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采访过一个穿着金属背心的老年女性,一直没有办法忘记她。她的名字叫郁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于湖南,二十多岁的时候经亲戚介绍嫁给了丈夫薛军。薛军单位是修铁路的,铁路修到哪里,他们就开拔到哪里,郁柳就跟着他们一起,东北、贵州、四川到处辗转。在奔波的生活中,郁柳生下了一儿一女。薛军是个大男人,在工地的时候多回家的时候少,对妻子不够细心。生孩子、坐月子,郁柳都是在没有家人照顾的情况下艰难地挺过来的。郁柳的性格好强,孩子们稍微大一点她就在工程队里找了个仓管的活干,又管孩子又上班,干得很辛苦。郁柳说薛军回家啥也不干,脾气还特别暴躁,不仅动手打孩子,还在酒后打过她。
母亲为了守护孩子,在岁月中把自己炼成了钢铁盔甲。
郁柳本是一个娇弱的南方女孩,在颠沛的生活和粗陋的日子里被打磨成了一个满腹怨言、绝不退让、好斗凶猛的中老年女性。在和那些北方女人的明争暗斗中,她成长得声音洪亮、随时能操起棍棒来守护家庭。她最自豪的事情是两个儿女都考上了大学,他们毕业后在深圳成家立业,都过得很好。
本该安享晚年的郁柳在退休之后身体却越来越差,颈椎腰椎的病症让她一直奔走于各家医院。说起腰痛病她就愤恨不平,这都是因为当年生完小孩之后没有人照顾她,她没能好好地坐月子、太早下冷水洗衣服落下的毛病。
六十岁之后,郁柳行走都困难了,医生给她戴上了一件钢板护脊椎背心,以保护她的腰椎和颈椎。除了简单的起居,她基本已经卧床不起。儿女将父母接到南方,给他们租了一套小房子就近照顾。平常薛军买菜做饭,一日三餐送到她的床头,儿女周末来看望和帮忙。郁柳带着绝望的情绪打电话找我,她说:“老头子每天虐待我,恨不得我早死他就舒服了。我偏不,就要挣扎着活着,我辛苦这么多年了,现在也让他照顾照顾我。”
过去的日子会变成枷锁,但身体的衰老锁不住心灵的自由。
我去探望了这个穿金属背心的女人,只见她的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她穿着干净合体的衣服裤子,头发是用心打理过的,眉眼中看得出当年一定是个美人。郁柳讲述着她的人生故事,感慨万千。说起儿女们,郁柳充满了骄傲和柔情,孩子们都很孝顺,每个周末都来看望他们。只要瞥见丈夫,郁柳就忍不住抱怨他几句。丈夫薛军敦实厚道,衣着朴素而得体,他静静地守在妻子身边,对于妻子的“控诉”毫不争辩,显然已经习以为常。这对老夫妻以一种怨偶的方式彼此依赖、彼此扶持,共度有苦有乐的余生。
我喜欢收拾得整齐干净体面的老年人,虽然郁柳身穿金属背心,但我从她洁净优美的体态上看到了她对美的眷恋,岁月艰辛、身体衰老并没有打败他们。
我很熟悉郁柳这一代人,他们就是我的亲人,一辈子受了太多苦,早已被生活捶打得遍体鳞伤。很多人喜欢说:“唉,虽然现在苦一点,但是等孩子们都有出息就好了。”
幸福并不在遥远的山那边,而在此时此刻此地,和此人一起。
他们总把希望放在明天:等孩子上小学就好了,等孩子上大学就好了,等孩子结婚就好了!总之,幸福永远在山那边。终于,孩子上大学了、工作了、结婚了,生活越来越好,可自己却老了。
只有踏上归程的人才能明白,人生真正的困难既不是童年求学,也不是青年创业、中年压力,而是年老体衰、病痛缠身的无力感。如果不能理解这是自然的规律,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衰老和病弱,就有可能对生活充满怨愤,不停唠叨,变成一个恶言恶语的愤怒老人。
老年的病痛就像那件金属背心一样,把郁柳锁在了自我的心墙之内,但并没有真的将她打倒。她给我打电话,她呼喊挣扎,她躺在床上依然让自己保持体面,都是她在与不公平的命运抗争。我敬佩这种永不屈服的个性,因为心中那份不放弃自己的倔强,他们总能克服困难,找到新生。
这次聊天有没有帮到郁柳,我一点都不知道。送我出门的时候,薛军低声说:“谢谢你,欢迎你再来陪她聊天。”那一刻我蓦然抬头,从他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泪光,那里面有他们年轻时的爱情、漫长岁月里积累的亲情和垂垂老矣之时的相濡以沫。虽然妻子已经半瘫在床,每天抱怨他,但他们依然是彼此的伴侣,每个晨昏里互相寻找的人,这里面有难以言表的岁月深情。
保持外表的优雅,这是年长者的体面。
我在欧洲旅行的时候,在法国阿尔萨斯一个偏僻的小城遇到去超市购物的八十岁老太太。只见她穿着合体的羊毛外套和裙子,蹬着小皮鞋,拎着精致的购物篮从对面走过来,对陌生的我微微颔首致意。
年纪大了以后,更有条件有时间打扮得精致而优雅。
清晨在意大利的一个海湾散步,见迎面走来的银发老绅士穿着深蓝色西装外套,戴着帽子、围巾,牵着一条狗阔步而行,走路的派头让人联想到伟大的诗人雪莱。衰老是无法回避的自然过程,但尽可能老得庄重、沉静、文雅、坚韧,是在接受命运之手的揉搓之后依然保持人的尊严。
在庄重、坚韧的姿态中呈现人的尊严。
老年优雅不是顺其自然就可以得来的,需要有意识地保持体态美、勤于外修内敛,从头到脚维护好自己的仪态。
我的母亲八十八岁,每年都要去发廊烫一次头发,一头银色的小卷卷非常可爱。我说这点头发还有什么好烫的,她却说:“头发不烫就不成型,人看着不精神。”每次买了衣服回家,妈妈就自己动手改衣服。她十分瘦小,衣服袖子长了、裤腿长了要改短,腰要改小。看到八旬老母做针线活儿会有一种幸福感,仿佛回到童年时光,兄妹们坐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妈妈在灯下做针线活儿,一家人虽然粗茶淡饭却甜蜜温馨。母亲喜欢我们送她香水,每天洗了脸洗了头就把自己抹得香喷喷的。一个活得干净漂亮的老太太,孩子们都乐意亲近。
年轻的美是天生丽质,老而美则靠自律和持续修炼。
我的朋友晓莉老师年轻的时候练过体操,曾经有一张体操表演的照片贴在校园的橱窗里让多少男生倾慕。此后她当老师、当校长,现在退休了依然保持着矫健婀娜的身姿。她说:“我工作的学校有很多外籍教师,我作为跟他们打交道的中国校长,当然要注意仪表端庄优雅。为人师表,老师站上讲台要给学生们做个榜样,让他们从老师身上看到阳光、教养、文雅和美。”晓莉退休后依然每周到瑜伽馆练习,出去旅行的时候,随时会看到她抽空做瑜伽。
年轻时随意穿都美,成熟以后的美需要重新审视自己。
七十九岁的王德顺还能裸着上身走T台,一身亮闪闪的肌肉让全场惊叹。他自称从五十岁开始每周两次到健身房锻炼,直到现在都坚持“撸铁”,正因为身心勤加修炼,才有舞台上那白髯飘飘的风采。
我喜欢步行,觉得穿上宽松舒服的鞋子步行有踏踏实实的幸福感。这几年最好的流行单品之一就是小白鞋,可裙可裤,方便走路,上讲台也大方。我对坚持穿高跟鞋的女性也特别敬佩,鞋跟比地面高一点,腰背自然就挺直,头自然就昂起,生命的活力感就有了。肯为美付出的人做事常常也更靠谱,因为他们知道所有的美都有代价,从而也懂得珍惜和看重别人的美好。
T台上走秀、英姿飒爽的王德顺爷爷。
舒展双肩、站直身体会带来一种暗示:你已经做好准备并具备足够的能力应对外部世界的挑战。
正确的身体姿态确实有助于幸福感的增强,使情绪趋于平稳。旧金山州立大学心理学系完成的一项研究表明,连记忆的调取都会受到身体姿势的影响。坐姿没精打采的被试者更容易回忆起负面的往事,而采取端正坐姿的被试者脑海里则更容易重现正面的记忆。研究人员还发现,端正笔挺的身体姿势能在提高睾酮分泌水平的同时降低皮质醇的分泌。睾酮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改善情绪状态、减少身体脂肪、加强心脏与骨骼力量,以及缓解易怒情绪和疲惫感的作用。
归航中有困难也有乐趣,快乐的秘诀就是努力保持身心平衡。
只有当你心理上独立了,你的身体才真正属于你。
人的身体和精神互为表里,年纪大了身材管理尤为重要。胖瘦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生活习惯问题,常常还是个人心理独立状态的潜在标志。内心没有安全感、渴望控制孩子的父母往往潜意识中不希望孩子长大。在这种期望下长大的孩子可能会满足于长得圆圆的、胖乎乎的,其身体肥胖隐含的话语是:我还是胖乎乎的、没有攻击性,我还是爸爸妈妈的小女孩(小男孩)。退休之后,如果心理上过度依赖他人,也容易陷入这种类婴儿肥(或过度消瘦)状态,一胖不可收拾,抑或一瘦不可收拾。身体一旦顺坡下驴地松垮,精神上也更难提振。
成熟就是真正接受自己的身体,并懂得爱护它。
追求美本身就是重新拥有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是谁,将会走到何处。成熟以后的旅程不再受他人情绪和期待的裹挟,不反复批评自己,不害怕别人的眼光,自我探索,建构完整的自我,包括掌控自己的身体。衰老和疾病可以让金属背心套住我们的身体,但套不住一颗永远青春的心。接受岁月留下的自然印记,同时有意识地注意外表美、从头到脚修饰好自己,努力抖擞精神,过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