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秧又称酸木浆,是一种蔓生的葎草,茎、枝、叶柄都长着倒刺。一般长在谷地、豆地和草丛里,叶子可以吃,酸酸的,是小孩子们的最爱。但拉拉秧实在是绊腿的障碍,若是穿着短裤与它遭遇,会将小腿拉出道道血印子来。
拉拉秧是我对会计石小东的印象。
我之所以由石小东想到拉拉秧,还要感谢齐满囤的提示,他说石小东是村里任期最长的委员,他干村会计已经干了八届,是一株扯不断的拉拉秧。我觉得这个比喻好,符合我对石小东的看法。石小东从不多言多嘴,从眼神看,他是个有主意的人,村里研究什么事,如果他这棵拉拉秧一横,肯定无法通过。不是他故意捣乱,毕竟他经历得多,有许多过去的经验教训值得吸取。在对待石锁上访一事上,我看见了他这棵拉拉秧的作用。
我见识了村委会选举的全过程。
对墟里来说,村民自由选举村委会有极大的坏处也有极大的好处,坏处是两届换届选不出个主任来,好处是让哨花吹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了墟里的“掌门人”。我听石小东私下和石大奎嘀咕:“哨花吹这个主任是用喇叭吹出来的。”我不认为石小东这是发牢骚,这是一句实话,哨花吹如果不是喇叭匠,村民不会把票投给他。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一个民族的所有苦难都是这个民族的民众自己选择的结果。这句话如果成立,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一座村庄的所有未来都是这座村庄的村民自己选择的结果。
在墟里村民委员会换届这件事上,我认为这句话是成立的。
哨花吹没有吹牛,在第二次选举中,方、石两大阵营第一次出现了高度统一,“一金三老”也没有过多聒噪,哨花吹高票当选。另外选出的三个委员是连任的石小东、方慧和石大奎。石小东继续兼任会计。石小东平时像老猫一样安静,脸上云淡风轻,肚子里却装满墟里的风风雨雨。石小东的长处是不贪不占,账目管理得清清楚楚,有一年镇里组织村级财务审计,墟里得了第一名,这是最近十年来墟里唯一能拿出手的荣誉。方慧依然做妇女工作。农村婆婆妈妈的事多,需要她这种性格泼辣、热心帮人的女委员,方慧与金子、方大珍和齐大牙的女儿齐琴交往甚密,是三个委员中消息最灵通的人。石大奎是个退伍军人,脸庞黑红,一身肌肉块,很像某部电视剧中长工的形象。他负责治保和青年工作,工作踏实,对方姓的人没有成见。三个委员看上去都很顺眼,至少我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唱票后本来还有一个上报批复的环节,但老毕高兴过了头,给书记、镇长打了电话后就让哨花吹发表当选感言。
因为事先没安排,哨花吹对讲话准备不足,但这难不倒他,他特别会说话,歇后语也用得恰到好处。他在感谢父老乡亲的信任后,当场做出两条承诺:一是自今日起墟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他吹喇叭分文不取,权当为村民服务;二是他在职期间,要化解历史积怨,发展村级经济,保住老祖宗留下来的墟里。最后他说,作为村主任,他一定和大伙冰糖煮黄连——同甘共苦!
哨花吹的讲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掌声持续了很久。石国库说墟里好久没有听过掌声了。人群前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静静地站着,刚才投票时我就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我问方慧此人是谁,方慧靠近我的耳旁说:“这就是‘一金三老’中的金子,当年哈尔滨下乡来的知青。”我仔细看了看这个叫金子的女人,感觉她目光坚定,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我问:“‘一金’来了,‘三老’呢?”方慧一个个示意给我看。齐大牙让我感觉有点名不副实,也许是因为他嘴唇紧抿,我并没有发现他的牙有多么大。石国库明显发胖了,两腮泛红,看上去气色不错。方大珍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是儿子搀扶来的,开会时她高昂着下颌,两只鼻孔朝天。从他们这么大年纪能来现场投票来看,“三老”确实关心墟里。村里设了流动票箱,由大奎抱着到腿脚不便的人家去,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没有一个村民用流动票箱投票,所有能投票的村民都来到了会议现场。
哨花吹上任后分别给方世乾和石洪兵打了电话。电话是当着我的面打的。他说自己不过是个吹喇叭的,当主任是赶鸭子上架,他只是个过渡,将来主任这把交椅还会让出来。方世乾说:“老邵你干主任我没意见,换了别人肯定不行。”石洪兵说:“你当主任我支持,因为你不姓方也不姓石,你是谁家也离不开的哨花吹。”
我和哨花吹交流了老毕说的三个梗,当前最主要的是合村并屯这一难题。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新生村早就有人放出风来,说墟里村要划归给他们。更让人生气的是,已经有新生村的村民来墟里村打探有没有闲置民房出售。我对哨花吹说:“咱俩必须打好墟里保卫战,墟里不保,没脸见江东父老。”
其实,我到墟里报到前去拜见镇长时,就感到了新生村是墟里村最大的威胁。镇长是个高学历的年轻干部,在县发改委任过副职,见识不少。他和我谈话不谈墟里,而是大谈墟里的邻村新生。新生村距墟里村很近,地处古驿路南端,紧靠着一个江湾。新生村地理环境不如墟里村,人口刚及墟里村一半,这几年的经济发展却像放了二踢脚,不仅修建了码头,还引进资金建了一个油脂厂,专门加工大豆油。最近他们又报了个计划,准备搞村级开发区。镇长说:“新生村历史不过五十年,没啥文化底蕴,为啥能发展起来?就是靠一股子干劲。他们人团结,思路清,工作环环相扣,先是建了码头,解决了船运大豆问题,能运来大豆就可以建油脂厂,油脂厂做大了就办村级开发区。”镇长说话语速很快,像打机枪一样。他还说:“你看看你看看,全省哪里有村级开发区?新生村却敢为天下先,这是气魄,是创新。新生村上半年经济一路高歌,有五拨市县领导来视察。老毕抓了两个点,一个是新生,抓到了天花板;一个是墟里,陷进了涝洼塘,功过相抵。”他建议我有时间去新生村学习一下,借鉴一下新生村的工作经验。当时在镇里有三天培训,我和曹大姐说想找个时间去新生村,悄悄去,悄悄回,谁也不打扰。曹大姐说:“我开车拉你去,兜一圈就回来。”曹大姐路熟,车技也不错,很快就拉着我来到了新生村。
新生村的油脂厂是引进的国企,厂区内很现代化,八台职工通勤大客车一字排开,十分亮眼。我问:“大型国企为何能选在新生建厂?”曹大姐说:“原因很简单,就是加工对岸的大豆方便,从口岸用船直接运过来,免了陆运,节省成本。”在村里转了转,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新生村村域狭窄。因为有大山阻挡,村子没有纵深,老百姓的房子都是临江而建,将来几乎没有发展空间。新生村委会办公地点是栋不错的小二层楼,外墙刷着白、蓝两色。曹大姐说:“这里原来是个边防检查站,后来检查站撤并,小楼给了村里。”我问:“村里要是建开发区选址在哪里呢?”曹大姐摇摇头道:“估计只能劈山了,向大山要地。”我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想,劈山造地环保上不可取不说,单就成本来看也太高了,新生村难道开有银行?
哨花吹同意我打墟里保卫战的看法,同时又说:“打仗打的是人心,一定要让方、石两姓化干戈为玉帛,把散了的人心拢起来。”我们商定,先摸几天底,然后再确定从哪里下手来打这场保卫战。
我们在办公室召开第一次村委会,特邀齐满囤列席,但齐满囤婉拒了,说有啥活他可以干,开会这等事他是万万不会来的,这些年开会开出了痔疮,一落座屁股就难受。我说:“不来就不来吧,我在满囤家吃饭,天天在一块,有啥事可以随时说。”
我们正在开会,哐当一声,门被推开,村民石锁黑着一张长脸闯进来,把条死鱼往地上一掼:“我的三道鳞都让蛇头吃了,几万斤,就剩了个零头,我忍了两年,今年说啥也不忍了,村里给个说法吧!”
“你这是干啥?我们开会呢。”石大奎说。
“开会不就是研究事吗?不研究事开会那是闲磨牙,你们现在就研究研究我这事咋办吧!”石锁一副不讲理的架势。
石锁是来告方世坤的。
石锁和方世坤都在江边养鱼。方世坤承包了江汊子,用三层尼龙网把江汊子与主江拦了起来,在里面养蛇头。江汊子是大江的胡须,虽短促,却是活水,适合养蛇头。蛇头又叫黑鱼,生命力极其旺盛,肉细味美,加上又是活水放养,卖价一直居高不下。石锁也养鱼,他在离江汊子不远的蓝湖养鱼,养的是镜鲤,俗称三道鳞,收入也不错。石锁看不惯方世坤养蛇头,在他看来,三层网把江汊子一拦,江里的野生鱼类洄游不进江汊子,江汊子的鱼虾也入不了江,这等于把江汊子隔死了。石锁曾找过齐满囤,说:“江汊子不能这样拦,这么拦是造孽。”齐满囤说:“人家承包了江汊子,交了十年承包金,现在承包期没到,我也没办法。”石锁说:“承包也不能把江汊子拦死呀,用网箱也可以养。”齐满囤是个唯唯诺诺的人,被石锁问得哑口无言。石锁撂下话,承包不等于私有,江汊子是墟里的,不是他方世坤的。这些话传到方世坤耳朵里,方世坤很不屑,说:“他闹吧,四角菱的本事只能在蓝湖泡里,还能跑到江汊子里兴风作浪?”如果仅仅是对养鱼方式有看法还不至于撕破脸皮,问题是石锁鱼塘里的三道鳞被黑鱼吃了,这个问题就复杂起来。前年秋天石锁鱼塘起鱼,没想到却遇到了怪事,左一网、右一网,拉上网的三道鳞稀稀拉拉。石锁蒙了,池塘里明明投了四万尾三道鳞,怎么像水遁一样不见了呢?鱼塘不是江汊子,没有活水与大江相通,三道鳞想跑也跑不了,再说三道鳞个头大,涉禽吞不下,被鱼鹰吃掉的可能性也不存在。石锁站在鱼塘边发愣,直到网里兜上来几条黑乎乎的蛇头,石锁这才明白,原来是蛇头吃掉了他的三道鳞!蛇头就是黑鱼,因为鱼头似蛇,在浅水里会像蛇一样爬行,人们给它起名蛇头。养鱼人最怕蛇头,无论养鲤鱼、鲫鱼还是草鱼,只要鱼塘里混进蛇头那就惨了,因为凶猛的蛇头会把其他鱼类吞噬干净。石锁当时就怀疑是方世坤搞鬼,但又疑心是当初自己放鱼苗时混进了蛇头,因为鱼苗里零星掺入其他鱼类也很正常。第二年再投苗时,石锁做了防范,对鱼苗仔细做了遴选,确保投放的都是三道鳞才放心。谁知秋天起鱼时又出现了上年的状况,石锁不干了,来村委会把齐满囤拉到鱼塘,要齐满囤管管这事。齐满囤说他没枪没刀,这事管不了,石锁就去镇里找老毕,老毕让齐满囤认真处理此事,万万不可激化矛盾,事情就一直这样压着,但压着只能是权宜之计,这件事如同湿煤压炉火,底火还在,只要捅几下,又会蹿出火苗来。
方慧起身拉石锁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说:“气大伤身,你对条死鱼发这么大火干啥?”
石锁显然正在气头上,脸色因充血变得黑紫,歪着头躲过方慧,朝着我说:“你是省里下来的大领导,你给评评理,我家鱼塘与江水不相连,蛇头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吧?蛇头出现在鱼塘里,来路只有一个—方世坤的江汊子!这事村里管不管吧?”
具体情况不明,我不便表态,又不好不说话,便问:“我不是什么大领导,就是个普通驻村干部,我想知道墟里有几家养蛇头的。”
石锁鼻子哼了一下道:“除了方世坤这个狼毒,别人谁会养?蛇头是孝鱼,打鱼人打到蛇头都会放生,不忍心吃它。”狼毒是方世坤的外号,这个外号很少有人在公开场合叫,石锁这样叫,可见两人矛盾处于激化边缘。石锁气呼呼地接着说:“狼毒不但不认账,还到处埋汰我无事生非,这笔账不算不行!”
这时石小东说话了:“墟里一共有七家养鱼户,方世坤养蛇头,石锁养三道鳞,另外五家都养草鱼、鲤鱼和鲢鱼。石锁你没问问,那五家鱼塘里有没有蛇头?如果有,也是方世坤在搞鬼?”
“这个、这个我没问。”石锁摇了摇头。
“可是我问了,去年我就去他们五家鱼塘问过,每家鱼塘都打上来了蛇头,只是数量不等而已。”
不得不说,拉拉秧一出手就把石锁绊住了,方世坤没有理由给那五家投放蛇头。
哨花吹说:“石锁呀,捉贼捉赃,怀疑不能成为证据,凭一条死蛇头给方世坤定罪,那是唱戏敲铜盆——不着调。”
石锁说:“邵大哥你当主任我投了赞成票,你可别像齐满囤那样只会和稀泥,这蛇头至少是个证据吧。”
哨花吹哈哈大笑:“石锁呀,我姓邵,不姓方也不姓石,书记是省里下来的,我俩没理由拉偏架,你容个空,村里会搞清楚这件事,给你个满意的说法。”
“我已经容了两年空。”石锁梗着脖子说,“有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再四。”
石小东问:“石锁咱是哪天选举的?”
“昨天呀!”石锁被问得莫名其妙。
“这不得了,邵主任才上任一天,你怎么说容了他两年空?”
石锁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的确,齐满囤任上的事不该算到哨花吹头上。
石小东的机智令我刮目相看。我说:“石锁同志,你先回去吧,邵主任不是答应要给你个说法吗?”
石锁站起身道:“那我就等着村里给我答复,希望你们别像齐满囤那样拖着不办。”
石锁对齐满囤意见不小。前年初秋,鱼塘起鱼时发现里面有蛇头,他就把这件事对齐满囤说了,齐满囤说:“你今天鱼塘里有蛇头来找我,明天鱼塘里有狗鱼也来找我,我成了管鱼的村干部啦。”齐满囤觉得这事没法管,也管不了,还埋怨石锁大惊小怪。
大奎说:“回去吧石锁,这事村里不会不管。”
石锁走后,与会的几个人都说这事蹊跷,石锁鱼塘以前没出现过这种现象,从前年起蛇头开始入侵鱼塘,这已经是第三年了,三年来石锁损失很大,心有怨恨也是难免。但大家都认为方世坤不会把自己江汊子里的蛇头偷偷放到别人鱼塘里,这样起鱼的时候肯定露馅,方世坤不傻,不会干这种蠢事。可是石锁鱼塘里的蛇头是哪里来的呢?难道是江鱼跳龙门飞过来的?
我问:“当地有野生的蛇头吗?”
“当然有。”哨花吹说,“黑龙江之所以叫黑龙江,其实与龙无关,倒是与黑鱼和七粒浮子密不可分,因为旧时江里黑鱼和七粒浮子很多,鱼群宛若黑龙游动,故有黑龙之说,有史可查的是,辽代耶律阿保机在江里射杀了一条黑龙,并将黑龙视为祥兆。现在来看,世上本无龙,耶律阿保机射杀的可能是一条大型的七粒浮子或大黑鱼,因不知其名,凭外形判断,称其为黑龙。”
“七粒浮子是一种有水中活化石之称的鲟鱼,外形看起来确实与传说中的龙有些相像。与比较温驯的七粒浮子相比,蛇头则是凶猛的水中霸王,只需几条就能把一个不错的人工鱼塘吃得一塌糊涂。”石小东在一旁解释说。
“黑鱼确实能吃三道鳞。”作为生物专业的毕业生,这点常识我还是懂的。
哨花吹道:“蛇头有九条命,生命力堪比泥鳅,鱼塘干涸的时候,它能钻到淤泥里藏起来,水一多,又钻出来横行霸道。石锁去年起鱼后没清塘,要是撒些生石灰清一下,也许就不会出这种事了。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因素,需要调查清楚,现在关键是让石锁搂住火,别找方世坤打架,他俩要是打起来,会引发大规模的械斗事件。”
我心里震动了一下,墟里若是发生群体械斗事件,正好给镇里并村提供了理由。
我觉得老雷对农村的判断有问题,农村可不是老雷描绘的那个样子,高高在上的老雷对基层的情况就是想当然,矛盾重重的墟里,哪里有什么诗意乐土?
“要找到问题的症结,”哨花吹说,“只要是一道题,就总有解题的办法。蛇头和三道鳞之争,根子在方、石两家的猜忌上,这一点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看来不把根子挖出来解决掉,将来还会出别的麻烦事。”
哨花吹弯腰拨弄着地上那条死蛇头,这是一条重约两斤的好鱼,虽然沾了草屑和泥土,但鱼眼黑亮,鱼鳍坚挺,黑蟒般的鱼头和黑白相间的花纹看上去确实像蛇。蛇头的鲜度还在,他让方慧将鱼放入冰箱冷冻起来,算是固定证据。我说:“是不是请镇派出所介入一下?”哨花吹说:“这种事不够立案标准,不能因为打捞到了蛇头就说这事是方世坤干的,草甸子里水耗子和各种大型水禽不少,都会到鱼塘偷鱼吃,三道鳞减少,蛇头只是怀疑对象,不一定就是肇事者。派出所来人了也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见我眉头紧蹙,哨花吹笑了笑道:“这事我来办吧,咱别让四角菱搅黄了会议。”
这次会议,基本捋清了方、石两姓交恶的缘由。
两家的世仇缘于小龙山上的蛇,这一点千真万确,因为哨花吹的爷爷是事件的亲历者。
会上,哨花吹转述了他爷爷当年的话,这种转述虽然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却少了哨花吹一贯爱用的歇后语。我理解哨花吹的讲述方式,在复述长辈的话语时,用幽默和调侃就成了大不敬。我认为哨花吹的讲述在逻辑上没有问题,如果把哨花吹讲的故事当成一部小说,从读者的角度来审视,几乎找不到什么硬伤。哨花吹的讲述虽然少了歇后语,却多了些评论金句,这让他的讲述有了跌宕感。由哨花吹,我联想到了老雷,老雷讲话本来有生动的潜质,但开会总是照本宣科,连一句话也不多说,我就想,老雷从郑高嘴里听到了那么多奇闻逸事,为什么不懂得运用呢?如果像哨花吹这样生动地讲故事,入耳入脑入心并不难。
哨花吹说:“事要从头捋,就像一条河,如果源头不清,河水会越蹚越浑。我祖父是个盲人,外号叫老鼓寿,喇叭吹得比我好,他吹喇叭完全凭感觉,不管什么曲子,只要听一遍就能吹下来。有人不相信盲人阿炳拉二胡那么神,但只要听过我祖父吹喇叭,那就会知道这种音乐天才真的会在盲人中出现。我总觉得盲人身上有另一只眼,这只眼能透过皮毛看到骨头。我祖父有很多语录现在还在村里流传,比如人没啥了不起的,鼻子不如狗,胃肠不如猪,要是再不会听喇叭就连动物都不如。这话听起来糙,但用意不错,是劝诫人学会欣赏音乐,至少会欣赏喇叭。比如爷爷还说,蛇有七寸,喇叭有七孔,按住七寸蛇不动,按准七孔不跑调。当然,爷爷的话也不全对,喇叭实际有八个孔,不知道爷爷为何忽略了下面那个孔。”
我很清楚哨花吹不紧不慢的讲述主要是为了我这个外来者,他希望我了解墟里的历史,了解方、石两姓纠纷的来龙去脉。
方世坤的祖父叫方四平,石锁的祖父叫石栏山,都是墟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那时候方、石两家关系好着呢,每逢过年都要互请杀猪菜,大事小情两家从没落过。石栏山开烧锅,一边卖小烧,一边泡制三蛇酒出售。石栏山在一种阔口白玻璃罐里,放三条绞成一团的活蛇,灌满烧酒,然后封好窖藏,五年后再起窖出售,价钱自然就打了几个滚。江边生活的人湿气重,风湿病患者多,蛇酒专对此症,生意自然不愁。石家现在还有一个地窖,里面封着些石栏山在世时泡制的蛇酒,有人愿意出大价钱收购,被石锁拒绝了,石锁说:“爷爷留下的宝贝要传下去,给多少钱也不卖。”
方四平的职业也与蛇有关,作为站官传人,方四平医术奇特,会用偏方治疗七十二翻症。但真正让方四平出名的却是医治蛇伤。墟里人称他为蛇医,叫蛇医,不是给蛇治病,而是专治毒蛇咬伤。墟里小龙山有蛇山之称,大草甸子里蛇也很多,卧龙沟里的野鸡脖子成球滚,常有人遭到蛇咬,大量病例成就了方家祖传的医治蛇伤绝技。医治蛇伤少不了蛇毒,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方四平会呼蛇,他能一个人在山上将群蛇呼来,用活蛇取毒。方四平呼蛇会择一处避风、草密的地方,将草踩倒,用石灰撒成圆圈,留出三十多厘米宽的豁口,然后端坐在圆圈中心,用火镰点燃一根夹着火绒的草绳,草绳不着明火,却有袅袅的青烟升起,他则嘴中念念有词,闭目祷告。半袋烟工夫,奇迹出现了,周边草丛开始摇摆,接着便有大大小小的蛇从四面八方爬过来。这些蛇围着灰圈绕圈,绕几个圈后便会从豁口处爬进去,纠缠在方四平身上。这些蛇大都是当地那种叫野鸡脖子的蛇,也有乌苏里蝮蛇,它们并不袭击方四平,只是在他身上缠来绕去。这个时候,方四平会选择大一些的蛇,捏住蛇头,让蛇咬住小瓶取毒,取过毒后再将蛇放回。如此这般,一直忙碌一两个钟头才能结束。之后,方四平学几声鹅叫,这些蛇便会像得令一样遁入草丛快速离开。这种作法般的呼蛇让村民惊悚不已,很多年后,当村民从电视里看到印度人能靠一支短笛让眼镜蛇翩翩起舞时,还有人说这算什么,比起方四平呼蛇差远了。
方四平呼蛇取毒如同巫术,谁也弄不明白这些野生的毒蛇为什么会乖乖听他的话。江边那座小龙山上红松多,桦树也不少,桦树树干上的桦树茸是道地中药材,尽管山上多蝮蛇,但还是有人冒险上山采桦树茸。有采桦树茸的人亲眼见过方四平呼蛇,这情景便被描述了出来。除了给人看病,方四平的癖好是听喇叭,由此也就和老鼓寿成为好友。闲来无事之时,方四平就找老鼓寿聊天,聊出兴致后,方四平会牵着老鼓寿到江边闲坐,给老鼓寿讲眼前风景,讲小龙山的蛇,讲对岸的人。作为回报,老鼓寿会取下插在腰间的喇叭,吹上几段给方四平听。柳树成荫的江边,两位老人赏风景、吹喇叭的一幕深深烙在村民心里,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到江边去吹,对盲人来说在哪里吹喇叭都一样。方四平去世前,老鼓寿去看他,问他呼蛇绝技为啥不传给儿子,难道要带到阴曹地府去不成。方四平回答说地狱里蛇更多,带着呼蛇绝技,能让阎王给封个好差事。其实,老鼓寿是希望方家呼蛇不要失传,但方四平不干,老鼓寿说方四平之所以不传给儿子,与石栏山有关。
哨花吹说他祖父和方四平、石栏山各自身怀绝技,但三人谁也没把绝技传给儿子,自己的父亲不会吹唢呐,石锁的父亲不会烧酒,方世坤的父亲不会呼蛇,第二代整个是塌腰的一代。到了第三代,除了自己吹喇叭外,蛇酒、蛇医都已失传,太可惜了。他小时候问过祖父,方、石两家为啥不将绝活传给后代,祖父说蛇成全了他俩也害了他俩,不把这绝活传下去,自然有不传的道理。哨花吹说他特崇拜祖父,祖父虽说是盲人,却极有本事,喇叭吹得出神入化不说,还有奇特的感应能力,用今天的话说是有点特异功能。比方说他能嗅出周边味道里的玄机,到了一个新环境,只要他抽几下鼻子,就能说出是喜庆、欢乐,还是忧虑、凶险。祖父说他之所以能闻出杀气,不是鼻子有多灵,是物体自带性格,比如带血的刀腥、新磨的刀咸、藏在腰和衣袖里的刀冷,只要屋子里没有烟酒之气干扰,他十有八九能嗅准。
祖父说石栏山加工蛇酒,意见最大的是方四平。
石栏山在村里也不乏传说。石家开烧锅,但因当地高粱少,烧酒产量并不高,烧出的酒都用来泡了三蛇酒,从今天来看这实际是拉长了产业链。石栏山泡三蛇酒用蛇量大,一般一个玻璃罐泡三条蛇,要趁蛇活着时洗净、灌酒封口。传说石栏山泡蛇酒很神奇,酒瓶里的蛇多年不死,有人买了一瓶五年的三蛇酒回家治老寒腿,开封时发现酒里的蛇还会动。这个传说真假没人考证,但石栏山的蛇酒畅销是真事。附近十里八乡都来石家买蛇酒,蛇酒甚至被纳入了祝寿、定亲的四合礼。
方四平对石栏山泡制蛇酒有意见,因为一瓶酒就要用三条蛇,这让爱蛇的方四平无法接受。方四平上门劝过石栏山,说:“东北天寒地冻,蛇类生长缓慢,你这么捕蛇泡酒,银子是赚了,可蛇会越来越少。”方四平这么说也是有原因的,他呼蛇时看到了一条颜色发蓝的蛇,那是他第一次在小龙山看到这种蛇,他想弄明白蝮蛇为什么会变异成这般颜色。但不久他在石栏山家中的酒瓶里又看到了这条蛇,当时他靠近酒瓶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条蓝蛇的眼睛还亮晶晶的,似乎在注视着他。他心里很难过,眼泪差点流出来,这条珍贵的蓝蛇已经被杀死了,不知小龙山上还有没有第二条。那个时期方四平去小龙山呼蛇,闻香而至的蛇比原来要少得多,他当然知道原因是什么,石栏山如此捕蛇,小龙山的蛇总有一天会绝根。
石栏山自然不会听方四平的劝告,说:“你呼蛇取毒可以,我捕蛇泡酒怎么就不行?再说,山上的蛇是捕不尽的,鹰抓,獾吃,我石栏山一个夏天能捕多少?你也知道蛇就能活六七年,我不泡酒它也会死,与其让它老死洞中,不如我来泡酒利用。”方四平说:“蛇绝根了老鼠就会泛滥,说不准孙吴热就会回来。”孙吴热是一种可怕的鼠疫。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黑河一带曾经暴发过孙吴热,这是一种因黑线鼠污染人类食物引发的鼠疫,死亡率极高,日本关东军偷偷搞实验,没想到害人也害己,当年驻孙吴的鬼子兵也没躲过这场鼠疫,死亡达两成以上。石栏山说:“你别吓唬我,我逮几条蛇泡酒就能引发孙吴热,谁信?”方四平见劝不动他,索性撂下一句气话:“你不听劝,再叫蛇咬了我可不医。”之前,石栏山多次被蛇咬过,都是方四平治愈的。石栏山笑着道:“你不医,我就死到你家去给你看。”石栏山知道方四平是吓唬他。方四平长叹一声,摇摇头走了。
方四平劝告不成,就去找老鼓寿来劝。方四平、石栏山和老鼓寿三人彼此关系不错,受方四平所托,老鼓寿去劝石栏山,到了石家却不进门,用竹竿开始敲杖子。迎出门的石栏山见状,问老鼓寿为啥敲杖子。老鼓寿说:“是吓唬蛇,别人是打草惊蛇,我这是敲杖子吓蛇。”石栏山说:“院子里哪里有蛇?再说有蛇你也看不见。”老鼓寿说:“我闻到蛇味了,有点臊。”石栏山问老鼓寿是不是想买蛇酒。老鼓寿说:“不买酒,是来劝你别再杀蛇。”石栏山问为啥。老鼓寿说:“《白蛇传》里法海逮蛇,把白娘子压在雷峰塔下,遭了无数人骂,法海死后变成了螃蟹。你要是这么杀蛇泡酒,怕也会落个法海的下场。”石栏山听后哈哈大笑,说:“老鼓寿你吹喇叭吹晕乎了吧?《白蛇传》那是戏,现实里你见哪条白蛇变成女人啦?”老鼓寿说:“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耳朵、鼻子、舌头都好使,我隐隐地能听见有凉风往你家里刮,你小心就是了。”石栏山用葫芦装了两斤小烧塞给老鼓寿,连推带搡把老鼓寿送走了。他知道是方四平在背后撺弄老鼓寿来当说客,心里埋怨方四平多事。
老鼓寿说他们最后一次饭局是石栏山张罗的。一九四五年,石栏山在江里下滚钩,钓到一条七百斤的鳇鱼,卖了不少钱。别人家有钱盖宅子,石家有钱修地窖,石栏山用卖鳇鱼的钱在自己屋里修了个挺阔气的地窖,说是地窖,其实是个酒窖,主要用途是存蛇酒。地窖完工那天,石栏山找了村里几个亲近的人吃饭。酒桌上,方四平提了个倡议,说想把小龙山卧龙沟坍塌的小龙庙修葺一下。这个倡议遭到了石栏山的反对,石栏山说:“你修个庙在那儿,我逮蛇会有忌讳,是供蛇还是抓蛇,我左右不是。”这次聚会之后,方、石两姓的头面人物变得生分起来。
哨花吹认为他祖父本来能摆平方、石两家的事,可惜石栏山走得太早了,人一死,矛盾就成了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