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时间一晃已过数月，陈熙怀和晋豪已完全适应甚至喜欢上了这种双城生活。不过，相对于陈熙怀父子每天早出晚归的乐此不疲，留守在家中的刘琳反而越来越觉得这样的生活枯燥乏味，难以忍受了。刘琳的朋友圈在香港，在深圳除了蔡虹霞之外，基本没什么朋友。刘琳刚搬来深圳时，蔡虹霞还会经常抽空陪陪她，约她逛街、吃饭、喝茶，但由于两人的兴趣爱好不一样，加之刘琳性格高冷，没什么共同话题，因而两人在一起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陈熙怀父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剩下刘琳独自一人，孤独无聊。对于一个应酬惯了的阔太太来说，这样的生活无异于坐牢，刘琳内心愈发苦闷。最后，她实在是忍无可忍，决定回香港找工作做，借机回归香港的朋友圈。但当她把自己的打算告诉陈熙怀时，陈熙怀却强烈地反对。

“你都这么多年没有工作了，怎么突然想起要工作呢？”陈熙怀摊着双手说。

“现在的环境变了，你不知道吗？”刘琳冷笑道。

“怎么变我也养得起你们母子俩。”陈熙怀说。

“不用说了，反正我已经决定了。我再不出去找些事做，都快变成与世隔绝的人了。”刘琳不容分说道。

“人家蔡虹霞都不上班，你却要出去上班，这不等于说我连卢桥都不如吗？你让我的脸往哪搁呀？”

“说了半天你是因为怕丢面子。世界上丈夫是亿万富豪，太太还坚持工作的事例多着呢！何况你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而已，哪来的面子？”刘琳不屑地说。

“我知道你们苦，但你再坚持一下吧，等国际经济形势好转了，待我东山再起，到时再让你们母子俩过好日子。”

刘琳心想，就目前的形势，等你东山再起，恐怕不是花谢了，而是我谢了！她苦笑了一下，说：“等你东山再起再说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出去工作的了，晋豪也无须委托机构接送了，早晚同我一起进出就行了。”

陈熙怀虽然心里极度不愿意，但拗不过刘琳，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由她去了。就这样，刘琳也加入了每天双城生活的行列中。

这个周一，是刘琳人生的新开始，因为，从这一天起，她也要加入一天双城的模式了。陈熙怀上班比较早，先行独自出门，刘琳稍晚亲自护送晋豪过关上学。

刘琳把晋豪送到学校后，转而来到旺角的一家咖啡厅。她刚推开咖啡厅的门，位于角落的一个卡座上，一个中年男子就向她露出了饥渴的笑容，并频频向她挥手。刘琳面无表情地径直朝该名男子走去，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

刘琳向随之而来的侍应点了一杯冰咖啡和一只椰挞。侍应刚一转身，那名男子就将手伸向刘琳，嬉皮笑脸地说：“这么久没见，想死我了。”

刘琳看都没看对方一眼，也没有握对方的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圆镜照了照，掏出一支口红，一边涂抹，一边冷冷地问道：“我托你的事办好了吗？”

“已经给你找好了，是我朋友的公司，喝完咖啡，稍晚些，等他们上班后，就可以直接去他公司见工了。”男子说，接着问道，“按理说陈熙怀认识的人比我更多，你为什么不让他给你找工作呢？以他的人脉，他找的工作肯定会比我找的好。”

“让你帮我找工作，你不觉得很荣幸吗？”刘琳瞟了对方一眼说。

“荣幸，非常荣幸。”男子哈巴狗似的连声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他不想让他的朋友知道我出来工作，觉得那样很没面子。”刘琳说，“对了，你这个朋友不认识陈熙怀吧？”

“不认识，保证不认识！”对方连连摆手。

“那就好。”刘琳松了一口气。

侍应把刘琳点的咖啡和椰挞送上来。刘琳收起镜子和口红，往后撩了撩头发，端起咖啡尝了尝，露出一副满意的表情：“嗯，好喝。好久没喝这么地道的咖啡了。”

“这是香港，东西肯定地道了。”对方说，“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离开这么好的香港，偏要搬到内地去住。”

刘琳没有接对方的话，继续默默地喝着咖啡。

“时间还早，喝完咖啡我们找个酒店休息一下再去见工吧，好想你。”对方趁刘琳不留意，将手搭在刘琳手背上，淫意荡漾地盯着刘琳的眼睛，压低嗓音说。

“你想干什么？”刘琳触电般抽回了手，使劲甩了一下头发，冰冷地说。

对方无趣地端起自己的咖啡喝了一大口，失落地望着玻璃墙外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忿忿不平地自言自语道：“他都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为什么还对他那么死心塌地？”

刘琳依然没有说话，仍旧默默地喝着咖啡。

“我说过，他当初从我手上抢走的，我全都要夺回来！你等着瞧。”对方跷着腿，得意中带着阴险的表情。

刘琳鄙视地瞟了对方一眼，快速把椰挞吃了，然后一口将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喝完，用纸巾擦了擦嘴，拎起手袋，一言不发地朝洗手间走去。

男子一直盯着刘琳的背影，直到她进了洗手间，才意犹未尽地吧嗒了一下嘴巴。

十分钟后，刘琳从洗手间出来，明显补了妆。她站在男子面前，对着门口甩了甩头，干脆地说：“走吧。”

在这名男子的介绍下，刘琳在香港找到了一份相对满意的工作，时隔多年，她重新回到了职场。

刘琳的工作日是周一至周五，与晋豪上学的时间一致，母子俩得以每天结伴往返香港、深圳。不过，她很快就又厌倦了这种双城生活了，不仅觉得累，还觉得耗时间、耗成本。她以节省时间和交通成本为由，决定和晋豪周一到周五借宿在香港母亲家，只有周末放假了才回深圳。

刘琳的母亲也曾经叫陈熙怀周一到周五一起过去她那边住，但考虑到岳母家的房子并不宽敞，陈熙怀没有答应。

陈熙怀在深圳买房子的初衷是为了一家人能开开心心地住在一起，没想到还是聚少离多。不过，让陈熙怀感到欣慰的是，儿子晋豪对深圳这边的大房子还是蛮惦念、蛮喜欢的，每个周末回到深圳，他都显得非常兴奋和活跃；周一上学离开时，也都显得依依不舍，一再叮嘱陈熙怀记得给他窗台上的花浇水，并对下一个周末的回归充满了期待。

平时，陈熙怀一个人在深圳这边，晚饭后没什么事就周边逛逛，逛累了就回家洗澡，看一会儿电视，然后睡觉。卢桥有时候出车回来得早，也会让蔡虹霞弄几个菜，把他叫过去喝两杯。

有一天，陈熙怀下班经过罗湖商业城时，一时兴起，在罗湖商业城逛了一下，在一家服装店看上了一条裤子，大牌子白菜价，就是裤脚有些长。

“裤脚有些长，有码数小点的吗？”陈熙怀问店员。

“我们这里卖的都是断码货，不然，这样的国际品牌不可能卖这么便宜，”店员说，“裤脚长没问题，只要喜欢，买回去找个缝补店改一下就可以了。”

陈熙怀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他记得他们小区外就有个缝补店，于是就把裤子买了下来。

周末，刘琳和晋豪如期归来。吃过早餐后，闲着没事，陈熙怀突然想起裤子的事情，跟刘琳说：“我到楼下改一下裤子，顺便带晋豪下去散散步。”

“去吧，我再睡个回笼觉。”刘琳伸了个懒腰说。

缝补店就在陈熙怀居住小区的裙楼商铺里。出了小区大门右转，走大概一百米，就可以看到一个门楣上挂着“国荣裁缝”招牌的铺位。铺位约莫有十平方米大小，招牌下面有一行小字：量身制衣、缝补、改裤脚……

虽然还不到上午十点，但从店主的忙活程度可以看出，店铺开门营业已有个把小时了。店主是裁缝师傅，三十岁出头。与大多数缝补店的店主不同，这个缝补店主是个男的，“国荣”大概就是他的名字。而且，更为奇妙的是，这个缝补师傅长得结结实实，肩宽腰板儿直，还理个平头，更没有传统裁缝那种文弱与慢条斯理，一点也不像是干细活的。

陈熙怀来到缝补店时，裁缝师傅正伏在脚踏缝纫机上麻利而协调地缝一件衣服。缝纫机横摆在店门口，光线很好，店内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在地上玩耍，小孩年龄看上去与晋豪相仿。

看见陈熙怀进来，店主放下手中的活，热情地站起来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我这里有条裤子，裤脚太长了，能帮我改一下吗？”陈熙怀一边说，一边从购物袋中取出裤子递给裁缝师傅。

裁缝师傅接过裤子，看了看，说：“可以的。是你穿吗？”

“是的。”

“来，请站到这边来，我给你量一下尺寸。”裁缝师傅指了指身后，然后从缝纫机台面的小木盒里取出软皮尺和粉笔。

见来客人了，两个小孩从地上爬了起来，拘谨地站在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陈熙怀父子。小男孩对晋豪似乎很感兴趣，轻轻揪着那个应该是他妹妹的小辫子，对着晋豪憨憨地笑着。

裁缝师傅给陈熙怀量好尺寸，在裤子上做了标识，然后说：“好了，明天过来取吧。”

“明天什么时候？”陈熙怀问。

“上午吧，不放心的话来之前可以打个电话。”裁缝师傅递给陈熙怀一张名片。

陈熙怀接过名片看了看，这是一张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名片，有点发黄的卡纸上单面印着大大的“国荣裁缝”四个字，下面两行小字印着业务范围、地址和电话号码。

“国荣应该是你的名字吧？”陈熙怀笑着问道。

“是的，我叫李国荣。”他爽朗地笑道。

“什么时候学的手艺？”

“在合资制衣厂工作时学的。”

“我以前在香港做的也是与制衣有关的业务。”

“哦？这么说来我们是同行呀。”李国荣哈哈笑道，“现在呢？现在还在制衣行业吗？”

“公司倒闭了，没有做了。”陈熙怀伤感地说。

李国荣遗憾地哦了一声，顿了顿，问道：“这样看来，您是香港人啰？”

陈熙怀略做迟疑，道：“是呀，不过，现在住到这边来了。”说完，呵呵了两声，“好了，不说了，我明天来取吧。”提到伤心处，陈熙怀就不愿再往下讲了，他牵着晋豪的手走出了缝补店。晋豪边走边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了那对兄妹几眼，那个小男孩则对着他摆摆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第二天，陈熙怀还没睡醒，儿子晋豪就跑到他房间来把他推醒了。陈熙怀睁开眼睛，一眼看见站在床前的晋豪，兴奋地翻身而起，肉紧地在晋豪脸蛋儿上搓了几下，道：“宝贝早呀！”自从上次“房事撞破”事件后，这是晋豪第一次跑到他们房间来。

“爹地，你什么时候去取裤子呀？我还想跟你一起去。”晋豪小心翼翼地说。

陈熙怀看了看手表，时间尚早，于是说：“好的，我们吃了早餐就去。”

陈熙怀起来洗漱完毕，回到房间，刘琳还在睡，但感觉她是醒着的，于是说：“今天就不做早餐了，我带晋豪到楼下粉面店吃碗腌面，顺便取裤子，要不要给你打包早餐？”

刘琳一动不动，迷迷糊糊地应道：“不用管我了，你们自己吃吧，冰箱里还有牛奶、面包。”

陈熙怀带着晋豪在小区外一家客家粉面店吃完早餐，看看手表，时间正好，父子俩就手牵着手慢悠悠地朝“国荣裁缝”走去。

当陈熙怀带着儿子来到裁缝店时，李国荣并没有像昨天那样伏案忙活，而是坐在茶几前煮水泡茶。一见到陈熙怀，李国荣立即站起来招呼道：“老板早！来，喝杯茶先。”看来，他这个茶有可能是专门为陈熙怀而准备的。陈熙怀也正在兴头上，欣然应邀，与晋豪并排在李国荣对面落座。

昨天那对小孩一左一右靠在里门门框上，好奇而腼腆地望着晋豪。

“这两个是你的小孩？”陈熙怀指着那对小孩问。

“是呀，”李国荣说，回头对着那两个小孩招招手，“来，你们过来招呼一下这位小朋友。”

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紧挨着父亲坐下。

李国荣把右手搭在男孩肩上，介绍道：“这是哥哥，叫建武，今年九岁，”然后把左手搭在女孩肩上，“这是妹妹，叫建芳，今年七岁。你的呢？你小孩几岁了？”

陈熙怀轻轻拍了拍晋豪的背，说：“儿子，向叔叔和小朋友介绍一下你自己。”但晋豪憋得满脸通红，就是说不出话来。

陈熙怀的本意是想锻炼一下晋豪的胆量，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唯有自己替他作了介绍。

由于怕陈熙怀尴尬，李国荣赶紧圆场道：“孩子还小，胆子比较小。我这两个也一样，见了陌生人就不敢说话。”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晋豪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蒙面超人”动漫玩具递给建武。建武虽然一直用友善的眼神看着晋豪，但面对晋豪突然递过来的玩具，他一时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弟弟给你的，你就拿着吧！”陈熙怀笑着对建武说，赞许地摸了摸晋豪的后脑勺。

“拿着吧！”李国荣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改天你再回送一件礼物给弟弟就是了！”

建武这才接过晋豪的玩具，与妹妹一起好奇地把玩起来。

陈熙怀与李国荣很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两人相聊甚欢，如果不是卢桥打电话过来，陈熙怀还不知道会和李国荣聊到什么时候。卢桥是要约陈熙怀一家去仙湖植物园玩。

“你有事，就下次再来喝茶吧！”李国荣站起来，意犹未尽地说。

陈熙怀取了裤子，按照贴在墙上的价目表掏出十元钱递给李国荣。

“举手之劳而已，不用给钱了，就当大家交个朋友吧。”李国荣用手隔挡着说。

陈熙怀说什么也不肯，最后将钱放在缝纫机上，拉着晋豪匆匆离去。陈熙怀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帮他改裤子的这个人，不久将成为他的生意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