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宇文所安翻译唐诗的历程

宇文所安不止一次地回忆起自己喜欢中国古诗、走上汉学研究之路的缘由：那是因为14岁那年在巴尔的摩市公立图书馆读到了阿瑟·韦利译的英译汉诗。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先前的引路人早已作古，而后来者已接替他的前辈在汉诗英译道路上成为新的经典。1996年，宇文所安所编译的美国大学生必读教材《中国文学选集：从先秦到1911》 ^[1] 出版，该书选取了先秦至清代的以诗歌为主的各类作品600余首（篇）。据统计，仅仅这部中国文学选集中的“唐代文学”部分所译唐诗就多达206首，其中重要诗人王维、李白、杜甫三家诗作有91首。《中国文学选集：从先秦到1911》作为美国著名的诺顿（Norton）标准系列教材，从出版之日起一直被美国大学广泛使用着， 出版次年即获得由美国翻译协会颁发的“杰出翻译奖”（Outstanding Translation Award）， 因此，宇文所安的英译唐诗长久以来通过作为重要媒介的美国大学被广为传播，越来越多的英美读者像宇文所安当年阅读韦利英译的汉诗一样，欣赏着唐诗所建构的别样的艺术世界。

宇文所安翻译的唐诗，迄今从未专门结集出版过。除了《诺顿中国文选》中的英译唐诗之外，它们主要贯穿于宇文所安的唐诗史的书写中：《孟郊与韩愈的诗》（1975） ^[2] 、《初唐诗》（1977） ^[3] 、《盛唐诗》（1980） ^[4] 、《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1996） ^[5] 、《晚唐：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827—860）》（2006） ^[6] 与《杜甫诗》（2016） ^[7] 。唐诗的历史犹如一条“历史背景或线索”的绳子，将一颗颗发出奇异光亮的“唐诗”的珍珠串联起来。据笔者统计，这些英译唐诗在数量上相当可观，大约有2600余首。 在西方翻译唐诗的汉学家中，宇文所安译诗数量之巨，他称得上是英译唐诗最多的汉学家之一。

宇文所安第一首英译的唐诗，应该是初唐诗人陈子昂的《感遇三十八首·其二》，译诗出自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孟郊与韩愈的诗》（1975）。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宇文所安认识到诗中的“兰若”秀丽芬芳，却生活“幽独”，常常是“岁华尽摇落”，默默终老，不求任何人称羡，因而成为“隐士”的传统象征，而陈子昂复兴了这种为谋求象征的多样性及个性化所采用的意象传统，恰恰和西方诗人所采用的隐喻极为相似。我们来欣赏一下他的这首英译诗作：

Orchid and rurmeric grow in spring and summer，

Luxuriant and so green.

Hidden，alone in the beauty of the empty forest，

Vermilion flowers droop，encroaching on purple stems，

Gradually the bright sun sinks to evening，

The trees tremble as the autumn wind rises.

All the year's flowering flutters and falls——

What finally becomes of their lovely intentions？ ^[8]

我们看到宇文所安对这首唐诗的理解非常精准，“vermilion flowers”的意象肯定让西方的读者不会感到陌生，而尾句“All the year's flowering flutters and falls——What finally becomes of their lovely intentions？”所演绎出的悲情：兰若压倒群芳的风姿，却只能“幽独空林色”，“岁华尽摇落”，可怜的诗人啊，你是不是也像这秀美幽独的兰若一样空有出众的才华，只能任由年华流逝，默默终老，无人欣赏！

对于诗中意象的翻译大多数是直接的，因为英语中有相对应的词汇存在。而对于唐诗中意境的把握与拿捏是否精准，是否还能在译诗中表现出来这种唐诗中所蕴蓄的悠远意境呢？这，无疑是相当困难的。我们不妨先看看宇文所安翻译李白的《玉阶怨》：

White dew appears on the jade staircase，

Night lasts long，it gets in her silken hose.

Back she goes，pulls down the crystal curtain，

And through thelatticework views the bright moon. ^[9]

译诗注定不可能完全对等，注定会失去原诗中的某些东西。这首译诗对诗作中汉语词汇的再现，几乎全部到位。但遗憾的是，宇文所安这首译诗中唯独没有译出原诗中的“秋”字，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字眼，试想想看：中国古诗中的“秋月”与“春江花月夜”中的“春月”毕竟存有很大程度的差异。这首从李白之前就留存下来的专写“宫怨”的乐府诗，不见“秋”字，原诗中的愁怨如何传达给读者呢？因此，单单从这一点看，这首译诗对原诗中蕴含无限幽怨的意境没有很好地表达出来。

宇文所安一开始英译唐诗，总是选择明白易懂并能引起兴趣的诗篇入手。这种选择非常理性，既避免一些堆砌辞藻或晦涩难懂的作品，又充分感受到了译诗的创作冲动以及享受译诗过程的快乐，这不免又让我们思索阿瑟·韦利总是更多地选译白居易诗篇的原因。

王之涣《登鹳雀楼》的译文：

Hooded Crane Tower

白日依山尽，The bright sun rests on the mountain，is gone，

黄河入海流。The Yellow River flows into the sea.

欲穷千里目，If you want to see a full thousand miles，

更上一层楼。Climb one more story of this tower.

这首对仗工整、运用形象思维来显示生活哲理的五言绝句，被宇文所安译成散文体的英语诗句后，顿时失去了王之涣能以此“独步千古”的诗的魅力——就像一碗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理还在，但诗的美感荡然无存。宇文所安在阐释此诗时认为，“这首绝句代表了一种独特类型，其主人公在结尾做出或提出某种神秘的重要姿态。此处读者被邀请参加，设想落日、诗人视觉范围及登上更高建筑之间的联系。从这未定的联系之中，读者认识到，登上更高的楼，不仅可以扩大视野，而且可短暂地重见阳光” 。遗憾的是，宇文所安对此首诗所蕴含的哲理意义，只字未提，而这一点却是王之涣这首写景诗真正的魅力所在。

钱起《题玉山村叟屋壁》的译文：

Written on the Cottage Wall of the Old Man of Jade Village

谷口好泉石，Mouth of Valley，the recluse，loves stream and stone；

居人能陆沈。Whoever dwells here can sink on dry land.

牛羊下山小，Cattle and sheep are tiny，going down mountains，

烟火隔云深。Smokey fires are far，off beyond the clouds.

一径入溪色，A single path enters the creek ravine's color

数家连竹阴。Several houses are linked to the shade of bamboo.

藏虹辞晚雨，Hidden rainbows take leave of the evening rain，

惊隼落残禽。An updarting hawk brings down the last of the birds.

涉趣皆流目，When I go through some appealing spot，my eyes always rove

将归羡在林。Now about to return，I yearn to be in these forests.

却思黄绶事，I recall my service in yellow ribbons of office.

辜负紫芝心。How I've run counter to this heart set on immortal herbs.

宇文所安选择钱起这首诗，涉笔成趣，具有浓郁的山水田园诗特色。宇文所安对原文的理解准确，译文也非常自然、流畅，将远处“牛羊”“烟火”“溪色”“藏虹”“晚雨”“惊隼”“残禽”等意象动画般地展示出来。天人合一的美景只能存留在山水田园间，而那些“黄绶事”们却蹉跎了岁月，浪费了光阴啊！

宇文所安选译唐诗要在其写作唐诗史的框架中进行，受到一定的条件的限制：首先是选择什么样的诗人，其次才是选择诗人笔下的什么样的诗。宇文所安在选择自己喜欢的诗、选择比较容易翻译的诗之前，也要先挑选那些能体现诗人生活的社会环境和当时历史语境的诗，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写作唐代诗歌史，就是在写作能反映时代风貌的诗人的历史。 vA0W58vq9D+NDljQrVeLl6ROYkb8tJ7bV9Zwsy+4cq3kRlQCSfSQK3dQCETUWG7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