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一词,在古代汉语中有“评论是非” 和“批示、判决”之意,后者如《三国演义》第五十七回中描写庞统耒阳县理事时的用法:“统手中批判,口中发落,耳内听词,曲直分明,并无分毫差错。” “批”字本身有“手击”“排除”“削”“批示”“评判”等意 ,“判”字本身有“分离”“各半”“分辨”“裁决狱讼”等意 。在现代汉语中,“批判”主要为“分析评论”和“对错误言行加以系统分析,进而否定” 之意。
在英文中,与“批判”相对应的是“critique”,如康德的《判断力批判》( Critique of the Power of Judgment )和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Hegel's Philosophy of Law )等。“critique”作为名词意为“评论”“评论文章”,作为动词意为“写评论”“评判”。 从词源上看,该词是从法文中借用的,源自古希腊文的“kritikós”(κριτικó) ,意为“判断、有辨别力”(“of or for judging,able to discern”) 。
在德文中,与“批判”相对应的是“Kritik”,如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原文标题为“Zur Kritik der Hegelschen Rechtsphilosophie.Einleitung”。“Kritik”与“critique”的意思几乎是一致的,意为“专业的评价”“否定”“评论”“批判”和“批评界”等。 同样也是约17世纪时从法文中借用的,也同样源自古希腊文。
就词源的意思而言,古汉语和希腊文中的“批判”十分接近,都有将某事物“分开”的最初含义。然而“批判”作为一种学术传统,似乎是从西方学术界发展起来的,近现代以来对“批判”概念的使用,也主要是以西方的这种学术传统为基础的,其原因自然与近代以来众所周知的世界历史的发展有关。作为学术传统的“批判”,其在逻辑学中的含义主要是“对于某事的客观的判断、分析或评估”,其目的在于“重新构想、重新塑造以便能够做得更好”。
综合上述对“批判”一词的分析,“批判”似乎并不是一种泛指——对事物或观点的评价和评论,也不是一种对事物或观点的简单否定,而是一种对事物或观点比较正式的(书面的)追求客观性的系统分析、评价,并以之为基础所进行的新的阐发。“批判”首先是一种学术活动,尽管存在着溢出学术领域的可能性,但所有真正意义上的批判都必须以学术批判为根本,都必须以客观性和建设性为终极追求。那些以“批判”为题并对人类社会的发展产生十分深远影响的著作,以及方兴未艾的“批判性思维”运动,都生动而充分地诠释了“批判”的概念。而那些披着“批判”外衣,但其诉求溢出学术范围,既不具有客观性也不具有建设性的观点或活动,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批判”,而只是应该被批判的对象。
“性”字在古汉语中主要指“人的本性” “事物的本质”或“特点” “生命”和“脾气”等 ,是由“心”和“生”构成的会意字,指与生俱来的能力。 然而作为一种具有语法意义的后缀——用以表达事物“因含有某种成分而产生的性质” ,则是近代“西学东渐”过程中的产物。也就是说,在现代汉语中以“性”为后缀的绝大多数词汇都属于译介而来或根据使用白话文的需要而产生的新词,具有特别重要的语法意义。这种语法意义,自然也主要是以西方的理论为基础的。这些新词及其背后的语法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因此,不能基于日常的无意识的使用和已然置身其中的感性理解,来认识类似于“批判性”这样的概念。要首先意识到这些概念背后所包含的思维方式和学术传统,进而意识到这种思维方式与学术传统同这些概念在字面上表达的意义和感情之间所存在的张力。这就意味着,要将“批判性”概念放在西方学术的思维方式和传统的背景中进行理解。
“批判性”并不意味着纯粹的情感宣泄,也不意味着否定一切。尽管批判的“主要情感是愤怒”,但“批判已经不是目的本身,而只是一种手段”,毕竟批判的“主要工作是揭露”, 仅凭愤怒的情感是揭露不了任何东西的,完成揭露的任务只能依靠批判性的思维方式和科学方法。
“批判性”指的是一种思想或思维方式同他种思想或思维方式相比,具有较高的反思程度、彻底程度以及符合客观规律的程度,更加不满足现状。正如马克思所说的那样,“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ad hominem]。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 “批判性”是在比较中产生的,通常表现为对某些事物、观点和理论的不满,表现为对这些事物、观点和理论不同程度上的否定。不过,这种否定不是毫无根据的否定,而是以更为全面和准确的事实、更符合客观规律的结论为前提的。因此,认为某种思想具有批判性,即认为这种思想更加不满足现状,特别是对那些进行“合理化”论证的观点和理论极为不满。具有批判性的思想,总是憧憬更加美好的未来,并且能够基于现实状况提供更好的结论和更能促进现实发展的思路。
某种思想的“批判性”的程度,取决于其符合现实事物及其内在客观规律、内在必然性的程度。“批判性”并不等同于“否定性”,批判固然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否定,但这只是批判的外在,其内在是事物、观点和理论所含的某种成分,此种成分同现实世界、客观规律之间的关系决定了批判性的强弱程度。
研究某种思想的批判性,即通过分析该种思想所不满的对象及这种不满的程度,探究这种思想对某些事物、观点和理论进行否定的原因和依据,进而发现决定其批判性的内在因素,发现这种成分对思想本身的影响,最终探讨这种成分进一步延续和拓展的空间及其所具有的时代价值。
如前所述,“批判性”指的是一种思维方式的反思程度、彻底程度、符合客观规律的程度,以及不满于现状的程度。“批判性”的概念,是以西方学术中的特定思维方式和传统为背景的。
批判性思维被认为“源于苏格拉底所倡导的一种探究性质疑(Probing Questioning)” 。而苏格拉底又“标志了希腊哲学古典时期的起点”,他体认到“虽然众人皆相信自己已明了善与德行的内涵,实际上却都坐困在似是而非的假知识当中,禁不起理性在对话过程中所进行的严格检验”,他发展了一种“借由试探性的问题摇撼他人的假知识”的方法。 这种方法的实质,是“通过质疑通常的信念和解释,辨析它们中的哪些缺乏证据或理性基础,强调思维的清晰性和一致性” 。可见,批判性思维最初就是在揭露虚假知识的过程中产生的,所表达的是对不真实、不准确见解的不满,同时也表达的是对人们盲目接受这种见解的不满。与之相反,批判性思维总是在寻求更为真实和准确的结论,总是在接受某种观点之前先提出种种与之相关的问题和事实进行检验。
苏格拉底的方法及其所蕴含的批判性思维,深刻地影响了西方学术的发展,及至20世纪70年代前后,“批判性思维”运动兴起,这场运动虽然是从教育领域开始的,但其影响却蔓延到了哲学社会科学的大多数领域,从而有力地促进了现代西方学术的发展。
在“批判性思维”运动中,批判性思维被认为是“有目的性和自我调整性的判断,表现为阐释、分析、评估和推理,以及对该判断所基于的证据、概念、方法、原则的解释以及对背景因素的考量”,优秀的批判性思考者“喜欢探究、求证……愿意重新思考、清楚问题症结所在……努力搜寻有关信息、合理选择评判标准……坚持不懈地追求尽可能准确的结论”。 “批判性思维”运动,比较侧重于从逻辑学方面不断扩展、细化,在揭露虚假观点、知识的同时获得更加真实、准确结论的方法,并且试图通过大力普及这些方法来改善学术发展的环境,乃至改造大多数人的精神世界。
“批判性思维”运动的目标同“苏格拉底方法”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克服思维的谬误和精神的懒惰,并以之为基础更加接近事物的真相及其变化发展的客观规律。这一追求贯穿了西方学术发展的历史,对文艺复兴以来学术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成为西方学术生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批判性思维”与近代学术发展的关系表明,如同其所追求的客观规律那样,批判性思维本身的发展也成了现代学术发展的必然趋势之一。
“学术”源自“轴心时代”以来人类透过现象把握本质的努力,“或许将轴心时代整个亚欧大陆的思想统一起来的显著特点就在于先哲们同假象的斗争,他们试图透过事物表面看清内在真相”。 在先哲同假象进行斗争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两种重要的学术传统,即实证的传统和批判的传统。这两种学术传统,“依赖于观察实证、理性思维” ,从而大大地促进了人们对事物真相和本质的认识,为包括科学在内的整个学术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6—17世纪,宗教领域的分裂和融合造成了宗教的多样性,宗教对现实世界的控制变得越来越力不从心、难以为继,探险家们发现的新大陆极大地冲击了欧洲人的世界观,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知识重新焕发生机,引起了文学、艺术和知识的巨大变革,随之而来的,是西方科学的迅速兴起。同时,科学的兴起也拉开了启蒙时代的序幕,在此期间,弗朗西斯·培根和雷内·笛卡尔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研究路径。弗朗西斯·培根被誉为“实验哲学之父”,他提倡“基于直接观察的知识改革,拒绝盲目崇拜那些赞同眼前的感觉经验世界的权威”。 笛卡尔“把怀疑作为获得唯一可能确定的事实的手段” 。培根和笛卡尔分别发展了学术研究中的实证传统和批判传统,但这两种传统并非彼此对立、互不相容,虽然各有侧重,但其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获得更加接近真理的准确认识。事实上,实证的传统和批判的传统是可以相互促进的,即既能够以实证为基础进行批判研究,也能够以批判为前提进行实证研究。
实证的传统和批判的传统在现代科学的发展中得到了很好的结合,这种结合是科学领域之所以能够不断取得重大突破的原因之一。与此同时,实证传统和批判传统在很大程度上继续影响着现代哲学社会科学的发展,如著名的“维也纳学派”和“法兰克福学派”就可以被视为这两种传统的重要代表。
“维也纳学派”提倡一种“新实证主义”抑或“逻辑经验主义”,一些参与其中的哲学家试图通过对当时部分科学进展的理解来重构经验主义,他们基于“意义”的经验主义标准和广义的逻辑主义数学概念,形成了彻底的反形而上学立场,他们否认任何原则和要求是一种“先验综合(synthetic a priori)”。
“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被称为“批判理论”,其代表人物如霍克海默、阿多诺和马尔库塞等,他们从不同的方面进行批判性的社会分析,其观点和思想同马克思的部分著作有着不同程度的联系,“他们的共同特性包括对现状的严词批判、怀疑替代出路的存在与原则上避免系统化” 。一些批判理论家认为,批判理论在具体的实践目的上不同于“传统理论”,批判理论的目的与人的“解放”和需要的满足有关,旨在减少对人的控制、增加人的自由。
批判的学术传统,在学术史的不同阶段都发挥着比较重要的作用。近代以来科学的飞速发展以及实证传统影响力的不断扩大,这二者为批判传统在现代学术研究中继续发挥积极作用创造了条件。基于科学的最新发展和实证的批判,将会获得更大的说服力,以及更为有效地改变世界的力量。这是因为,科学和实证研究的发展所契合或所揭示的客观规律,本身就是一种批判,即基于事物内在必然性的对既有知识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