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一天，香港还处于圣诞假期。都说香港是旅游购物的天堂，每逢节假日，总能吸引大批游客到访，这个圣诞假期也不例外。大批游客的到来，也带旺了陈熙怀的生意，订单多如雪片，以至于陈熙怀一天来回深港四五趟都跑不完。

傍晚六点多钟，陈熙怀带着今天最后一批裁片过关进入深圳。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过关，是因为这个时间段是客流高峰，旅客多，关员忙不过来，他被抽查的概率也就小了。他害怕被海关抽查，尤其是今天这一次。他携带的裁片数量多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万一被海关抽查了，必定凶多吉少。

真是越怕鬼就越见鬼。过关时，无论他怎么躲藏，海关关员那双眼睛就像是红外线追踪器似的，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准确地定位到了他，并对他晃了晃食指，把他叫到了跟前。

“陈熙怀，又是带了裁片吗？”关员碰了碰他拖着的如蚊帐般大的行李袋，问。

“嘻嘻嘻，是的是的，长官！”陈熙怀紧张得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但却极力挤出嬉皮笑脸的样子，心想：这下子玩完了。

“你携带的这个量都快赶上货柜车了吧！”关员调侃道。

“这次是有点多。阿sir，给次机会啦。揾食艰难呀！”陈熙怀求情道。

“机会没少给你啦，这次实在太多了，再给你走，我就是失职了。”听关员的语气，这次是毫无回旋余地了。

“唉！这几天不是过节吗？游客多，生意比平时稍微好一点点。赚的都是辛苦钱！还望阿sir体恤。”陈熙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道。

“以前我们多次跟你解释过了，旅客过关只能携带旅途自用物品，你携带的这些东西不属于旅途自用，量少就不管你了，量这么大肯定是不行的。”关员耐心解释道。

“求你啦，生意难做，你就行行好吧！”除了软磨硬泡，陈熙怀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别别别，别求我，我没这个权力，我还是请科长来照顾你吧。”关员一看陈熙怀又摆出这副死皮赖脸的模样，吓得赶紧去把科长叫了过来。

科长看了一眼陈熙怀拖着的那袋胀鼓鼓的裁片，连连摇头道：“这样的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你放行了。”

“科长，我的活菩萨！如果这些裁片今天带不过去，加工不了，交不了货给客户，我就完蛋了。求求您了，您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陈熙怀说着，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科长是个女的，见陈熙怀这副模样，也不觉一阵心酸，她转身擦了一下鼻子，回过头来道：“一次给你，两次给你，这是不符合规定的。你这么做生意并不是正道。”

“这我也知道，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上有老下有小，十几张嘴等着我这个行当吃饭呢！”陈熙怀夸张地擦了一把鼻涕眼泪说。

“记得上次我曾经跟你解释过，你这种情况可以注册一个正规的工厂，合法经营，你怎么不考虑一下呢？”科长说。

“是的，是的。我和合伙人已经在筹备办厂的事了，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物色到合适的地方而已。所以，科长您看这次是不是就让我过去了？”陈熙怀一副殷切的样子说。

“让你这么过去肯定是不行的。”科长无奈地叹道，“这样吧，如果你非要带过去的话，就征税吧。”

陈熙怀挠了挠下巴，问：“如果征税的话，税款是多少？”

“稍等。”科长让刚才那位关员计算出了税款。陈熙怀一看税额，连连摆手道：“太贵了！太贵了。交了这个税，我这趟就白干了。”

“你就别老想着挣钱了，先想想如何才能顺利完成这笔订单再说吧。”关员说。

陈熙怀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无奈道：“看来只能如此了。”

当陈熙怀拖着那袋沉重的裁片回到“国荣裁缝”门店时，李国荣正在店内与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在喝茶聊天儿。一看到陈熙怀垂头丧气的样子，李国荣立马就猜到他今天过关又不顺利了。李国荣一边叫人把那袋裁片拿去车间给工人加工，一边用镊子从滚烫的消毒煲里夹出陈熙怀的功夫茶杯。

“来，陈生过来喝杯茶，歇一歇。”李国荣朝刚从洗手间出来的陈熙怀招招手说。

陈熙怀一边在裤子上揩着手上的水珠，一边没精打采地在茶几旁坐下，叹道：“唉，今天这批单白做了。”

“什么情况？”李国荣斟着茶的手停在空中，问道。

“这批货被海关征税了，扣除税款，基本无利可图了。”陈熙怀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税收发票递给李国荣。

李国荣接过发票一看，也不禁惊叫道：“这么高的税？真是白做了呀！如果每批货都要这样交税，就做不下去了。”

“看来，我们得抓紧转型，注册正规的来料加工企业才行。”陈熙怀说。

“是呀，但目前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资金和资质问题。”李国荣靠在椅背上，一脸无奈的样子道。

“如果你们想办来料加工厂，我可以帮忙呀。”坐在旁边一直默默地喝着茶的那位陌生男子突然开口道。

“哦，忘了介绍你们认识。”李国荣猛然醒悟过来似的，指着两位陌生人向陈熙怀介绍道：“这位是邱震摇先生，我的老乡，也是我曾经的同事，现在做了大老板了，今天特意过来找我喝茶叙旧；这位是他的女朋友陈闻洁小姐，”然后指着陈熙怀，“这就是我的生意搭档陈先生。”

“幸会幸会！久闻大名！”邱震摇微微向前欠身，向陈熙怀伸出手说。

陈熙怀握了握对方的手，问：“邱先生做哪一行生意呀？”

“哈哈，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做。”邱震摇打着哈哈道。

“震摇，你刚才说办来料加工厂你有路子？”李国荣给邱震摇筛了一杯茶，问。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邱震摇反问道。

“既然你有办法，那就指条路给我们吧。”李国荣抓着邱震摇的手臂说，脸上闪烁着绝处逢生的喜悦。

“我不仅要帮你们，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还要入股，和你们一起干。”邱震摇一本正经道。

“那就更好啦！”李国荣拍了一下邱震摇的大腿，兴奋地叫道。

“办厂恐怕需要不少的资金吧？”陈熙怀显得相对较为平静。他担心他们把投资资本寄托在他身上，要知道，他并没有资金。

“资金问题不用担心，我有资金。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合作伙伴而已，只要你们决定做，不够的资金由我来解决。”邱震摇拍着胸口说。

“邱先生打算怎么做呢？”陈熙怀端起茶杯，打量着邱震摇问。

“我们首先找个厂房，然后购置设备，硬件齐全后，就可以申请工商注册，然后向海关申请注册备案，备案申请通过后，就可以招工生产了。”邱震摇说得头头是道，看似非常内行。

听了邱震摇的话，李国荣满心欢喜，拍着邱震摇的肩膀道：“你小子果然能耐。”看来，他对邱震摇深信不疑。

“哎，这不是洒洒水的事吗？”邱震摇不以为意道，“我们先物色一个条件合适的厂房，大家看过满意之后，就可以开始了。”

“陈生，你觉得如何？”李国荣看着陈熙怀征询道。

“这也是一个很不错的思路。”陈熙怀含糊地应道。

“那我们就按照这个思路着手，让震摇去了解一下，有进展随时沟通，到时觉得合适，我们就干，不合适，再另做打算。”李国荣看着陈熙怀说。

“嗯！”陈熙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今天真可谓喜忧参半。感谢震摇给我们带来了希望，”李国荣欣慰地说，“震摇，你们如果不嫌弃，我给你们量身定做一套西装，如何？”

“你这么客气，我们却之不恭呀。”邱震摇看了陈闻洁一眼，笑道。

“我们这里做的西服，用的全都是进口毛料，质量很不错的呀。”陈熙怀补充道。

“那必须的！陈老板的东西肯定是最好的。”邱震摇碰了一下陈熙怀的手，夸道。

“陈生，等会我们一起到旁边的潮州打冷吃点粥吧。”李国荣对陈熙怀说。

“好呀，跑了一天，正好吃点粥降降火。”陈熙怀说。

说话间，李国荣已安排裁缝师傅给邱、陈两人量度好了尺寸，两人根据样板挑选了喜欢的布料。之后，四人一起到一街之隔的潮州打冷用餐，再又详细地商讨了开办来料加工厂的相关事宜。凭第一印象，陈熙怀对这个邱震摇并没有什么好感，觉得对方有些浮夸，不太靠谱，但他相信李国荣，两人合作做生意以来，为人处世，李国荣让他很放心。就让李国荣去跟他谈吧，具体情况到时走一步，算一步。陈熙怀是这么想的。

陈熙怀回到家时，儿子晋豪正在客厅同李国荣的两个小孩建武和建芳玩任天堂游戏。由于是假期，刘琳和晋豪这几天也都在深圳。陈熙怀和刘琳都感觉到，晋豪跟建武兄妹在一起玩的时候，是最轻松和最自信的，完全没有平时那种令他们夫妻心酸的胆怯和拘谨。这也算得上是夫妻俩仅存不多的共识了。今天，建武兄妹在晋豪家玩了整整一天，连午饭、晚饭都在晋豪家解决了。

刘琳斜躺在沙发上翻阅一本时尚杂志。她瞟了一眼刚进门的陈熙怀，随口道：“回来了？”

“嗯。”陈熙怀打开鞋柜，换上拖鞋。

“今天顺利吗？”刘琳再又瞟陈熙怀一眼，问。

“今天呀可谓喜忧参半。”陈熙怀倒了一杯水，走到刘琳身边。刘琳下意识地把脚缩了回去，给陈熙怀腾出了位置。

坐下来之后，陈熙怀先将今天过关的经历绘声绘色地给刘琳描述了一遍，但也许是相同的故事听得太多了，这个故事并没有在刘琳的脸上掀起丝毫的涟漪，她的双眼一直盯着手中的杂志，直到听见陈熙怀说要兴办一家来料加工厂时，她才放下了手中的杂志。

“开办一间服装厂得要好多钱吧？”刘琳往上挪动了一下身体问。

“今天认识了一个人，他说他有资金。”

“谁呀？”

“李国荣的朋友。”

“可靠吗？”

“有李国荣在，用不着担心。”

“嗯，还是那句话，你自己要当心。”

两周后，邱震摇电话通知李国荣，说已物色到厂房，要他和陈熙怀尽快过去看。

厂房在一个城中村里面。李国荣和陈熙怀应约来到约定地点时，邱震摇与陈闻洁同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在村口迎接他们。据介绍，这人名叫魏向贱，是厂房房东。魏向贱把李国荣他们带到村内一栋八层楼高的厂房前。这栋楼除了第三层外，其他楼层均已出租，邱震摇所说的厂房正是这闲置的第三层。

厂房的面积和位置都很合适，离关口近，方便运输，租金也不贵，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层楼原本就是一个服装厂，所需制衣设备一应俱全。看过之后，大家均表现得非常满意。

“既然如此，我们回去准备一下，回头就同你签合同。”邱震摇对魏向贱说。

“你们得尽快，”魏向贱说，“已经有几个租客同时看上了这个地方了，而且出的价钱比你们都高，我是碍于邱总的情面，才忍痛低价租给你们的。”

“明白明白！事成后请你喝酒！”邱震摇拍着魏向贱的肩膀笑道。

告别了魏向贱，大家回到李国荣的店里，落实厂房租赁及合作办厂的相关事宜。

陈熙怀原本是三心二意的，但看了厂房之后，头脑迅速发热，忘乎所以，三人说干就干！决定立即着手准备成立公司。

按照魏向贱刚才所说，李国荣他们必须立即通过银行转账十万元定金给他。但陈熙怀认为现在转给对方的只是诚意金，诚意金不需要那么多。李国荣也赞成陈熙怀的意见。经邱震摇与魏向贱电话讨价还价，最后双方达成意见，将定金降至三万元。

这三万元属于未来公司的公共开销，但鉴于公司仍没成立，目前没有公共账号，这笔钱应该怎样支出？陈熙怀和李国荣相互对视了一眼，正要说什么，邱震摇却抢先开口道：“这点钱由我先垫付吧，到时计入我的投资款里就行了。”

“这样也好。”李国荣点头应道。

“闻洁，你现在去一趟银行，给魏老板转三万元定金。”邱震摇指示陈闻洁道。

“货款都还没到账，哪来的钱呀？”陈闻洁说。

“还没到账吗？今天几号了？”邱震摇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日历，“啊！今天才二十九号？”

“下个月五号货款才能到，早着呢！”陈闻洁说。

“没关系啦，三万块而已，我和国荣先拿出来吧。”陈熙怀瞟了邱震摇一眼，看着李国荣说。

“哎呀，真不好意思，这日子过得连时间都忘了！”邱震摇露出一脸无奈的样子说。

“你是快乐不知时日过呀。”李国荣笑呵呵道。

陈熙怀和李国荣通过他们小作坊的公共账号给魏向贱转了三万元定金，然后约定第二天上午在魏向贱的厂房里现场签订租赁合同，同时由邱震摇准备他们三人的合作协议。

第二天，李国荣和陈熙怀准时来到现场，但邱震摇和魏向贱却迟迟没有现身。李国荣和陈熙怀找遍了整座厂房，都不见魏向贱，打他电话，电话提示对方已关机。问厂房其他人员，他们都说不认识此人，并表示他们公司没有魏向贱这个人。李国荣和陈熙怀预感到情况不妙，赶紧打电话给邱震摇。

邱震摇看似刚刚睡醒，连声道歉，说昨晚喝多了，睡过头了。当他听说了魏向贱的情况后，也显得非常焦急。“你们等等，我立马给他打电话。”邱震摇忙不迭地说。

十分钟后，邱震摇打回电话来，说他拨打了魏向贱留的几个电话号码，但均联系不上他。

“哎呀，你们本不应这么急着把钱转给他。”邱震摇懊恼道。

听他这么一说，李国荣当即就惊愕住了。

“这个怎么能怪我们呢？你当时也在场，而且他是你的朋友呀。”李国荣拧着眉头说。

“打住打住，他也是别人刚介绍给我认识的，我跟他了解不是很深，算不上朋友。”邱震摇连忙辩解道。

“这……”李国荣听他这么一说，更加无语了，扭头惘然地望着陈熙怀。

“邱先生怎么说？”陈熙怀已从李国荣的表情中感觉到情况不妙，焦虑地问道。

“他说魏是别人介绍给他认识的，他对魏的情况并不是很了解。”李国荣苦笑道。

“他，他哪能……”陈熙怀也是无语了。

“还是你明智，没有转那么多钱给他。”李国荣喘了一口气，顿了顿，惭愧地说：“这样吧，邱震摇是我介绍的，这事因我而起，这三万块如果追不回来，就算在我的头上吧。”

“我觉得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们应该先去报警。”陈熙怀说。

李国荣和陈熙怀到就近的派出所报了案。接案民警登记了他们的资料，给他们录了口供，让他们先行回去等候消息。警察根据案情传唤了邱震摇和陈闻洁等相关人员，却一直没有结果。

没想到陈熙怀和李国荣办厂的雄心，还没起步就被这么一盆冷水给浇灭了。三万元虽然不算多，但却给他们的心理受到了不轻的打击。看来，他们眼下能做的，唯有继续经营他们的加工生意了。为了避免触犯海关规定，陈熙怀现在是宁可每天多往返深港几趟，减少每次携带裁片的量；有时订单实在太多的话，他就让香港的两个裁缝帮忙分散携带。他们的生意就这样在夹缝中顽强地生存着。

陈熙怀和李国荣都是服装业的能手，且为人厚道、诚信经营，手工和用料也都非常好，做出来的西装深受客户喜爱，无论是香港还是深圳的门店，都吸引了不少客户。除西装外，李国荣裁缝唐装的手艺也非常了得，上了年纪的人尤为喜欢，经常有人慕名而来。李国荣和陈熙怀虽然经历了骗局，被骗了三万元，且牵线者是李国荣介绍的朋友，但两人的感情和合作关系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这天，卢桥休息在家，闲着没事，也来到“国荣裁缝”门店喝茶聊天儿，当他听闻陈熙怀和李国荣租厂被骗的事情后，连连摇头说：“你们要租厂房找我呀！”

“你怎么会有这方面的路子？”陈熙怀将信将疑地看着卢桥问道。

“我有门路有什么奇怪？”卢桥反问道，“我是给工厂搞运输的，认识些厂房房东再正常不过了呀！如果你们真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们留意一下。”

陈熙怀和李国荣相互对望了一眼，说：“可以呀，你就帮我们留意一下呗！”

“你们想要办什么厂？”卢桥问。

“我们想办一个来料加工服装厂。”李国荣说。

“你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起搞。”陈熙怀笑着说。

“别拉我，那些事不适合我。”卢桥连连摆手道，“我只适合开我的货柜车。”

“知足常乐。好呀！”李国荣赞叹道。

“够吃够住，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就好。”卢桥看着门外同晋豪和建武兄妹一起快乐地玩着“跳飞机”游戏的女儿，感慨地说。露丝是一个性格开朗，甚至有些小泼辣的小女孩，非常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