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196),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后不到十年的时间统一中国北方。为了统一天下,曹操一生戎马倥偬,他的工作重心是军事,他的施政指导思想与措施多为名法之治,但他的思想根基是属于儒家思想范畴的。在他看来,“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夫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 。正因为此,建安二十年(215)曹操进驻长安欲西征刘备,刘廙劝阻时,他说道:“今欲使吾坐行西伯之德,恐非其人也。” 在统一之前,“西伯之德”这一仁术并非曹操的首选。但天下初定,曹操的策略就开始变化。荀彧曾从容地与曹操论治道:“……若须武事毕而后制作,以稽治化,于事未敏。宜集天下大才通儒,考论六经,刊定传记,存古今之学,除其烦重,以一圣真,并隆礼学,渐敦教化,则王道两济。” 荀彧有不少类似主张,曹操常赞赏采纳。王晓毅先生认为,曹操以黄老刑名法术治国只是战乱形势下的权宜之计,待政局稳定后仍会以儒术为治国之本 ,此观点是有史实依据的。
曹操儒家思想的形成应与其家传有关:他虽然出生于太监养子家庭,是宦官集团后代,但史载其太祖曹节“素以仁厚称”,其祖曹腾“忠孝彰著”,其父曹嵩“质性敦慎,所在忠孝”。 史书或有夸张、失实之处,但也不无是处。曹操自作家传,认为曹氏是周武公之弟曹叔的后代,这虽有抬高门第身价的意图,但多少也说明其家风由来有自。极其巧合的是,曹操的从弟曹仁、曹纯、曹洪表字分别为子孝、子和、子廉,“孝”“和”“廉”都有着浓郁的儒家文化色彩,且表字与孔子弟子的表字近似。其子表字也多近似,如子修、子桓、子建、子文、子威……这是否意味曹操及父辈传承家风、追慕圣人、尊崇儒学的心态?
曹操的儒学思想形成与其自身经历有关。万绳楠先生考证说:曹操曾入太学,为诸生,是党人的传人,接受了当时的经学教育。 曹操的青少年时代正值清流士人与宦官斗争,这些正直的名流成为士人的标杆,影响着一代人的成长。因此,曹操的太学经历使他“年二十,举孝廉为郎” ,“后以能明古学,复征拜议郎” ,“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 。不仅如此,第二次党锢之祸中窦武、陈蕃为阉党所害,曹操慷慨上书灵帝,称颂正直,指责小人……凡此种种足见儒学对曹操立身处世的深刻影响。
曹操的儒学思想形成也与时代崇儒之风有关,曹操服膺三位儒学大师可兹证明。这三位大儒是:桥玄、卢植和蔡邕。
桥玄擅长识人,于曹操有知遇之恩。史载,桥玄初见曹操即异之,言:“今天下将乱,安生民者其在君乎!” 由于桥玄的推崇,曹操声名大振。曹操常感其知己,一生铭记。建安七年(202),桥玄去世十九年,曹操率军驻扎谯,特意派人赴睢阳隆重祭悼桥玄。
卢植与曹操的关系,坊间有言,卢植举荐其出任骑都尉,惜缺乏史料。但曹操无疑是卢植的“粉丝”,他懂得卢植、尊重卢植。建安十二年(207),卢植去世十五年,曹操北征乌桓,途经涿郡,特意修缮卢植之墓,并撰文祭奠,称其为儒宗。这一评价恰如其分,直到唐宋,唐太宗和宋真宗还诏令卢植为配享孔庙的先贤先儒。
蔡邕年长曹操二十二岁,两人亦师亦友,为忘年之交。曹丕《蔡伯喈女赋》的序中所说“家公与蔡伯喈有管鲍之好” ,可证曹操与蔡邕不同寻常的关系。建安十二年(207),蔡邕去世十五年,曹操派人用重金赎回其女蔡文姬。
曹操对三位前辈的恭敬之情,固然出于报答知己之恩,但其中亦见其对儒学宗师的敬重。在《祀故太尉桥玄》文中说,自己求学之年“特以顽鄙之资为大君子所纳” 。文中将桥玄称为“大君子”,将桥玄对自己的称赞类比孔子对颜渊的称赞,师事之心可见。万绳楠先生考证曹操十五至十九岁在太学,结识洛阳为官的桥玄。想必当时的曹操见年长的大儒桥玄,必执弟子礼。
在《告涿郡太守》文中,曹操称卢植“学为儒宗”。曹操二十岁,即熹平四年(175),举孝廉,为议郎。这一年太学有轰动事件:由蔡邕、李巡、卢植等人校勘的儒学经典书籍刻成石碑,立在太学门口,史称“熹平石经”或“太学石经”。熹平六年(177),马日 、蔡邕、卢植、杨彪等人又在东观校勘儒家经典,并续写《汉记》。这两件大事无疑奠定了蔡邕、卢植一代宗师的地位。其时,曹操刚出太学不久,奉蔡邕、卢植为师自是情理使然。
三位大儒去世十多年后,曹操对他们依然尊崇有加,一方面是报答知遇之恩,另一方面就是对一代儒学大师的敬重。这份敬重之情可以说是时代崇儒之风的折射。
曹操早年胸怀儒家政治理想,他的诗歌《度关山》《对酒》等描绘了国家统一、百姓安乐、社会有序的理想蓝图。不少诗句,如“天地间,人为贵”“斑白不负戴”等直接化用孟子原文。《短歌行》其二、《善哉行》其一称颂了古代圣贤,表达了自己追慕圣贤之心。建安十五年(210)曹操发布《让县自明本志令》,这是一篇光明磊落的自明心志之文。文中说,他每读乐毅与蒙恬之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感动曹操的正是乐毅、蒙恬的“忠义之心”,而“忠义”应该也是曹操当时的价值观。正因为此,曹操执政后,主要从以下几方面践行儒家思想。
第一,尚仁义,讲礼让,整肃社会风气。
曹操中平六年(189)陈留起兵,到其去世,征战三十多年,对战乱中的民生凋敝、社会混乱有切肤之痛。征战期间,他发布了一系列政令,安抚阵亡将士遗孤,减轻百姓负担,打击豪强势力,整顿社会风气,贯彻儒家思想。
建安七年(202),曹操发布《军谯令》,为阵亡将士立庙,抚恤遗孤。具体措施有四:“将士绝无后者,求其亲戚以后之”,让阵亡将士后继有人;“授土田,官给耕牛”,保障阵亡将士遗孤的当下生活;“置学,师以教之”,使阵亡将士子女接受教育,为他们的未来打下基础;“为存者立庙,使祀其先人”,为阵亡将士立庙,使之得到永久的祭悼。
短短的政令,兼顾生者与死者,兼顾当下与未来,体现仁义与孝道,读之令人动容。建安十二年(207)、建安十四年(209)发布的《存恤吏士家室令》《分租与诸将掾属令》与《军谯令》有着同样的精神实质,体现了曹操的仁政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视为对汉代军礼中抚恤制度的传承。
这种仁政也惠及战乱中的百姓。建安九年(204),曹操打败袁尚,夺取冀州,平定河北,发布《蠲河北租赋令》和《抑兼并令》,免除河北百姓一年的田租和赋税,限制豪强大族的收租标准,禁止他们擅自征收租税,欺压贫困与弱小。这些政令客观上保证了普通百姓的利益。
即便是在战乱,曹操也兼顾到文治教化。建安八年(203)颁布《修学令》:
丧乱以来,十有五年,后生者不见仁义礼让之风,吾甚伤之。其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庶几先王之道不废,而有以益于天下。
这是曹操有感于战乱带来的社会风气不正、仁义礼让之风衰颓而发布的政令。其中措辞可见曹操的儒家情怀。先看“文学”一词,它有多重含义。可指学问,汉代主要指以经学为主的学问。可指人,汉武帝时,为选拔人才特设“贤良文学”科目,“文学”指的就是精通儒家经典之人。可指官职,汉魏时期各州郡及王国设置有“文学掾”或“文学从事”,亦即后世的教官,由精通儒家经典之士担任。曹操政令中显然是指以经学为主的学问,他希望通过学校教育,传授儒家经典,恢复“先王之道”。
何为“先王之道”?据文意,当是与前文呼应的“仁义礼让”。对于“礼让”,曹操在《礼让令》中是这样解释的:“里谚曰:‘让礼一寸,得礼一尺。’斯合经之要矣。”“辞爵逃禄,不以利累名,不以位亏德,之谓‘让’。” 曹操对“礼让”的解释,注重的是“德”,要“以让得礼”,“得礼”就要懂“礼”。“礼”可以通过教育养成,曹操设置学校,目的就是培养“合经之要”的人才。这一做法实际是效法古代先王,看《四民月令》记载可知:正月,“农事未起,命成童以上入太学,学《五经》”。十月,“农事毕,命成童以上入太学,如正月焉”。
懂“礼”之后更重要的是行“礼”,即“以让得礼”。“让”,就是有德行,不争名利、地位。为此,曹操还特意颁布《清时令》《整齐风俗令》,反对官员的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谋取私利,强调为国尽忠、效力王事。
曹操对社会风气的整肃,主要是通过对仁义礼让的提倡来实现的。他有心以“礼”治国,但认为“礼”是天下太平时首选之策略,所谓“治定之化,以礼为首” 。因此,曹操时代仍以四方征伐为要,礼治尚未全面铺开。
第二,以儒家经典作为自己施政的依据。
从曹操的政令中可以看到,他常常借《诗经》《论语》《左传》等经书中的文句、人物阐明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例如:
《赐夏侯惇伎乐名倡令》:“魏绛以和戎之功,犹受金石之乐,况将军乎!”文章用《左传·襄公十一年》中晋大夫魏绛和戎受赏之事,说明赐夏侯惇伎乐的可行。
《原刘廙》:“叔向不坐弟虎,古之制也。特原不问。”文章用《左传·襄公二十一年》中叔向不受弟弟犯罪牵连的事例,说明刘廙亦可不被弟弟连累。
《与王修书》:“昔遏父陶正,民赖其器用,及子妫满,建侯于陈……”引郑玄《毛诗正义》(《毛诗注疏·陈宛丘故训传第十二》)对《陈风·宛丘》的解释,说明平凡的工作也能建功立业,鼓励王修安心盐铁工作。
以上例子不但表明曹操对经书的熟谙,也表明曹操对经书的尊崇。现实生活中对下属的奖惩,在很大程度上是以经书中的先例为依据的。不仅如此,曹操的许多重要政令中的观点与态度,也是通过旁征博引经书来加以强调的:
《上书谢策命魏公》:“天威在颜,悚惧受诏。”化用《左传·僖公九年》中“天威不违颜咫尺”,表达对汉献帝策封的感谢。
《论吏士行能令》:“所谓‘可与适道,未可与权’者也。管仲曰:‘使贤者食于能则上尊,斗士食于功则卒轻于死,二者设于国则天下治。’”引用《论语·子罕》和《管子·法法》中的原句,表达自己的奖惩原则。
《收田租令》:“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用《论语·季氏》中的话语表明自己打击豪强、抑制兼并的态度。
《求言令》:“《诗》称‘听用我谋,庶无大悔’,斯实君臣恳恳之求也。”引《诗经·大雅·抑》的诗句,表明广开言路的决心。
《求贤令》:“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化用《论语·宪问》中的句子,表明廉士不一定有才,应当量才授官。
《让县本自明》:“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引用《论语·泰伯》中的话,表明自己效仿前贤、效忠朝廷的态度。
对自己的下属,曹操也常常引经据典,不吝溢美之词,赞美他们的德行与才干,将他们同儒学经典中的历史名人相提并论:
《请爵荀彧表》引《诗经·小雅·小旻》《诗经·周南·兔罝》中的诗句“如履薄冰”“公侯腹心”赞美荀彧的处事和作用。
《授崔琰东曹掾教》化用《孟子·万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论语·卫灵公十五》“直哉子鱼”等文句,赞美崔琰的品格。
《告涿郡太守令》用《尚书·武成》中武王表彰商容和《左传·召公二十年》中孔丘哭悼子产的事例,表达对卢植的尊敬。
《以蒋济为扬州别驾令》用《公羊传·襄公二十九年》中季札的事例,赞美蒋济。
《辟蒋济为丞相主簿西曹掾令》中“舜举皋陶,不仁者远”乃化用《论语·颜渊》的句子而来,用以称颂蒋济。
《下令增杜畿秩》用《论语·泰伯》中孔子赞美大禹的话赞美杜畿。
《下州郡》用《论语》中孔子赞美颜回的事例和《诗经·车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诗句赞美杜畿。
《悼荀攸下令》用《论语·学而》子贡赞孔子的话和《论语·公冶长》孔子赞晏婴的话赞美荀攸。
《夏侯渊平陇右令》用《论语·公冶长》中孔子的话赞美夏侯渊的功绩。
《以徐奕为中尉令》中将徐奕比作《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中的楚国子玉,用《诗经·郑风·羔裘》中“邦之司直”称赞他。
建安七年(202)曹操祭祀故太尉桥玄,引《论语·公冶长》中孔子、子贡的对话,暗示其与桥玄的师生关系,表达对桥玄的尊敬与感恩。
曹操现存的诏令不多,但却广泛征引儒家经典作为自己施政、奖惩、评价人物的参照,可见儒家思想的深深烙印。
第三,信任和重用儒臣。
应该说,曹操时代的儒学发展,主要表现在他对儒士的重视与重用上。尽管他三次发布“唯才是举”的政令,极大地冲击了儒家的价值观,但在实践中,曹操重视的仍然是德才兼备之士、忠义之士、仁德之士、清廉之士。检校曹操所用人才,很多是主张经术治国的儒学名士,他们中不少人成为了曹魏政权中的核心人物。
曹操对儒学名士的重视有两点鲜明的表现:
一是将他们纳入自己的权力核心,予以重任。试看建安十八年(213)的一份任命书:
以荀攸为尚书令,凉茂为仆射,毛玠、崔琰、常林、徐奕、何夔为尚书,王粲、杜袭、卫觊、和洽为侍中。
上述诸人多为儒学名士,深受曹操的重视。除此,在曹操的权力中心中,尚有荀彧、郭嘉、邴原、陈群、蒋济、华歆、钟繇、贾逵、杜畿、卫臻等一大批儒臣,曹操对他们不仅重任而且爱护信任有加。如荀彧,为曹操制定了统一北方的蓝图,并多次修正曹操的战略,还举荐了钟繇、荀攸、陈群、杜袭、戏志才、郭嘉等大量人才,被曹操称为“吾之子房”。东晋王导曾赞说“昔魏武,达政之主也;荀文若,功臣之最也” ,荀文若即荀彧。又如毛玠,他以清廉公正著称。建安十七年(212)有人建议裁撤东曹,保留西曹,借以排挤毛玠,曹操却下令撤西曹,留东曹,对毛玠充分肯定。再如卫臻,他是卫兹之子。建安十八年(213),东郡朱越谋反,有人诬陷卫臻同谋,曹操的结论是:卫臻不与朱越谋反。表明他对卫臻的充分信任。
二是将这些儒士选作自己儿子的老师或属吏,意在培养儿子的德行。曹丕作为曹操的接班人,早年已得曹操的言传身教,他在《典论·自序》中这样写道:“上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惟吾与袁伯业耳。’” 曹彰好乘马击剑,曹操就课其读《诗》《书》,教导他“读书慕圣道” 。可见曹操属意于儒家经典,正因为此,“曹操整个家庭教育中的儒学特征是明显而浓厚的” 。
曹操不仅自己言传身教,还任命名士、儒吏教导子女。以曹丕为例:建安十一年(206),曹操征并州,曹丕留守邺城,任命崔琰担任曹丕的老师。建安十六年(211),曹丕为五官中郎将,曹操先后任用凉茂、邴原为曹丕的五官将长史,张范为议郎。建安二十二年(217)曹丕被立为太子后,曹操先后任用名士凉茂、何夔、邢颙和鲍勋等为太子二傅。其中崔琰、凉茂、邴原、张范、鲍勋等均为儒学名士,博通多学,立格高尚,为世人所称颂。
曹操晚年虽逼死荀彧、处决崔琰、废弃毛玠,但个中原因复杂,不足以说明他对儒臣的疏远。曹操的时代,以统一为中心目标,以军事为工作重心,在此前提下,他的施政措施中依然表现出了对儒学、儒士及儒家文化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