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耗子趴在电线上。我刚看到它,它就耸起身子,尾巴翘得老高,仿佛我的眼神有能量,惊动了它。它爬到美的空调后面,稍作休息便蹿到了距其约半米高的窗台上。楼体虽不光滑,但也不坑坑洼洼,它脚上像壁虎一样长了吸盘吗?如果再高一点,它是否能进去?我头一回见到这么敏捷的耗子。窗户半掩着,它轻车熟路地进了那户人家,隔着窗玻璃依稀看到它东闻闻西嗅嗅探头探脑的样子。若主人正睡觉,惺忪间见这么个大家伙,会吓一跳吧。
此地即将拆迁,周围都是面目相似的农民房,墙上挂了很多红色的巨大布条,上书:“城市更新是机遇,村民齐心顾大局”“共同参与旧改,改善生活品质,造福子孙后代”“旧村改造大势所趋,认清形势尽快签约”“××区城市更新即将启动,请租户勿盲目续租/转租,避免损失”……
面向大马路的店铺还在顽强地开门营业,潮汕牛肉火锅、永和自选快餐、海王健康药房、喜得乐生活超市、沙县小吃、梅州腌面店……都是左邻右舍日常之消费,只要人还没走完,它们就有生意做。一道砖墙将社区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墙上一道铁丝网,由三条带刺的铁丝组成,做出一副拒人的姿态,看上去又不那么坚决,甚至敷衍。
小区内,一条条窄小的街路上,店面的招牌更为随意,青菜摊和快递收发站干脆连个牌子都不挂,天天敞着门,一看就知道是干吗的。
单看那些楼,都不高,五六层,两三层(太高就没拆除价值了),墙皮脱落,如疮似疤。长时间盯着看,心里好像也生出疤。阳台貌似是住户硬搭出来的,在外墙上斜插几根铁条,上面平铺一块铁板,即为一阳台。空间拓展了,上面可以放些杂物和花盆,但不能像正经的阳台那样改造成厨房或休闲空间。铁条已经生锈,上面还挂着雨后的水珠,亮晶晶,久久不肯掉下去。阳台下面的铁质水管也已经生锈,塑料下水管已经生锈,小小的瓦罐花盆已生锈,楼体上的瓷砖已生锈,到处都是锈迹斑斑。楼和楼的缝隙中间,二楼的边缘地带都长满灌木。南方充沛的雨水怂恿了它们,让扎根就扎根,紧贴着墙皮,枝繁叶茂,和外面公园里的树木一样绿,一样浓。绿归绿,也不怎么干净,或许是被锈迹传染了。
头顶奔跑着电线,墙面上趴着电线,你搭在我身上,我绕在你脖子上。它们自认为条理清晰,外人看上去却是一团缠夹不清的乱麻。靠墙边站着的无数电单车和摩托车粘连在一起,车把交错,车轮交错,远远望去,好大一坨,分不清彼此,想把其中一辆摘出来,必须先把它旁边的车一辆辆重新摆正。
垃圾箱在思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味,非油腻,非下水道味,非火烧物品味,我只知道不是什么味,而无法确认它是什么味,给它一个精准的概括。
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事物都聚集于此。近些年,深圳的城中村环境已普遍改善,平整道路,铺设水电煤气管线,美化外墙立面,乃至衣服的晾晒和单车的停放都有明确规定,居住体验大大向好。很多年轻人特意租住在这样的城中村,便宜当然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是找到了一个近距离接触同龄人的机会。而这个即将拆掉的小区,或许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不再搂(平声)着了,一天天委顿下来,姿态懈怠,处处露出破败之相,仿佛时光展览馆,把来客拉回到十几年前。
从这些不同颜色的衣服,你能辨认出主人的身份吗?
但它并不突兀。它小,它矮,它弱,它嗓音低微。它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不远处,四座高楼,土黄色,长方形,将天空撑高,白云就在上面飘呀飘。另一边,一个巍峨的圆柱形白色高楼,像棍子一样插在街道的端头。它们碾压过来的嘎吱嘎吱声飘荡在天地间。
标语中所说的“村民”乃原住民,他们一点都不讨厌嘎吱嘎吱声,那是他们期待中的未来。每招一次手,他们的心里就痒一下。有那些眷恋乡土,声称要与老屋共存的吗?也许有。即便有,最终也不过是要个高价。所谓情怀,在这里显得如此遥远和卑微,只能当掩体用。他们盼着拆迁。那个令人心动的过程中少不了谈判,博弈,唇枪舌剑,但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刻。签完字,这边厢兄弟姐妹偷着乐,那边厢开发公司举杯相庆。双赢。
有一个城中村,蜗居着一个画家部落,这些画家在原本乱七八糟的楼体上花了些心思,用各种创意涂鸦将其打扮得花枝招展,漫步小巷,颇有耳目一新之感。不少人大老远跑来参观。当地文旅部门将其列为文化景点,每逢节假日就广而告之,提醒市民到此一游。当地村民不高兴了,有意无意地阻挠。他们不在乎游人消费的那点小钱儿。他们的想法是,此地一旦被官方保护起来,就不好拆迁了。另有一现实问题,上世纪八十年代至本世纪初,建筑市场并不规范,一些楼房看起来漂亮,其实是海砂房,即建设时没有使用标准的砂子,而是大量掺杂便宜的海砂,海砂中超标的氯离子严重腐蚀钢筋,不过三四十年,部分建筑出现楼板开裂、墙体裂缝等问题,也到了非拆不行的地步。
即便如此,拆迁仍非一朝一夕之事。一个不太大的小区内,两个地方挂着“城市更新办公室”的牌子。拙荆供职于街道办,曾借调到一个与拆迁有关的部门,她说,一些临时借调来的人以为干个三两年就完事,结果直到退休再也没回去。辛辛苦苦搜集的各种材料从一个人手里传承到另一个人手里,再到第三人手上,不知最后在谁手中彻底办结。房主散居世界各地,找一个人需要绕很多弯儿。有的老人只会讲粤语,需找本地人翻译。更有的,本来已卖掉,听说拆迁有巨额赔偿,不认前账,跑回来跟现业主闹,跟拆迁办公室的人闹。每天来一次,跟上班一样准时。
万物有风口,初生时享受时代红利,壮大时随波逐流,衰微时四散奔逃。房子一拆,黄金万两曾是天南地北的普惠现实。其后,池水渐消,“利润”越来越低。时至今日(2022 年秋),似乎只有深圳上海北京等不多的几条鱼还能在水中遨游。多年以后,后人听说先人的某个时代通过拆房可以大幅改变生活方式,提高生活水准,会不会视之为诡异?
路人大多穿着拖鞋、短衫,彼此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几条交叉的街道上都不拥挤,又都显得熙熙攘攘。老头牵着一个小孩正走着,小孩突然挣开他的手,趔趔趄趄地向前跑。穿着蓝色制服的保安一边很大声地打着电话,一边弹着烟灰,差点踩到小孩。快递小哥刷地从保安身边绕过去,肩膀和肩膀几乎贴上。楼梯搭在墙外,一个男人拎着一个桶顺着楼梯往上走,如一幅剪影。他的斜上方,二楼有个男人在摆弄什么东西,光着膀子,身上的汗水被阳光照得发亮。卖菜妇女正和买菜的妇女叽里呱啦聊天,非粤语,或为湖南湖北一带的方言。隔着落地玻璃门,可见裁缝店内坐着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店主,店主手脚并用地低头忙碌。
路边的人有的蹲在石凳上,有的靠在墙边,有的则斜躺在椅子上,都盯着手机看,对经过的人熟视无睹。
居然还有“便民服务一条街”,招牌下面备注“修补雨伞 修补衣物 修补鞋类 修自行车”,真有一个补鞋匠,手里举着一只鞋,对着阳光在研究。旁边也真放着两把破伞……
此时此刻,如果有一个人大喊一声“停”,全部人等静止下来,不啻一幅生动的“拆迁社区上河图”。
空地上见缝插针地停着各种各样的车子。三轮车,上书“西安凉皮”“面筋王”“老罗臭豆腐”等,一辆小车就是一个生意店面,一家的收入;手推车,敞开式车厢里装满捡来的纸壳子、塑料瓶、易拉罐和带着钉子的木板;两辆共享单车,入口处明明写着“共享单车不得入内”,也不知道它们怎么跑进来的;带斗篷的电单车,此为深圳特色,即普通电单车上加一个盖,平日遮阳,雨天避雨。蓝色,有点像“蝙蝠侠”的披风。主人多为拉客仔,偶有自用。多年前此物初现,我所在的报社记者以之为奇,写了一篇报道,语带调侃,称其为“蝙蝠侠”。总编生气地说,他们算什么侠,都是违法乱纪的人。这四个字可能有点大,但官方确实是反对私自加装的。在路上走着,突然飞过去的电单车,尖锐的斗篷边缘很容易刮到行人的肩膀甚至眼角,想想还是有点可怕。
标语上的风吹草动。
标语下的芸芸众生。
一条条绳子上整齐地晾晒着各色衣服,制服占比高,尤以清洁工的制服为最。居住者的工作性质可见一斑。
小区里居然还有几个工厂,宏利泰数码科技园、友友塑胶厂等。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从招牌的字体和颜色上看,也有些年头了。
墙面上随处可见这样的通告:
××区旧村各住户:
为深刻汲取长沙市自建房倒塌的重大安全事故的惨痛教训,加强房屋安全管理,确保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经研究决定,从××年××月××日起××区旧村进行围合式管理,人员及车辆进出围合区域须持××社区与深圳××房产公司联合签发的“通行证”进出。
请各住户在××年××月××日前,前往××街道片区城市更新现场指挥部办公室办理“通行证”;对于非法占用/违规居住/滞留人员等,指挥部将拒绝办理通行证。不便之处敬请谅解。
下面是办理地点和联系人电话。
这个具有人文关怀的通知,似乎也有点变相撵人的意思。事实上,已没多少原住民住在这里,他们早搬到了更好的地方。房子都租给了所谓的外来人口。这些房子拆掉,原住民赢,开发商赢,租户输了吗?也不好说。
整个社区的建筑和环境都放飞了自我,东倒西歪。里面的人却若无其事地生活着,展示出原始的野性和勃勃生机,起码表面上看不到那种叫作“愁苦”的东西。世间并无天塌下来的大事,愁苦是生活的一面,“懵懂”也是一面。他们沉溺于眼前的忙忙碌碌,根本顾不上什么“愁苦”,前脚掌踩着前面的后脚跟,互相碰碰触角,继续赶路。这种无所谓,让他们从那种想象的程式化大情绪中跳了出来。
整洁的城市因他们而忽然一亮。
从功利角度讲,也没必要烦心。此处不能住,自有其他地方住,偌大一个城市,还愁无法安放被褥和行李箱?夜宵吃完有早茶,明天的太阳如果不出来,他们还可以打道回故乡。这些年虽然大量人口流入深圳,但也有大量人口在流出。疫情期间,流调人员拨打电话,对方常常答复没在深圳住,已回云南、广西、江西等。再问,已经退掉出租屋,不准备回深圳了。某个街道,人口常年稳定在八十多万,如今还剩六十五万。没有户口的人太多(有的社区户籍人口才一千多,常住人口达到五六万),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并无心理负担。这里既是他们的家,也不是他们的家。他们成为这个城市的流水,能否凝固于此,还看水泥的粘连程度。
我在这几条街道上闲逛,自己都感到严重的气质不合,拿出手机拍照,会引起警惕乃至敌意。经验告诉他们,拍照代表着官方,代表着各种取证,隐隐和他们利益对立。他们的自由自在是自我的、封闭的,不会同化别人,更不会像表演一样带给外人感动或感慨。他们也是敏感的,那种敏感不是文艺的,而是自卫式的。某种意义上,这里不仅仅是几个闹闹哄哄的交易场所,几个店面,几个租房户,而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小社会,一种自洽的生活方式。将其拆掉,其实相当于拆掉了一个小社会。
但这种小社会一定值得保留吗?谁也不知道。当事人都不知道,甚至不关心。
蚂蚁的窝被水冲毁之后,这个长长的神秘洞穴,耗费了它们大量心血的洞穴就彻底废弃了。它们远赴他乡,换个地方从头再来。人类当然也有过这样的选择,但他们多数时候更像树木和青草。一个地方原来荒芜一片,只要一棵树,几棵草种下,在此地萌发长大又枯黄,便会形成生长惯性,种子会在原来生长的地方重新发芽,一代代繁衍下去。地震把一个城市毁掉,人们眼含热泪埋掉亲人,平整土地,在原地盖房,并且盖得比原来高,淹没曾经的故事和爱恨情仇。新房子不会为旧房子背书,看不出彼此的关联。夜半时分,古老的根须会悄悄行动,收集渗漏下来的新鲜事物,变成营养输送上去。新楼房被盘得油亮而不自知,还以为全仗自己力量强大呢。
同一个地方,草房变土坯房,土坯房变瓦房、石头房,再变砖房、水泥房,再变高楼,新楼房又逐年变旧。人们一代代在里面生活,绵延不绝。某个晚上,挖掘机悄悄开过来,这些曾经新鲜的高楼大厦轰然倒塌。彼时,里面的人去哪里住?另,这样高度的楼房还值得扒掉在原地翻盖吗?如然,岂不需要更高,否则成本都不够。但是,那时的人还在乎成本吗,其成本概念乃至价值观还和现在一样吗?若干年前,胡椒曾是硬通货,唐代宗抄了贪官元载的家,其家产中仅胡椒就有八百石,约合六十四吨,以今日角度看,那么多胡椒根本吃不完。其具金融属性,时人都买账。就像现在的房子一度被用来投资,以后房子的成本和估值变了,时人以何为最高价值呢?
小区旁边有一条小河,两岸的扶桑、凤凰木、火焰木、小叶榕,纷纷探头往河里看。河水曾经哗哗流淌,后来发黑发臭,黏稠的水上漂着塑料袋和辨不清面目的垃圾。后来又变清,潺潺流水,清澈见底,偶尔有几条罗非鱼傻里傻气地摆尾向前,将水搅浑。两岸的树木往河里看了多年,终于看明白了,却极少有机会与谁分享。偶尔一两只白鹭呼扇着翅膀飞到树上,晃晃悠悠地听树木讲话。它们说的那些,白鹭承受不起,听几句就展翅飞走了。过两天好奇心起,又飞过来听。而就在刚才,我看到河水快干了,不怎么宽的河道,分出若干条支流,大鱼没了,还剩一些小鱼,费力地挣扎。它们在喝最后一口水。等河水蒸发完,它们也该藏到地下去了。白鹭没有食物了,靠听故事果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