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化背景中,中国电影试图进入国际电影市场,却举步艰难;与此同时,中国电影也试图通过对电影工业的商业化改造来抵御好莱坞电影对国内市场的占领。改革开放以来,好莱坞电影和其他国家的电影就纷纷通过各种合法和非法的方式,以及各种传媒手段进入中国。于是,中国电影也试图模仿好莱坞,借用商业娱乐元素争取票房利益,不仅那些直接面向市场运作的商业/类型电影追求电影的娱乐性,而且许多主旋律影片也都自觉地采用了商业/类型电影的策略,呈现主旋律电影商业化的趋势。然而,从90年代中期以来,电影成为国家主旋律文化的焦点领域,在电影意识形态化的处境中,中国主流电影事实上很难成为完全意义上的好莱坞式的商业/类型电影,好莱坞电影那种个体宣泄、个人英雄、感官刺激、弑父原型的叙事策略与中国主旋律文化所强调的稳定、团结、昂扬的基调并不和谐,因而,中国在模仿好莱坞的商业/类型电影时往往又或多或少地进行了主旋律改造,呈现出商业电影主旋律化的趋势。
1999年出品的由张建亚导演的《紧急迫降》就是一部体现了在好莱坞与主旋律之间尴尬徘徊的世纪之交中国商业娱乐电影处境的典型文本。这部以一次飞机空难事件为题材的影片试图模仿和遵循一个我们早已熟悉的好莱坞灾难片的类型模式:倾斜的构图、轰鸣的飞机声、简短而紧张的剪辑……似乎都为正在草地上玩耍的李嘉棠父女俩蒙上了灾难的阴影;接下来夫妻俩的冷眼相向和冷言相对也揭开了家庭危机的序幕;当两人不期而然地登上同一架波音客机的时候,观众已经开始期待一个冲突与解决的故事;伴随那些透露着紧张和不安的短促的镜头剪辑和令人心惊的效果声音,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已经为这部影片提供了充分的关于灾难的预期。飞机上的婴儿使我们联想到了“敖德萨阶梯”中婴儿车所发挥的惊险而恐慌的叙事功能;农民企业家作为喜剧性调节因素进入了惊险叙事的格局;两位西方人为飞机上即将出现的事故埋下了文化冲突的伏笔;端然而坐的气功大师似乎为飞机内喧嚣的空间提供了某种诡异莫测、老谋深算的神秘;李嘉棠、刘远和丘叶华的出现使人们意识到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三角恋爱故事将在与世隔绝的飞机上和陆地间拉开序幕……影片到这里,似乎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正如那架即将冲天而起的飞机一样,观众也正等待着一个虽然并不陌生却始终充满刺激的灾难性的电影游戏旅程的开始。
但是,电影并没有按照我们的预期进行。影片虽然给了我们一切关于灾难的预期和伏笔,但灾难,甚至是微小的灾难都没有真正发生;严格地来说,这部按照灾难片模式开始的影片在灾难还没有出现时就迅速地被一个救难的故事所替代。于是,尽管影片采用了大量的交叉性、对比性的蒙太奇剪辑来强化视听效果的危机感,大量使用短镜头、小景别的快速切换来制造节奏上的紧张感,大量使用计算机特技来创造各种貌似惊险的空中场面和离奇景观,最后甚至采用了夫妻俩逃离记者独自团聚的好莱坞类型电影的典型桥段作结尾,这一切似乎都想使观众能够继续以一部灾难片的预期来完成叙事经历。但是,我们还是逐渐意识到,我们面对的不是、也不可能是一部真正的灾难片。灾难在这部影片中是被放逐的、被遮蔽的。牺牲、受难甚至惊恐在影片中都被降低了,唯一的灾难奇观只能通过一场假想的可能性去展示、而失去了逼真所带来的惊恐体验。我们没有看到英雄的出现,而只是看到了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采用一切常规手段排除故障直到脱离似乎危险性并不大的危险,以至于影片一开始埋下的许多人物的伏笔、设计的许多叙事功能到后来都有头无尾地消失了,观众对于灾难片的期待被影片的进程逐渐否决了。
影片不是一个灾难的故事而是一个救助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目睹的是上下同心、四方协力的患难与共的场景。从中央到地方、从党、政、军到企业、百姓,都无一遗漏地出现在影片救难过程中;从民航总局、市委领导到航空公司、消防部门,都直接在影片的叙事中亮相,而尤勇所扮演的刘远无非是这种集体智能的代表。几乎所有的救助者都是一种无个体性的功能性符号,是共享相同的思想和行为模式的“群体人”的代表,人与人之间没有矛盾、没有冲突、没有差异。在整个救助过程中,参与者构成了共性化的群像,从而也构成了万众一心的社会理想的象征。而飞机上的几乎所有人都成为被救者,都失去了行为的主动性,只是等待救助或者等待救助的命令。在救助故事中,没有一般灾难片类型中不可缺少的个体化的行为英雄,影片中的角色都没有表现出作为英雄所独有的巨大的智能、勇气或者个人意识、胆魄。影片展示的救助过程,是一个表现集体智能、集体团结的过程,个人仅仅是“集体”指令的模范接受者和操作人,以至于机长的“英雄性”最后只能通过妻子的广播才得以传达。显然,这是用集体力量、用团结来解决危机的主流文化模式的一种自觉阐释。在这一阐释系统中,基本上没有为好莱坞式的个人英雄主义精神留下空间,甚至也没有为中国电影传统中那种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留下空间。
毫不奇怪,从《紧急迫降》以及当时许多中国的所谓商业类型电影中,我们主要看到的并不是关于勇气、关于牺牲、关于生死考验的故事,而是关于信仰、信心、团结、理解的故事。这是没有英雄崇拜的故事,是找不到牺牲者和受难人的故事,是没有人性冲突和人格较量的故事,是依靠集体力量、依靠团结精神度过危机的故事——应该说,几乎所有我们主流文化对于现实和现实危机的理解都通过这个灾难性事件得到了完整呈现。因此,这些电影讲述的不是自救的救助故事而是一部被救的救助故事,我们从这部影片中得到的不是英雄主义的崇高感而是一种被人救助的庆幸感,影片也借此完成着它主流意识形态的使命:我们面对危机但是我们能够度过危机,如同“抗洪抢险”一样,这部影片也是一个党政军民众志成城的大叙事的组成部分——无论我们面临什么样的危机和患难,只要我们有核心,有秩序,甘苦与共,那么所有的危机和患难都不过是一场虚惊。
尽管许多人都认为好莱坞主流电影也是一种“主旋律”影片,但那是一种美国/西方式的主旋律影片,那是建立在个性主义、自由主义基础上的主旋律影片,它的基本意识形态策略是通过欲望的宣泄来完成个体的净化,通过对叛逆情绪的疏通来维护核心秩序的稳定,通过对个人自由的渲染来证明人道主义的意念。而在我们当前的主旋律意识中,欲望、享乐、宣泄、叛逆、刺激等商业/类型元素的生存空间却相当狭窄。因而,主旋律化与商业化的共谋往往很难在宣泄与认同、叛逆与维护、个体与整体之间达成共识,因而也很难在权威的价值观念与观众的观影快感之间达成共识。而这正是中国主流电影文化所面对的“症候性”难题。从《龙年警官》(1990)到《烈火金刚》(1991)再到《紧急迫降》,都是处在市场产业与规划控制、消费领域与政治领域夹缝中的中国主流电影应对好莱坞电影进入的一种方式。当好莱坞电影培养了越来越多的好莱坞观众的时候,民族商业电影这种“欲学还休”的尴尬很难为国产电影保存广阔的市场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