黑的辫子半垂在胸前,神态庄严,英姿飒爽,这是当年女民兵的经典造型。他说:“母亲当年不仅唱戏有名,而且还是神枪手,以民兵代表的身份参加过黑河地区大比武,还受到军分区领导接见。”照片上的方大珍与现在炕上坐着的方大珍反差很大,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岁月饶过谁呢?我想,荣光总会像云像雾又像风一般消失殆尽。
方大珍盘腿坐在炕上数手指头,目光无神,脖子下的肉猩红疲软。
和方大珍交流并不难,我觉得每个抑郁症患者都是思想家,与其交流往往会有意外收获。在与方大珍的谈话中,她有几句话像碎玻璃一般扎疼了我。
关于墟里的发展,方大珍冒出这样一句话:“鼓乐响,人气旺。”
我问她墟里的未来,她说:“齐大牙说过,万事成于乐,礼乐传承,方有未来。”
当我问她如何解决墟里历史遗留下来的旧账时,她的回答很直接,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一样,数着手指头说:“这根是大儿子,这根是二儿子,这根是三儿子,这根是四儿子,五根手指头都是掌上的肉,握不成拳头不能只怪指头不怪手掌。”
我觉得方大珍这是对村里有意见,为了确定我的判断,我问:“您说的手掌是指村上吗?”
方大珍说:“啥也不指,就是手掌。”
我直接问她:“方姓和石姓间有矛盾这不是秘密,您看该如何化解?”
“齐大牙说乐者天地之和也,连天地的矛盾都能用音乐来弥合,方、石两姓的矛盾算什么?这是齐老三都明白的道理,你们却不想法子用。”
“书记刚从省里来。”方慧觉得方大珍话说得难听,急忙打圆场。
我问方慧:“齐老三是谁?”方慧靠近我的耳边说:“齐老三是墟里的守村人,住在村东头。”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齐老三肯定智力有问题,否则方大珍不会这么打比方。我觉得方大珍真是本性难改,这带刺的话让人听着实在不舒服。
方大珍说话多次引用齐大牙的说法,可见“三老”头羊是齐大牙无疑,而齐大牙的文化储备不可小看,方大珍引用他说的那些话,在古典文献里皆有出处。又客套了几句,我决定起身告辞。我从方大珍的话里感受到了某种芒刺的存在,这种芒刺是方大珍思考的角质物,让我无法消化。
离开方家时,我发现屋檐下挂着许多红菇茑。这种像红灯笼一样的浆果被线穿起来,一串串挂在屋檐下,对民居是一种绝佳的装饰。我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方大珍的儿子说他妈妈最喜爱红菇茑,常年用红菇茑泡水喝,他们家大概是全村喝五味子茶最少的人家,因为全家都喝红菇茑水。
拜会的另一位老人是七十三岁的石国库。石国库读过高中,做过兽医,有口才,有表现欲。哨花吹说过,正因为有齐大牙镇着,石国库才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石国库早就放出话来,只要齐大牙那颗牙掉了,墟里说了算的人非他莫属。方慧说:“石国库这人极能白话,用哨花吹的话说是老母猪嚼碗碴子——净甩词(瓷)儿。曾经有一段时间,石国库和方大珍两人像说对口相声一样,对村里的大事小情一唱一和加以评论,在这两人眼里,村里做什么、怎么做都不对,弄得齐满囤嘴角总是水疱不断。”在去石国库家的路上方慧讲了个段子,说:“当年海湾战争爆发,石国库在街上跟村民瞎白话,说你们知道吗,中东那个地方打起来了。村民问谁和谁打起来了。他睁大眼睛道,是萨达姆和侯赛因打起来了。谁知萨达姆·侯赛因是一个人,这事便成了笑谈。”
与方大珍相比,石国库显得极活泛,我们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炕沿上戴着花镜看手机。石国库的平头剃得有些毛糙,但面部饱满,两眼有神。
方慧做了介绍,石国库放下手机,起身与我握手,他的手很有力,没有劳作形成的粗糙感。他说:“上级能给我们派干部来,说明没忘了墟里。”
炕上有个柳条编成的烟笸箩,里面有旱烟、卷烟纸和打火机。
“上炕坐。”石国库说。
我俩脱掉鞋子,在炕上盘腿围着烟笸箩而坐,方慧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石国库很麻利地卷起一根喇叭筒递给我,我摆摆手。石国库自己抽起来,说来奇怪,石国库这烟和郑高抽的烟味道不一样,郑高抽的烟会把人熏得嗓子发痒、鼻子发干,石国库抽的旱烟却带有一股独特的香味,让我忍不住也想卷一根来抽,但这只是一闪念而已。我说:“好奇怪,您这旱烟不呛人。”石国库说:“这烟叶是加了东西的,那些化学加工出来的烟卷没法和我这个比。”我问加了什么。石国库颇为得意地说,他春夏之际会上都柿滩采集刺梅花,晒干后碾碎掺到旱烟里,这样抽起来就有了刺梅花香。我第一次听说旱烟里可以加刺梅花,问他从哪里得来的灵感。石国库挺直了胸脯道:“别忘了我当过大夫,对养生学还是有些研究的。我觉得荒地里最好的东西就是刺梅,刺梅花、刺梅果都是养生佳品,我查过资料,烟丝里可以加蜂蜜、酒,也可以加桂皮、沉香,那么可不可以加刺梅花呢?试过几次,只要加的适量,效果就出来了,不仅烟味妙不可言,而且抽了还不喘、不咳嗽,我还准备申请专利呢。”
说完,石国库起身从炕梢柜子顶部抱下一个纸箱,打开给我看,里面全是野生刺梅的蓓蕾,蓓蕾已经晒干,形态完好,散发出淡淡的幽香,那种紫罗兰般的颜色很是养眼。
“这都是都柿滩上的刺梅花,我亲自去采的。”石国库在展示收获时,颇有成就感,还自己掬起一把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看来您对刺梅情有独钟。”
“就因为我喜爱刺梅,齐大牙叫我刺梅大侠,我挺喜欢这个外号的,但这个外号少有人叫,即使叫,也省略了‘大侠’这两个关键字。人们大概考虑我是‘三老’之一,叫外号不太尊重吧,其实无所谓,齐大牙不也是外号吗?大人小孩都这么叫。”
来之前方慧介绍过,石国库当兽医时曾经用特制的磁铁在黄牛胃里吸出过好几枚铁钉,这成了他骄傲一辈子的资本。但石国库名声不好,糗事有一箩筐,最出名的糗事有两件。一件是有一次骟马割错了肠子,导致一匹好马死掉,被生产队的大喇叭点了名。哨花吹为此发明了一句歇后语:骟马割错肠—便宜了蛋子。另一件糗事是给一个“五保户”灭虱子,结果把人和虱子一起灭了。村里有个“五保户”老人,棉袄棉裤缝里长满了虱子,有个知青家访看到老人浑身发痒,来找石国库想办法,年轻的石国库说这事好办,弄点六六粉浑身擦擦,就把虱子药死了。知青如法炮制,虱子是药死了,可是老人也中毒了,往公社卫生院送的路上就没了。这件事哨花吹也发明了一句歇后语:六六粉灭虱子——死不见尸(虱)。
我登门拜访让石国库很是感动,他说省里来的干部能亲顾茅庐,就是明天咽气也值了。这话让我心里一震,“亲顾茅庐”与“三顾茅庐”很相近,我马上就想到诸葛亮,看来石国库有点自信,而且把自己看得不低。我客套了几句,见他总是无意间揉肚子,就问他肚子是不是不舒服。石国库说无大碍,他虽是兽医,但也给人看过病,毕竟人兽同源,病因没啥两样。我又心里一震,兽医给人看病?看来石国库还没吸取六六粉灭虱子的教训。石国库说他肚子疼是黄皮子在作法折磨他。石国库的老伴儿从外面进来,听到了他的话插话说:“别听国库白话,哪里来的黄皮子?”石国库来了犟劲:“我这是实话实说嘛。我好几次看到有黄皮子在咱家杖子边打滚。”
我笑着说:“我们不谈黄皮子了,我这次登门是来讨教墟里发展良策的,您是墟里‘三老’之一,不仅德高望重,而且一直关心墟里发展,现在墟里面临一些难题,怎么办才好呢?”
“真想听我的意见?”石国库问。
我点点头,说:“墟里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大家的事大家办,您有什么好建议就说出来。”
石国库面色有些潮红,也许我的话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他看了一眼老伴儿,指了指炕上的手机说:“我每天都看新闻,国内国外的都看,我去年就对中美关系走向做过分析,现在看我没走眼。还有南美经济,我早就预料没有后劲,现在看怎么样?南美发展遇到问题了吧?还有俄罗斯与乌克兰兄弟俩打架,哪里是突发的,多年前祸根就埋下了,只不过今年长出了瓜秧。说实话,我看不起有些人说话不过脑子,都是嚼别人嚼过的馍,我不是,我有我自己的看法。”
石国库一番话又一次让我心里一震,这些事哪里是一个老农该想的问题。中美关系、南美发展、俄乌冲突,这些国际问题话语权属于专家,但石国库却有自己独到的看法。我夸赞他说:“没想到您还关心国际局势,而且有自己的观点。”
“做人可以没钱,可以没地位,但不能没有格局和境界,自己的脑子自己做主,不要让别人替你想问题。”石国库一脸严肃的神情如同冻梨返霜,看上去有些高冷。
这一刻,我觉得眼前这个生活在乡下的老汉绝非等闲之辈,更不是老雷说的那种“跟着走”的村民,至少他思考问题的方式值得肯定。我问他思考问题有没有一些规律遵循,或者有没有什么理论支持。
“因果!”石国库不假思索就回答说,“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嘛,万事皆空因果不空,比如说我肚子疼,为什么疼?拍片没事,做肠镜没事,B超肝胆脾都正常,怎么肚子老是拧着劲疼呢?想想看,我骟了多少马,劁了多少猪,连我自己都记不住,天天在牲畜肚皮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当时没当回事,现在看报应来了,人啊!制造的所有痛苦,都像扔出去的回旋飞刀一样,会转回来落到自己的身上,我肚子疼就是因果报应。”
方慧插话说:“石大爷,听说你还下膛线打过黄皮子,被打中的黄皮子会疼得满地滚,最后疼死了,是这样吧?”
石国库点点头:“我确实下膛线打过黄皮子,打黄皮子用枪和夹子都会损坏皮筒,一条皮筒几十块钱呢,下膛线最安全,不会伤着皮子。我打了几年,齐大牙来找我,说黄皮子不能打,你知道老方家和老石家为啥有那么大的仇?那是蛇在作怪。蛇和黄皮子属于狐黄白柳灰五大仙,你打黄皮子,黄皮子不会放过你。齐大牙的话我不能不听,从此我就收手不下膛线了。”
石国库很健谈,不过我不想听什么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就拉回话题问:“您对墟里发展有什么建议?”
石国库摇了摇手机道:“放过猪的人都明白,一群猪若是里头有几头闹事的泡卵子,这猪没法放,墟里现在就是泡卵子多。”
我知道泡卵子就是未劁的公猪,这种猪活力十足,是猪群里的不安定分子。我问:“那怎么办?”
“就一个办法,解决泡卵子问题。”石国库说。
人又不是猪,怎么解决呢?
“解决泡卵子问题,就是像劁猪一样把疙瘩切了去,这就需要动真碰硬。”石国库自己做了解释。
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回避矛盾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当领导的,不能当和事佬,像齐满囤那样只知道和稀泥,那不是领导,是个泥瓦匠。”
没有想到石国库也对齐满囤有意见,老实巴交的齐满囤是个好人,凭感觉村民都应该说他好才是,可就我了解的情况来看显然不是,大家不但不看他的人品,而且普遍认为他是一个窝囊废。看来好人不一定就是好干部,一旦你在某个位置上,人们评价你的标准就与这个职位上的履职有关了。
接下来,石国库开始历数墟里十茬儿村干部,对每一茬儿都有一番批评,他说到的“茬儿”其实就是届,村委会已经到了十二届,石国库批评了十届,最初的两届他没做评论,也许年代久远已经记不清楚。石国库的批评是真正的批评,没有表扬,没有一分为二,整体是否定。他说到的十茬儿干部我只知道齐满囤,方慧也只接触过三四茬儿。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石国库记忆力不一般,在提到三十多年前那茬儿村干部时,他还记得当时的村主任是个酒蒙子,直到卸任还赊欠墟里百货的酒钱,是方大珍碍于面子把这笔账抹了。
出门时,我发现石国库家院子里堆放着许多石磨,一看就是收集来的。我问他为啥喜欢这些老物件。他说这是替金子收的,金子想在都柿滩铺一条磨盘小道,他和齐大牙都要出点力。
离开石家,方慧小声说:“石国库是个做酒不成做醋酸的主,他一心想扶持个姓石的当村主任,方世乾没当选石国库是使了反劲的。”我说:“他这么做可以理解,因为他本人姓石。”方慧说:“问题是任何时候他都以公正无私的面孔出现,好像墟里最讲道理的人就是他,一个自诩公正的人却私下里搞圈子,这就不让人佩服了。”
方慧这话不无道理,石国库在评价十茬儿村干部时,给人的感觉确实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
最后一位拜访的是最年长的齐大牙。来到齐家的时候,齐大牙已经开始吃晚饭。
齐大牙的儿子在县城工作,他的日常生活由女儿齐琴照顾。齐琴快言快语,说话时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一看就是个精神头十足的女人。我看看表,下午四点不到,问:“怎么这个时间吃饭?”齐琴说:“老爷子喜欢早睡早起,四点吃晚饭,不到六点就上炕睡觉。”方慧说:“墟里自古就有这个习惯,跟着日头起床睡觉,夏天日头勤,三点多就开始放亮,别看老人睡得早,其实算起来也没睡多长时间。”
齐大牙吃的是煎饼,他用干巴巴的煎饼卷着一根大葱,不紧不慢地嚼着。齐大牙上齿只有一颗牙,每吃一口,都要先上下齿对准,然后再用力咬下,慢慢咀嚼。我觉得齐大牙这颗牙像点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像土拨鼠的门齿。齐琴说:“老爷子一天只吃两顿饭,每顿饭却要吃上一个钟头。”齐大牙很客气,说:“你俩先坐,等我吃完饭再唠。”这个空闲,我观察了一下齐大牙的屋子。
这是一间南北各有一面火炕的普通房间,南炕住人、吃饭,北炕则摞放着一些很旧的唱戏行头,有单面鼓、铜锣和成串的铜铃铛、铜镜等,不用问,这些是跳神的道具。据我所知齐大牙并不跳神,不知他收集这些东西有何用。北墙没有开窗,挂着一幅八卦图,还有一些写着“七煞是凶神,安敢入我户”的道家符咒,因为没有裱,有的地方已经破损。这些物件给屋子增添了神秘的气氛,坐在炕沿上面对着北炕,仿佛正在观看一幕鬼神剧,让人头皮有些绷紧。
齐大牙吃饭不是很讲究,炕桌上一碟子大酱、几根大葱,还有一碗玉米糊糊,除此再无其他。我问齐琴:“老爷子这么爱吃煎饼,老家一定是山东的了?”齐琴说老辈是哪里人她也不知道,从家谱上看,齐家六代以前就在驿站当差,后来驿站取消,就留在墟里种田打猎。老爷子爱吃煎饼,是为了锻炼那颗唯一的牙,老爷子自有一套理论,说牙是因为不用才掉的,总是咀嚼食物的牙不会掉。十年前老爷子开始吃煎饼,就用这颗唯一的门牙,结果一直到现在,这颗牙还没下岗。方慧扑哧一声笑了,我不知道方慧因何发笑。我没有笑,对面毕竟是位年逾七旬的老人,玩笑开不得。齐大牙吃了煎饼,又喝了那碗糊糊,让女儿收拾了碗筷,向我拱拱手道:“慢待了,我吃饭中途不能停,一停肚子就不舒服,吃东西就像铁锅焖饭,柴火续不好容易夹生。”这话称得上是经验之谈了,因为孔夫子也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告诫。在与齐大牙对视的那一刻,我心头一紧,齐大牙的目光明显与年龄不符,黄眼中一孔黑洞,是典型的狼睛。“狼睛”这个词我是听郑高说的,郑高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边境县的农委主任长着双狼睛,他看上了一位女同事,有事无事总是盯着人家看,女同事是一位本本分分的小媳妇,模样俊俏,性格内向,被一双狼睛骚扰得不胜其烦,天天晚上梦到主任对她动手动脚,时间一长就患上了抑郁症,后来跳楼自杀了。自杀后人们在她抽屉里发现了一封遗书,遗书上只有四个字“狼睛瘆人”。齐大牙的眼睛与郑高描述的狼睛大体一致,这个发现让我心里打了个寒战。
“你是墟里最大的官,常言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我肯定有事喽。”齐大牙开门见山。
“您是墟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明天是重阳节,作为晚辈理应来看望您。”我客气了几句。
“哨花吹咋没来?他是我家炕沿上的常客,是不是去谁家吹喇叭了?”齐大牙无意中暴露了哨花吹的底细,原来哨花吹的军师在这里。
“邵主任本来要过来,是我让他忙别的事,他让我给您带好呢。”我急忙做了解释。
方慧补充道:“邵主任当选后基本不外出吹喇叭了,也没时间吹,村里大事小情太多。”
齐大牙点点头:“人当了官都会变,有人官升脾气长,有人六亲不认,还有人会忘记自己几斤几两,不过哨花吹不会这样,我看不错。对了,找我啥事?说吧。”
齐大牙如此痛快出乎我的预料,登门之前,我听说齐大牙是个有话只说上半句的人。既然老人不需要铺垫,我也就直话直说。我说了墟里当下面临的问题,各项工作在全镇都处于末位,这样下去墟里很可能被合并掉,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才好。
齐大牙想了想,吐出仨字:“先正名。”
我问:“怎样理解先正名。”齐大牙说:“墟里需要一个名分,一百多年前裁驿归邮后,墟里名分不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村有村幌,酒有酒旗,这个幌子就是名分,名分是笼络人心的,有了名分人心才不会散。”
“怎样正名呢?”
齐大牙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墟里当年是朝廷给挂了牌子的,驿站再小,也是敕建,是名正言顺的公家单位,喂马住店、吃喝拉撒尽是公差,驿站上下,不论坐地户、外来户,在三十里驿路上跑得欢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现在不一样了,家家都为了自己忙活,不关心别人,只想着自己,主心骨没了。应该给墟里搞个名分、挂个幌子,人嘛,都在意有个幌子,宋江为啥要在水泊梁山竖一面杏黄旗?就是为了拉拢人心。”
“幌子?”我重复了一句,在我的词库里,幌子应该是贬义词,“应该是旗子吧。”
“用你们当干部的话讲,就是旗子。”
齐大牙这一解释我马上就通了,是啊,过去驿站有驿幌,酒馆有酒幌,就是寺庙道观也会有一根高高的旗杆挂面旗子,因为幌子是魂魄的具象化,代表着正宗合法地位。宋江主政梁山,马上就挂出了“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其实想要的也就是存在的合理性,在朝廷不认可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符合天理。可是小小的墟里能挂什么旗子呢?老雷一再告诫不要搞别出心裁的东西,这一点我不敢遗忘。
“我不是让你学水泊梁山挂杏黄旗,是让你们给墟里整个名分,过去一个人有了名,还要有个字号,当下的墟里缺个字号。”
我听明白了,齐大牙说的挂幌其实是做概念,用一个人人都能接受的概念来聚拢人心。
“那么,正名之后呢?”我接着问。
“胜灾妖。”齐大牙把这三个字的字音拉得很开,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我如听天书:“灾妖指什么?”
“灾,是天降灾异,非人力所为,比如说驿路原本通塔溪,后来山洪冲垮路基,驿路就成了断头路。金子年年走驿路,有一次她对我说,你看塔溪现在发展多好,和墟里简直是两个世界,如果驿路不断,墟里和塔溪相互流通,墟里一定会有活泛气。”
我同意齐大牙的分析,如果墟里和塔溪相通,墟里就由封闭走向了开放,塔溪对墟里的带动作用就会体现出来。
齐大牙接着说:“妖,是地生妖孽,说白了是人为的,比如说蛇祸、土豆窖的不幸、蛇头吃三道鳞,这些事本来可以避免,之所以发生是人的因素在起作用。胜灾妖,就是把灾妖制造的影响消化掉,抱成一团往前看。”
齐大牙说得太好了,我几乎要为他鼓掌。
“墟里本来有两翼,被都柿滩折断一翼,叫新生压住一翼,新生搬不走,都柿滩却可以建桥,墟里从驿路来,也该从驿路去,像塔溪那样活起来。”齐大牙说话虽然有些漏风,但吐字还算清晰,意思表达也相当完整。
“您说的是开发驿路?”
“就是,驿路是墟里的根。比如说乾卦有六爻,每一爻都代表事物发展的一个阶段,你中间断了,就变得不三不四了,所以要前后上下连起来。”
我觉得齐大牙的话很深奥,具有哲人意味,与哲人交流是一种享受。齐大牙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打通驿路把墟里和塔溪连接起来。这个建议有新意但很难操作。齐大牙见我不说话,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说:“这只是个大致方向,至于具体到方、石两家的矛盾,这么说吧,拎起来就蛇祸、土豆窖、三道鳞三件事,冤有头,债有主,估计哨花吹能忙活好这些事。”
我心里一颤,这三件事正是困扰我的三个结。
接着,齐大牙摇了摇头道:“这里面土豆窖的事恐怕不好摊开,方小茹和石云来在土豆窖里寻短见属于个人隐私,不能公开抖搂。说来也是,冬天下窖要以烛火来试,烛火灭人下去必死,两个成人不能不晓,下窖肯定是寻短见,因为活着没路可走。”
“现在两家还在各说各的理,互相指责。”方慧说。
“当时公安没下结论吗?”我问。
“问题是谁家也不想把事说破。”齐大牙说,“当时有个年纪大的公安人员说,死者为大,别给死者脸上抹黑了,留个囫囵尸首下葬吧。如果解剖尸体,方小茹未婚先孕一事就会暴露,那样做就难看了。好在两家都听了那位老公安的话,把两具囫囵尸体下葬了。”
方慧悄声对我说此事说来话长,等有时间她会详细和我说。
我问齐大牙除了方、石两家的世仇,墟里还有哪些当务之急要办。齐大牙说:“墟里还有一个难题是聚拢人气,去数数村里有多少大门上锁就知道了,人都走光了,墟里还怎么发展?真到了那个时候,连个吵架的人都找不到。”齐大牙的狼睛望向窗外,窗子玻璃上贴了张已经褪色的红窗花。他目光专注,窗花的图案很复杂,像是由一粒粒苍耳排列成的八卦图。
“现在城市化进程在加快,农村人口流失是普遍现象,如何留人确实是个难题。”我轻轻叹了口气,留住村民是我到墟里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与老雷探讨过此事,老雷的看法很明确,就是顺其自然。郑高对此却忧心忡忡,他说:“一城兴起万村空,乡村凄零闹市荣,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别忘了中国是个农业大国。”
“难题也总要有人解,保住墟里,先要保住人。”
事实上齐大牙说得没错,许多村子面临的困境不是经济,而是人,人心散了,人走光了,钱包再鼓也没有盼头,这是农村一系列现实问题的根源所在。我问过老雷,老雷说:“对农民的引导不要过度依赖经济手段,经济手段短期还可以见效,但不能持续,解放战争时期农民参军上前线,没有一分钱赏金,为啥还能前仆后继?那是精神引导起了作用。”
“您对我们这届村委会有什么建议?”我不想错过这个讨教的机会。
齐大牙微微笑了笑,那颗孤独的门牙在笑容里暴露无遗,能看到发黑的牙根。“做人做事靠谱就中。”齐大牙用手帕擦了擦嘴,眯起一双狼睛道,“墟里几任村干部了,问题就出在不靠谱上。”
“怎样才能靠谱呢?”
“你知道‘二十四孝’里有个鹿乳奉亲的故事吧,郯子为什么能得到野鹿的奶?是因为他和野鹿打成了一片,身上都是野鹿的味道。”
我听懂了齐大牙的意思,把他的话翻译成官话就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看来,齐大牙与前几届村委会关系紧张,双方都有责任,村干部把“一金三老”当成了消极因素,而“一金三老”认为村干部高高在上,唱高调、不靠谱。我说:“鹿乳奉亲故事的主人公可了不得,他还是孔子的老师呢。”
齐大牙说:“越是有学问的人越不咋呼,身段放低的人不跌大跟头。”
我觉得这话很到位,生活中的确是这样,举得越高,跌得越惨,狂风刮不走小草,却能把大树拦腰折断,国人的处世哲学中也包含这样一种普遍认识。“邵主任是个靠谱的人,为人也好,希望您多点拨他。”我说。
齐大牙点点头。“不靠谱就吹跑调了。红白喜事他若是吹跑调,人家还不得大棒子把他打出来?”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你听过他吹《抬花轿》了?那曲子让他吹得鬼神都会抻着脖子听。”
《抬花轿》是喜事标配喇叭曲,这支曲子通过电影《红高粱》被人们熟知,影片中这支唢呐曲配上甩膀子、尥蹶子的夸张动作,简直吹疯了。
齐琴在一旁说:“爹呀,人家领导来一趟不容易,你给看看有没有啥沟啊坎啊的,来点实诚的。”
方慧跟着道:“是啊,书记不像有的挂职干部来村里就是点点卯。书记是真驻、长驻,咱墟里挺复杂的,看看书记该防着点啥。”
齐大牙没有马上答复,伸出右手用拇指逐个按了按指关节,然后道:“放心,你在墟里不犯小人,有贵人相助。”
“贵人是谁?”齐琴问。
齐大牙摇摇头说:“谁是贵人要靠你自己品,这个是算不出来的,不过,有这样一句话说得好,总有流水绕过山。”
我笑了,觉得齐大牙很有智慧,这个说法很妙,谁听了都会舒服。我好奇地问:“村里传您能掐会算,而且特别准,我想知道您掐算的依据是什么。”
“别人都在意结果,你却在意依据。”齐大牙看了我一眼,狼睛犀利。
“我是学生物的,我觉得人与生物之间的关系很神秘,尤其人与植物之间肯定有关联,比如孔子演绎八卦为什么手拿蓍草,而不拿别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人生即草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嘛。”
“您的神机妙算确实叫人佩服。”
“哪里有神机妙算,就我这个老头子来说,无非是经历多的缘故。这个世界上前天和昨天演的戏,今天和明天都会再演一遍,因为我看过,所以我知道结果,你们到了我这个年龄,要是脑子不糊涂,也会看个八九不离十。”
“您谦虚了,占卜在萨满文化中是一门学问,有许多人类学学者专门研究,它不仅仅是经验的积累,而且还需要许多知识和推理。”我觉得眼前的齐大牙是位可爱的老人,观点明晰,不闪烁其词,如果换成一位喜欢装神弄鬼的老者,我不会在炕沿上坐这么久。
“像学生做题有公式一样,算法是有的,掌握也不难,难的是怎样下断词。”
我点了点头,齐大牙说的断词应该是《易经》里的彖辞,也就是掐算的结论。从唯物的角度讲,齐大牙这一套肯定说不通,但我隐隐觉得不能简单地否定齐大牙对事物的判断,经验与经验主义本身不是一码事。墟里真是藏龙卧虎,一个村民有如此见识,这说明什么?说明老雷对村民的判断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像齐大牙这样靠经验和头脑做判断的人,永远不会遇事随大流、跟着走。
我夸赞了齐大牙一通,他却很谦虚,说自己没啥出奇的,是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老人。在我起身告辞时,齐大牙从炕上下来,一直送我到门口,临别握着我的手说:“一定要保住墟里,小龙山上的列祖列宗瞧着后人呢。墟里没了,没法向祖宗交代呀!”
我深深点了点头,说:“我会尽力说服镇领导,让这座三百岁的古村活下去。”
齐大牙表情严肃地说:“实在不行,我就带着村里老人去上访,我可是有名的道人头,三个老家伙去衙门击鼓鸣冤,不怕没人出来接访。”
不得不说,齐大牙是位狡黠而又智慧的老农,与他这次谈话,完全颠覆了我对老农民的认识,在齐大牙面前,我真的就如一位小学生。
从齐大牙家回来,正在擦拭小喇叭的哨花吹对我说:“‘三老’是墟里三块牌位,只要戳在那儿就管事。方大珍就得多出去走走,墟里不像县城,县城的老太太有地方跳广场舞,墟里咋跳?人一闲就闹病。石国库是操心事太多,一个老农民,却天天想着国内外大事,做着农民政治家的梦。齐大牙神神道道,绝对不白给,他有几把刷子谁也说不清,但年轻时给人批八字遭过批斗,在公社大院后面挖了半个月的排水渠,因为这个,齐大牙说的话都不是一种答案。”
我问:“齐大牙说他是道人头,道人头是什么意思?”
“道人头就是乡间随处可见的苍耳子。”哨花吹说,“齐大牙在多个场合说过,说自己就是墟里的道人头。”
我当然知道苍耳子,这种植物有毒,亦可入药,粘到衣服或头发上很难摘,可用它煮水治病,大多数人对它敬而远之。细想一下,齐大牙这个比喻挺神的。
我说了齐大牙提到的正名一事。哨花吹说这件事他也想过了,墟里以后要打驿路牌。驿路之乡本身就挺带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