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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谎花

谎花是不结果的花,开得灿烂耀眼,最后却颗粒无收。村民菜园里种的黄瓜、葫芦、倭瓜、西葫芦,都有开谎花的时候,勤快的人会摘掉谎花,大部分人则对其视而不见。我没有将谎花和某些职位联系起来,但老毕做到了,老毕说自己就是一朵谎花。我不理解,说:“你做了那么多事,工作成果数不过来,怎么能是谎花呢?”老毕说:“在基层,能结果的只有正职,副职是跑龙套的,不是谎花又是什么?”这显然是自谦,我也由此知道了老毕说的谎花其实就是陪衬。我把老毕关于谎花的理论说给老雷听,没想到老雷对此大加赞赏,说:“每个人都要学会开谎花,心甘情愿当陪衬、做绿叶。”我说:“做结果子的花岂不更好?”老雷说:“花只有一样,果子就不好说了,有好果、赖果、恶果。”老雷的话让我多了一层思考,我从谎花的角度再看老毕,觉得老毕身上的闪光点不但没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老毕从不因为自己是谎花就不严肃认真地“开”,正职交给他的任何工作,他都不折不扣地做实做好,哪怕是面对他不理解、不认可的工作也毫无怨言。

我对墟里历史与当下的了解,主要来自老毕这朵谎花。

墟里状如簸箕,西面有山峦,北、东、南三方是湿地和平冈,东南有小龙山,小龙山头在墟里,身子和尾巴则延伸到了伊春林区。旭日东升时,会先照亮江水和小龙山,然后是湿地和江汊子,再然后便是绿油油的大豆田和睡不醒的村庄。小龙山因为偏东南,对墟里没有围挡之势,倒成了恰到好处的点缀。村子西面地势最为突兀,尤其是树木林立的望江台,是墟里当之无愧的绿色屏障。有一次我站在望江台上遥望黑龙江,心里甚觉奇怪,明明是一条白练般的大江,怎么会带着个“黑”字?而且被古人称为黑水。这种谬误应该与视角和季节有关,如果命名者当年站在望江台上,断不会起这样一个名字。村子北翼是那条废弃的江畔古驿路,驿路因都柿滩断为两截,车不能驶,除了赶山人和垂钓者几乎没人行走。村子南翼原本也是沿江古驿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冒出一个新生村,生生截断了南翼,墟里变成了一只不能飞翔的海东青。齐大牙将墟里不太平的原因归咎于新生村,说新生村破了墟里风水,让因路而生的墟里无路可走。齐大牙是墟里说话有“号”的人,开始我搞不清楚这个“号”是什么意思,问方慧,方慧解释“号”可以理解为“管事”。我明白了,想办好墟里的事,齐大牙的“号”与哨花吹的喇叭都不能忽视。

历史上的驿路一直延伸到漠河老金沟。因为沿江,驿路可谓一步一景。当年吴三桂兵败之后,不计其数的大周五品以上的官员行走在这条驿路上,但他们的身份已经成了流人,发配至此是给驿站人为奴的,想必这般风景多少会冲淡一些他们的颓丧。我查阅过相关史料,没有找到任何描述这段驿路的诗文。清代确实有不少文人被发配到驿站生活,但不知何种原因,遗存下来的文章少之又少,除了吴兆骞之子写的那本《宁古塔纪略》,再找不到有价值的文献,这是个不小的遗憾。想想江南,却因为有历代文人墨客到访留痕,结果处处留下名胜。

墟里由驿站变为村屯的过程十分顺利,没有任何鼓噪,不存在体制编制问题,因为站丁俸禄相对微薄,早就靠耕种自给自足。变村后无论是坐地户还是外来户,都以站上人自称,相处也比较融洽。墟里坐地户多姓方,是当初三十户驿丁的后裔。方姓在雅克萨大捷前奉旨来墟里建站,是老资格的站上人,如今人口占全村三成多一点。石姓则是清末至民国年间闯关东来此的登州府人。石姓本来是去漠河淘金,行至墟里,发现这里地肥水美,有鱼米之利,一干人便留下成了第二茬儿村民。胶东人重情尚义,扑奔而来的乡党不断增加,石姓便日渐成了大姓,如今人口也占了全村三成。村里另外齐、邵、金三姓氏均属外来户,来墟里时间不等,五大姓氏把墟里经营成了远近闻名的“好汉窝”。

墟里无论坐地户还是外来户,一直承续着驿站传统—乐善好施,好斗仗义。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一个夏天,有支日伪讨伐队到墟里追讨六名落单的抗联战士,墟里百姓安排这六名抗联战士躲进小龙山山坳里,同时故意设置路引把讨伐队引进小龙山另一道山沟。讨伐队没抓到人,他们十几个人却被一种俗称野鸡脖子的蛇咬伤,因为讨伐队进入的是有蛇窝之称的卧龙沟。

尽管后来方、石两大姓氏间出现了矛盾,但在对外上,墟里五个姓氏还能像五根指头一样攥起来,每每到了关键时刻,村里总有人出头扛事,让墟里“好汉窝”的旗帜没有跌落风尘。当年,受墟里人救助的一位抗联战士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官至副省长,他来沿江镇视察工作时感慨地说:“墟里是名副其实的‘好汉窝’,对抗联是做出过贡献的。”这个评价让站上人颇感荣耀。

在听到方、石两姓矛盾的缘由时,我脑子里总会想起伊甸园里那棵苹果树,苹果树是无辜的,作孽的是蛇,没想到墟里两大姓氏的世仇也是因为蛇,我猜测,哨花吹说的“抓手”会不会就是他说的“遣蛇”呢?

到墟里后我参加的第一次家宴是在老毕家。

老毕在镇里分管民政,是镇里资格最老、年龄最大的副职干部。书记、镇长是县里派来的年轻人,家都在县城,上下班通勤,晚上镇里有事都由老毕顶着。老毕约我到他家里吃饭,专门用他的皮卡车到村里接我。依老毕的级别是不能配车的,但老毕分管民政、林业,需要经常往各村跑,镇长就给他安排了一辆旧皮卡,车门上有“护林防火”四个大字,这样老毕也算有了座驾。为了招待我,老毕媳妇头一天就去市场买了猪头,已经炖了小半天。安排家宴这是老毕赏我脸,在当地,到家里吃饭是关系铁的表现。老毕是我领导,用不着巴结我,他请我很大程度上是看我年轻。老毕说我和他儿子年龄相仿,他儿子还在外地读研究生呢。

镇政府家属房都是带院子的平房,与老百姓院子里全部种菜不同,干部家院子里除了种菜,大多还种有花草。老毕家的院子里种着不少鸡冠花和土豆花,这是我很喜欢的两种花。鸡冠花和土豆花大气富态,颇有北国牡丹的风姿。看我驻足欣赏花卉,老毕走过来说:“这花没啥好看的,很平常。”我摇摇头说:“平常不一定就不好,对于我来说,看起来令人心情愉悦的就是好花。”在硕大的土豆花边,有一棵长势喜人的西葫芦,瓜秧上开着不少橘黄色的花,但不见哪一朵结瓜纽。我问老毕,老毕说爬蔓的瓜秧不愿意结瓜,开的都是谎花。我心里纳闷,不结瓜的西葫芦留着有什么用呢?老毕戏谑地说自己就是谎花,种的西葫芦也开谎花,谎花配谎花,半斤八两。

毕大嫂烹饪的扒猪脸十分考究,一个白钢托盘盛着半只焦糖色的猪脸往桌子中央一放,餐桌顿时有了主题。老毕说现在禁止公款吃喝,县里出了个文件,叫“八吃八不吃”,他记不住,索性就不出去吃了,要出去也是自己花钱,一把一利索,省得犯毛病。老毕说请我是因为他在班子里分工包墟里,有些事希望和我往深里聊聊。我表达了谢意,说:“领导这是给我面子,没把我当外人。”老毕说:“以前沿江一带酒文化盛行,干部下乡不喝透不行,现在不中了,公务接待一律不得碰酒,因为喝酒背个处分很丢人!”

老毕说话喜欢打比方,他的话像画笔一样,简单几句就能把事情的轮廓勾勒出来。他说:“若是把全镇十三个村子比成十三张牌,墟里就是最后那张不能和牌的单吊幺鸡,为啥?因为另外三张幺鸡已经打出去了,没法和牌了。墟里啥工作也上不去,是打狼专业户。”“打狼”是北地方言,意思就是最后一名。我说:“墟里给您添麻烦了,也拖了全镇后腿。”老毕摇摇头说:“我无所谓,反正我就是一朵谎花,怎么开也结不了瓜,我是觉得墟里村可惜,弄不好这座三百岁的古村会被新生村吃掉,你知道,现在全县搞合村并屯,如果墟里的工作总是不见起色,离合并就不远了。”

“镇里有这个考虑?”我大吃一惊。

“还没最后定,就看墟里工作怎么样了。”老毕说,“我也不想自己包的村被合并,估计你也不愿意,你虽然是挂职,但成了村里的‘末代支书’,好说不好听。”

我脸有些热,发现托盘中那半只猪头像活了一样,猪耳朵忽然动了一下,我揉揉眼,再看,猪脸上那只原本闭着的眼睛似乎睁开了。我赶紧把目光投向别处,知道自己走神了。“末代支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称呼?一旦在厅里叫出来,说不准会成郑高调侃的段子。

我想当务之急是要把墟里工作搞上去,工作上去了,书记、镇长就不会起“杀心”,墟里老命就能保住。我问老毕:“墟里的症结到底在哪里?是方、石两姓的矛盾吗?”

“墟里有三个梗:一是世仇难平,二是发展没有载体,三是‘一金三老’人老心不老。”

老毕这么一说,我觉得喝下的烧酒有些上头,没想到小小的墟里问题会这么多。世仇是什么?顾名思义就是世世代代存在的仇恨,要是好解决,就成不了世仇;发展载体说白了就是项目,没有项目谈何发展;“一金三老”是墟里的台风眼,没事也会平地起浪,他们四人要是和村里唱对台戏,村干部自然难当,齐满囤工作受挫就是个例子。

老毕说墟里当下最紧要的事是通过换届选个好搭档,有个村主任在前面挡子弹,村支书工作才有回旋余地。墟里这次换届村主任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方世乾,另一个是石洪兵,这俩卜留克都有两把刷子,相互不服气。

老毕还介绍了两个候选人的情况。方世乾是方家的代表性人物,因为擅长搞林下经济和打松塔而出名,家里开有山林特产购销部。他敢在几十米高的红松上打松塔。打松塔的时候身边常有松鼠跳来跳去,有人说他会松鼠语,真假不晓。方世乾对墟里有个设想,那就是把墟里建成国家级红松之乡,通过培育红松苗,开发红松子,让墟里名气大起来。应该说这个主意不错,也符合墟里村情,但石姓人家对此不屑一顾,卖几棵松树苗、几袋松子就能把墟里搞上去?墟里有养殖,有大豆、葵花子,哪一样不比树苗、松子值钱?石洪兵是建筑商,人脉广泛,实力不弱,他人住在县城,心却在墟里,墟里的大事小情他都不放过。他的思路是学新生村,在村里建厂,搞大豆深加工,这个想法自然也得不到方姓支持。方世乾和石洪兵都找过老毕,表达了想当村主任的想法。老毕说:“你俩谁干我都没意见,关键看选民支不支持,只要能选上镇里肯定支持。”

我问:“他俩怎么叫卜留克?”

老毕笑了,说:“方世乾和石洪兵各有外号,方世乾叫‘桦树茸’,石洪兵叫什么没记住,叫他俩卜留克是哨花吹的调侃,大概意思是说他俩像疙瘩头一样难缠。”

我明白了,卜留克就是没腌渍的疙瘩头。

我端杯敬了老毕一杯,又问:“刚才您说自己是一朵谎花,为啥?”

老毕苦笑了一下,放下酒盅说:“这扯淡的事和你说说也无妨。这么说吧,我这人生之路,走一路开了一路谎花,没啥成就。上中学时我想做边贸生意,那时候边贸挺赚钱,小黑河有人用一船西瓜从对岸换回一辆伏尔加轿车,我觉得这个买卖可以做。谁知天不遂人愿,中学毕业我只考上了农机校,毕业后被分回沿江农机站当技术员。后来我又想搞工程,承包了镇里的建筑公司,没干上几天,公司改制被别人买走了。我当了副镇长后想停薪留职去办林场,和领导谈,领导说工作上的事只有工作选择你,你不能选择工作。就这样,眼看船到码头车到站了,想做的事一事无成,这和门口那棵开满谎花的西葫芦有啥区别?”

“您不是谎花,毕竟还结出了副镇长这么一个大瓜。”我带着酒劲开了个玩笑。

老毕摆摆手:“我这算啥瓜,要算也是个苦瓜。”

吃完饭,老毕让司机送我回村,让他媳妇把另外半只猪脸打包给我带着,并开玩笑说:“记住,丢啥也不能丢脸。”

第二天,我和方慧说起方世乾和石洪兵,方慧说齐大牙已经做过预测,这俩卜留克哪个也腌不成疙瘩头,言外之意是他俩都选不上。我说齐大牙凭啥这么说。方慧说齐大牙能掐会算,预测的事十分灵验。我想起那天谈话哨花吹也说过,齐大牙这人是吕洞宾放屁——带股仙气。我说能不能腌渍成疙瘩头齐大牙说了不算,老毕到场的话,应该能压住阵脚。

换届大会是在闲置的村小学召开的。现在农村流行合并,存续了七十多年的村小学被合并到了镇中心小学,孩子一年级就开始住校,八成新的校舍便闲置下来。村里原本要出租办养鸡场,但村民代表意见不统一,时任领导齐满囤干脆就把校舍一封了之。与其他村召开换届大会氛围不同,墟里的换届大会没有彩旗,也没有标语,大会是静悄悄召开的。方慧曾建议贴点标语,齐满囤悄悄对我说:“别鼓捣那玩意儿,动静闹大了不好收场。”我也觉得情况不明,结局难料,还是别刺激大伙为好。标语这种东西,贴得好是正向激励,贴不好容易丢人现眼。

换届结果不幸被齐大牙言中,尽管有老毕现场坐镇,方慧、石小东和石大奎也分头找了些村民做工作,但结果是方世乾和石洪兵得票谁也没过半数,换届流产。方世乾在工作人员唱完票后起身与老毕和我握了握手——他脸色有些发青——然后扭头走了,我明显感觉他的手有些湿冷。石洪兵走过来对我和老毕说:“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也走了。”

老毕紧咬下唇,捏着那张计票报告单气呼呼地说:“没治了,一筐木头砍不出个楔子来!”

散会后大家回到村委会,我对老毕说:“实在不行就矬子里拔将军吧。”话音刚落,哨花吹便推开门带着一脸绯红走进来,他和在座的每个人都点了点头,然后对老毕道:“别茄子见霜——打蔫啦,走,到我家吃饭去。”

方慧起身给他拽了把椅子,小声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有心思吃饭。”

“多大点事,再说结果齐大牙早就预测了,不新鲜。”哨花吹一脸的不在乎。

“你是不是喝酒了?”老毕斜着眼问。

哨花吹说才喝了几口,心里放不下好兄弟,加上老伴儿做了茄子炖鲇鱼,他觉得这道好菜应该和老毕分享,就来叫老毕去家里喝杯酒消消火。老伴儿说人家是镇长,镇长还能没饭吃?村里开会肯定会安排饭,不要瞎操心。他说村里安排饭也不会有茄子炖鲇鱼,顶多去齐满囤家吃小鸡炖蘑菇,所以就一路小跑来叫老毕。

能看出来哨花吹和老毕关系不错,私下能以兄弟相称,说明彼此不隔心。

后来我才知道,老毕一个远亲办喜事,想请哨花吹捧场,哨花吹扁桃体发炎,就一口回绝了。亲戚没辙只好央求老毕出面,老毕从镇里坐着皮卡车来到墟里找哨花吹。镇领导登门是稀客,哨花吹家晚饭刚好上桌,他就请老毕坐下来喝几盅。老毕说:“我下乡转了一天,正好肚子饿,就在你这儿蹭顿饭吧。”哨花吹让老伴儿加菜,恰好老伴儿买了活鲇鱼准备第二天吃,就做了一道茄子炖鲇鱼。老毕说:“鱼吃你的,酒喝我的。”他让司机从车上搬下一箱都柿酒。老毕酒量大,哨花吹虽然酒壶不离身,但酒量不行,结果把哨花吹喝高了。哨花吹舌头打着卷说:“从今往后咱俩就扫帚作揖——拜把子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老毕便说了请他给亲戚办喜事吹喇叭的事,哨花吹说出的话无法收回,只能应允下来。说来奇怪,一顿大酒把哨花吹的扁桃体炎喝好了。老毕亲戚办喜事那天,他吹喇叭格外卖力,以至于宾客冷落了花枝招展的新娘子,都围上来听他吹喇叭。哨花吹吹喇叭特别在意现场氛围,观众越捧场,他就吹得越来劲,那天婚礼现场一连吹了几支喜庆的曲子,《抬花轿》《步步高》《百鸟朝凤》等一首接一首吹下来,把婚礼气氛顶上了天花板。事后,老毕请哨花吹又喝了一次酒,两人越喝感情越厚,彼此成了好兄弟。

老毕说:“你别说炖鲇鱼,就是炖甲鱼我也没心思吃,快回家该干吗干吗去吧,别在这里添乱了。”

哨花吹笑了笑说:“反正我也吃了半饱,就在这里陪陪你吧,你实在想不开,我这个卧龙岗上散淡人就给你们吹上一段,泻泻火。”哨花吹这么一说,老毕眼睛圆睁起来,死死盯住哨花吹那张带有两抹酒红的脸,眼睛半天没有眨一下。哨花吹见老毕死死地盯着自己,心里有点发毛,问:“你咋这么看我,是不是今天的事把你气魔怔了?你千万别魔怔,齐大牙说了墟里的事要找靠谱的人,急不得。”

我插话问:“啥叫靠谱的人?”

“靠谱就是着调不跑调嘛。”

老毕一拍大腿:“我怎么忘了你这个卧龙岗上散淡人呢,得!今天你是愿者上钩,新的村主任候选人就你啦!”

我一听心里就笑了,这是个好主意,那时和哨花吹谈话时我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他不愿意干,现在老毕说话了,看他还怎么说。

哨花吹两眼顿时像冻住了一样,连连摆手:“不中不中不中,老兄不能这么开玩笑,你可是副镇长,我一个喇叭匠当啥主任?”

“你咋不能干?”老毕问。

“当官就像驴子上套拉磨,太不自在,我这个人屁打流星,报纸都念不成趟,没法当官,再说我也不是个随帮唱影的人,吹喇叭多逍遥。”

“当官可不是念报纸,”老毕说,“尤其当村干部,其实就是为村民服务,虽说有时候费力不讨好,可老百姓心里有数,会记着你的好。”

“我没那本事,隔行如隔山,我怕当上后会光腚拉磨—砢碜一圈。”

“砢碜就砢碜呗,我一朵谎花都砢碜这么多年了,有啥?”老毕拿自己这朵谎花说事。

“我连拉架都不会,墟里纠纷这么多,这不是难为我吗?”哨花吹一百个不愿意,我能看出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你处理石谷、石坚纠纷时说的一句话我没忘,叫老虎吃蚂蚱——小菜一碟。”

老毕给大家讲了哨花吹在镇政府大院处理石谷、石坚承包地纠纷一事。

那是去年的事。墟里村民石谷、石坚因为耕地纠纷到镇里上访,点名叫老毕断理。老毕站在镇政府楼前劝解了半天,两人像斗鸡一样就是互不相让,三人让日头晒得浑身是汗,直挺挺僵在那里。赶巧,这一幕被到镇里找老毕办事的哨花吹碰见了,石谷、石坚来自墟里,哨花吹与他俩都熟,就过去问:“大热天你俩缠着毕镇长干啥?”石谷抢着说明了事由,石坚没反驳。两家承包的黄豆地因为开排水沟出现了地界分歧。哨花吹劝说道:“毕镇长的话你们不听,老天爷的裁决总该听吧。”石谷、石坚一齐看着哨花吹,石谷问:“老天爷咋裁决?”哨花吹说:“你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干脆来个钉杠锤,三局两胜,谁赢了谁的说法就算数。”石谷、石坚谁也不服谁,当着老毕和哨花吹的面开始钉杠锤,结果石谷输了,耷拉着脑袋话也没说就扭头离开。哨花吹对石坚说:“快去拉人家到小店喝几盅,我和毕镇长也借个光。”就这样,地界纠纷化成了小酒馆一席酒,两个村民都喝高了,走出饭店时开始相互扳脖搂腰亲热起来,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石,咱这样闹纠纷,岂不让方姓人家看热闹?”老毕看着走远的两人对哨花吹说:“还是你有办法,不但息了事,还赚了一顿酒。”哨花吹把一张发票在手上抖了抖说:“单我买的,无非吹一场喇叭。”老毕竖起大拇指,说:“觉悟,这就是觉悟啊。”哨花吹很不谦虚地说:“这算啥,这不过是老虎吃蚂蚱——小菜一碟!”

老毕讲完,哨花吹说:“此一时,彼一时,真要是当上主任,说话倒不灵了。”

我在一边插话道:“我觉得邵师傅能行,只要办事公平,说话会灵的。”

但无论怎么劝,哨花吹就是不同意,老毕有些急,站起身走到哨花吹面前,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道:“你说过咱俩是扫帚作揖——拜把子的兄弟,现在我遇到这么大的事,你能不能替我想想?”

“你遇到啥大事了?”哨花吹抬起头望着老毕。

“现在干部考核相当严格,实行包保责任制,谁包的村出了问题谁就要被问责,我包墟里,墟里这次再出幺蛾子,会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我被撤职,另一个是墟里被新生合并,你是墟里人,你说咋办吧?”

哨花吹本是来安慰老毕的,没想到会惹火上身,呆坐在那里不出声。他没想到墟里选不出村主任会有这么两个后果,看来问题相当严重。但他很清楚村主任的收入无法与吹喇叭相比,而一旦当选就不能到处吹喇叭了。他和齐满囤平时走得很近,齐满囤是个老实人,当村干部前自家开了个苗圃,专门培育红松树苗。当村干部后苗圃兑给了方世乾,一门心思想把工作做好,最后却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石姓不满意,方姓有意见,每次和齐满囤喝酒,齐满囤都哭哭啼啼,看着十分可怜。齐满囤辞职后状态马上不一样了,多年的驼背也变直了。但真正打动哨花吹的是老毕刚才说的第二个结果,墟里要是被新生吃掉,自己出去吹喇叭该怎么介绍呢?能说是新生村的吗?邵家几代人的祖坟就在小龙山上,小龙山也要归新生了。墟里人家的祖坟都朝着墟里方向,意思是列祖列宗时时刻刻望着子孙后代。墟里要是被新生吞并,难道还能把祖坟转过脸去?

“想好没?我眼巴巴看着你呢。”老毕站在他身边逼问。

哨花吹苦着脸说:“村主任是公鸡头上的肉——大小是个官(冠),一个村主任到处给红白喜事吹喇叭算啥事!”

老毕道:“吹喇叭的事我可以和镇里汇报,特批,行吧?”

我在一边说道:“邵师傅,和你谈话后我就觉得你看问题有深度,处理问题有办法,暂且不说大道理,就是为了保住墟里,你也该出山当这个主任。”

哨花吹眉头蹙了蹙,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包。

老毕说:“都怪我犯了灯下黑的错误,守着红牡丹却只看到两朵芍药花,真是有眼无珠。”

“你这是往火上架我呢。”哨花吹酒气已散,额头上出现了两道蚯蚓般的青筋。

“邵兄呀,一个人的价值在于舞台,村主任官虽然不大,却是九百三十三个村民的主心骨,你就别推托了,再说你攒了一肚子籽,总该有个地方哨吧。”老毕改变了称呼,以兄相称,这等于又将了哨花吹一军。

哨花吹沉默片刻,站起身说:“得了,你们这么看重我,我总要识点抬举,我可以干,但我先声明,最多干一届,不许沾包赖。”

老毕笑了,拍着他的肩膀说:“一届就一届,你以后就是朝着灶坑吹喇叭——神气起来啦!”

“神气不敢,但既然接了这个活,就得一门心思干好,不能只开谎花不结纽。”

“好家伙,在这儿等着我呢!”老毕并不恼,哈哈大笑起来,拉着哨花吹道,“走,去你家吃饭去。”又对我们几个说:“你们就别去了,去了影响不好。”

我想到了上午选举的情况,小声问:“在选举上要做些什么工作?”

老毕 了一眼哨花吹,问:“咋样?”

哨花吹道:“我不敢打包票,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选我的人让我知道了,等他家有了红白喜事我罢吹就是。”

我暗暗笑了,谁家不会有红白喜事呢?当地办红白喜事都要吹吹打打,而吹吹打打缺谁也缺不了哨花吹。

老毕说:“快走吧,我真有点饿了。”

哨花吹说:“现在吃饭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要做通你嫂子的工作,哄不好你嫂子我这个主任不好当。”

老毕说:“有什么不是就往我身上推吧,谁让咱俩是兄弟呢。”

望着老毕和哨花吹走出院门,我对自己说:“老毕可不是一朵谎花。” wknyrhqIpMT+AytCGle9WlNnsvQuksOVf1TZWH+NX0JA25gtXt995I2Hpa6x+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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