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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才刚迷糊了一会儿的陈熙怀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摸索着戴上眼镜。虽然电话就在枕边的床头柜,随手可取,但他似乎并不急于接听。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近期坏消息实在是太多了,多得他都麻木了,他已经不指望电话里能传来什么好消息!果然,正如他所料,当他有气无力地拿起话筒时,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男子山穷水尽的低落声音:“陈总,我们已经尽力了,实在抱歉。”

好在陈熙怀事先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来电上——他的救命稻草另有其人。他默默地把话筒搁了回去,身心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醒来后就无法再睡着了。陈熙怀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拖沓着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冲了一杯热咖啡,将鼻孔靠近杯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咖啡的香气戳通脑门儿。他拉开窗帘,落地窗外的维多利亚港灰蒙蒙、静悄悄的,几只船悠哉游哉地移动着,与他此刻如同油煎的心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谁也没有料到,在欧美资本大鳄的追击下,这场由于泰国自身汇率的转制而引发的该国金融动荡,最终竟然会演变成一场波及整个亚洲的金融风暴,也波及了他陈熙怀——一个在东南亚服装贸易市场上打拼多年的业界精英。他在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的贸易伙伴全线崩溃,订单取消、公司倒闭,期票无法兑付,货款无从追讨,刚才的电话正是新加坡的客户打来的。这家公司拖欠了他大笔货款,早前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公司资金链畅顺,运作正常,向陈熙怀一再保证,叫他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然而,形势出乎意料地急转直下。昨天,这家公司的电话突然无法接通,陈熙怀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几番周折之后,终于联系上了公司的负责人。该负责人承认他们公司确实出了些状况,但仍然保证会想办法偿还拖欠他的货款,并答应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一早给他答复。当时直觉就告诉陈熙怀,事情并不会那么顺利。果然,今早那个电话证实了他的担忧。

客户的货款收不回来,资金链断裂,银行贷款就无法如期偿还,后果将是灾难性的。不过,陈熙怀还没有完全绝望,他手上还有一张大牌,那就是被他视为最牢靠的伙伴和后盾的一位韩国大客户,只要这个客户不倒,就足以支撑他渡过这个难关。而且,从经济实力及目前的整体状况看,陈熙怀对韩国可以抵御住这次金融风暴的冲击充满了信心。韩国稳了,他的贸易伙伴就不会有问题,他的钓鱼台也就稳了。

今天是礼拜天,菲佣如常休息,一早就出去找同乡姐妹聚会去了。陈熙怀自己动手热了一杯牛奶,做了一份鸡蛋三明治,草草吃过早餐,就急急忙忙出门赶往公司。此时,他的太太和儿子仍未起床。由于生活习惯不同,陈熙怀与太太长期分房而睡。

将近两个小时后,陈熙怀又神色慌张地从公司赶回家,把正在吃早餐的太太和儿子吓了一跳。

陈太太放下手中的杯子,迎了上来,惶恐地看着丈夫,问:“怎么啦?”其实,陈熙怀公司近期遇到了困难,作为妻子的她是知道的,所以,她与其说是询问,莫如说是想通过丈夫的口来证实她的担忧。

“韩国那边也出问题了,我必须同林助理马上去一趟韩国。”陈熙怀边说边快步朝楼上卧室走去。他今早前脚刚踏入公司大门,来自韩国的坏消息就随脚后跟来了,原本以为韩国的金融体系固若金汤,但在以索罗斯为首的西方资本大鳄的夹击下,也开始显露出溃堤的征兆。韩国那边可是陈熙怀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那边的伙伴也倒下了,那么这根救命稻草就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了。所以,他决定火速赶往韩国,无论如何也得让对方优先把他这边的款项给兑付了。

“我帮你收拾行李。”陈太太用餐巾轻轻揩了揩嘴角,跟着上了二楼。被独自留在餐厅的儿子茫然地看着父母的背影,手上的勺子机械地搅和着面前餐盘里几乎原封未动的茄酱意面。他感觉到父母遇上困难了,默默地分担着焦虑。

十分钟后,陈熙怀拎着一只黑色小旅行箱,匆匆吻了吻在门口送别的妻儿,钻进了一辆等在路边的黑色丰田商务车。

“机场,快!”不待陈熙怀扣好安全带,副驾位置的助理林亨里就对司机挥手说,然后探出头来深情地望了陈太太一眼。

陈太太牵着儿子的手,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一直目送着商务车消失在T字路口。

“妈咪,爹地要去哪里呀?”儿子轻轻晃着妈妈的手,仰起苍白的脸问。

“爹地和林叔叔去韩国处理公事。”陈太太蹲下身子,抚摸着儿子瘦削的脸说。儿子穿一条浅色格子吊带短裤,里面着一件打底的白色长袖衫,一头干枯的黄发,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他名叫陈刘晋豪,今年六岁。“陈刘”是丈夫和她的姓,她叫刘琳。

丈夫走后,刘琳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她非常清楚丈夫目前所面临的困境,也非常清楚丈夫此行成败的意义。如果丈夫此行能顺利让韩国公司支付所欠货款,那么丈夫公司就能挺过这一关,万一对方出了状况,无法支付货款,丈夫的公司将难逃灭顶之灾,而这个家也必将成为覆巢之卵!她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家,一想到这座陪伴他们多年的山顶豪宅有可能会因为丈夫生意失败而易主时,刘琳心头不禁感到一阵凄凉。

以往,礼拜天是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这一天,如果天气好的话,他们夫妇会带儿子去海洋公园游玩,或一家人开车到郊野公园徒步、野炊,又或是去西贡吃海鲜,甚至去新加坡、韩国、日本等进行短途旅行。但自从金融风暴爆发以后,陈熙怀没日没夜地为公司的事奔波忙碌,不要说带家人出去游玩,就是在家陪他们母子的时间都没有了。

心烦意乱的刘琳带晋豪在楼下街道转了一圈。

“妈咪,今天我们去哪里玩呀?”走在回家的路上,晋豪问道。

“今天我们不出去玩了,回家等爸爸的好消息,好不好?”刘琳用商量的语气说。

晋豪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拽紧刘琳的手。母子俩默默地往回走。

一辆双层巴士从这对母子身边呼啸而过,卷起一阵沙尘,也卷起了年轻母亲的裙子与秀发,更卷起了她内心的焦躁与苍凉。

中午,刘琳给儿子煎了两个荷包蛋,煮了一碗快食面做午餐,自己则只喝了一杯奶茶,吃了半块曲奇饼干。她实在是没有胃口。

儿子吃完面条就独自回房间去了,刘琳则斜靠在客厅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刚才在回家的路上购买的最新一期时尚八卦杂志。然而,杂志的绚丽色彩和里面俊男靓女的图片并未能使她紧绷的神经有丝毫的缓解。跟往期杂志内容不同,这期杂志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明星的八卦,而是他们的破产或资产缩水的新闻,当中不乏一线当红巨星。看来,在这场金融风暴的肆虐下,娱乐业的大腕们也没能幸免。这些新闻使她对自己家庭的前景陡增了许多忧虑。

近来家里发生的事,使刘琳心烦意乱、寝食不安,她已好多天没睡个好觉了,身心都已疲惫到了极限。她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竟睡着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阳光渐渐地从东面的窗台移到西面的窗子,照进屋里,落在刘琳躺着的沙发上,照在她脸上。刘琳猛地被刺目的太阳光线惊醒,惊讶地发现晋豪正蜷缩在她怀里,沉沉昏睡。晋豪是在她睡着的时候,静静地爬到了沙发上,钻进了她怀里的。

看着如小猫似的蜷缩成一团的儿子,一股难言的辛酸再又袭上了刘琳的心头。她揉了揉鼻子,到儿子房间拿了一条小毛毯给他盖上。此时,客厅的电话突然响起,刘琳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随后兴奋地朝电话扑了过去。“肯定是你爹地打电话回来了!”刘琳心想。但当她拿起话筒时,传来的是银行提醒还贷的语音信息。

放下电话后,刘琳越发心烦意乱了。

“你爹地也真是的!事情进展如何,好歹也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呀!”刘琳忍不住在心里埋怨道,但埋怨过后紧跟而来的是更多的担心和焦虑。

傍晚时分,菲佣雅玛回来了。她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早许多,大概也是顾及东家近期的遭遇吧。雅玛进厨房看了看,感觉到主人今天并没有做饭,便给刘琳茶几上的玻璃杯续了些温水,问道:“太太,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刘琳有气无力地答道:“吃过了,吃了快食面。”

“要不要我再煮些东西给你们吃?”

“我不吃。你去问问少爷吧。”刘琳对着儿子的房间示意了一下。

雅玛轻轻推开晋豪的房门,发现晋豪正趴在床上看漫画书,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地给漫画中的人物配音。

“少爷,你饿不饿?要不要我煮东西给你吃?”雅玛问。

晋豪头也不抬地甩了甩脑袋。

已是晚上将近九点钟,正是港台的黄金节目档时段,以往,这个时候刘琳应该已是沐浴更衣、身穿松软的睡袍、抱着公仔熊,盘腿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追热剧了。但此时的她头发凌乱,衣冠不整,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眼睛失神地望着落地窗外维多利亚港上如繁星般的点点灯光。她知道,如果陈熙怀事情办得顺利,他肯定会第一时间打电话回来报喜报平安的,但他已经去了整整一天,却音信全无,说明他的事情办得并不顺利。这么一想,无疑又增添了刘琳的忧虑。

晋豪在雅玛的照料下洗了澡,穿着睡袍走到刘琳身旁,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晚安,妈咪。”

刘琳伸手搂住晋豪,把嘴唇紧紧贴在他瘦削的脸上,持续了十几秒钟,才松开了嘴,抓着他的小臂膀,把他向后挪了挪,看着他因贫血而苍白的脸,挤着生硬的笑容道:“晚安,宝贝。”

晋豪点了点头,机械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到了门口,突然转过身来问:“妈咪,爹地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的宝贝睡醒了,爹地就回来了。”刘琳使劲咧着嘴角,露出笑的样子说。

晋豪木讷地哦了一声,默默地进了房。

雅玛收拾好晋豪用过的浴室和换下的衣物,然后到刘琳房间调好浴室温度,把浴缸的水放满,摆好浴巾、浴帽等沐浴用品,回到客厅小心翼翼地说:“太太,水放好了,可以泡澡了。”

刘琳伸了个懒腰,拖着沉重的身子进了浴室,放任地在浴缸泡了将近两个小时,直到手指、脚趾皮肤都蔫了、白了。在平日,泡完澡后,敷面膜、搽精华素等一全套保养,刘琳最起码还得忙上半天,但今晚,泡完澡后刘琳就直接躺到了床上——虽然毫无睡意。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左右,门铃响起,没等雅玛反应过来,刘琳就从沙发上一蹦而起,率先冲去开门。按门铃的果然是丈夫陈熙怀。大门打开,夫妻四眼相对,彼此均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们都被对方的憔悴吓着了。从丈夫呆滞的表情中,刘琳已猜到他此行的结果,眼泪忍不住如泉水般涌了出来。晋豪听见声音,张开手臂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抱住陈熙怀的大腿,如猫咪见到了久别的主人,使劲地在陈熙怀腿间蹭着。陈熙怀抱起儿子,一手搂着刘琳,全无回归的喜悦,只有满脸的茫然与彷徨。

去到韩国后,陈熙怀才发现韩国伙伴的公司其实早在两天前就已经破产关闭了,正在等待清盘。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没有了,陈熙怀心如死灰,如果不是香港还有他的挚爱,他真可能直接就从盘浦大桥跳下去了。

作为国际贸易链条中的一环,在上下游贸易伙伴纷纷倒闭的情况下,陈熙怀的公司最终也未能幸免。因资金无法回笼,订单取消,银行融资到期,陈熙怀的公司被迫破产清算,银行私人账户也被冻结,汽车、山顶豪宅等一应资产统统被收缴拍卖。陈熙怀多年的打拼,一夜之间成了镜中月。

半个月后,陈熙怀一家黯然搬离了山顶豪宅,搬进了新界一套一室一厅的出租屋。与原来的三层别墅洋房相比,陈熙怀一家现如今租住的这个居室就好比一个豆腐格,虽说是一室一厅,但房间除了摆一张下层120厘米宽、上层90厘米宽的双层床,一个四门衣柜,一张60厘米×40厘米的梳妆台外,就再也搁不下其他家什了;至于客厅,就只能摆一张吃饭的小圆桌、几把木椅和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壁橱;厨房也袖珍得只能容下一个人操作,卫生间简陋到只有一个马桶和一个淋浴花洒了。刘琳原来是阔太太,光衣物就不少,虽然搬家时已经能处理就处理了,但还是剩下一大堆必需品,把新居堆得满满当当的。

收拾完毕,夫妻俩站在屋中间,看着眼前杂物房一样的居室,再回想起以前的豪宅,陈熙怀感觉恍如隔世,悲从中来,不禁潸然泪下。“让你们娘俩住这样的地方,我真是太没用了!”陈熙怀用额头轻轻磕着门框说。

刘琳哀伤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她还没来得及调整心态。生活发生这样的变故,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xjJaPGKUr19rnq/NU8hjB0RU0d8BV+zi885H62vYlC6bnO0ef3u1biozCRrVo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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