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般而言，重新理解、重新解读是为了澄明某个问题的本来面貌，当然也可能陷入与误解类似的错误之中。由于重新理解、重新解读容易让人觉得已经预设了误解、误读的存在，读者心里也会存疑：焉知这种重新理解、重新解读不是一种新的误解或误读？但是，问题只会愈辩愈明，遮蔽亦会愈来愈少，就此而言，重新理解、重新解读至少具有抛砖引玉的作用。

当马克思还在世的时候，人们对其学说的理解就已经存在分歧和误解。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马克思曾说：

人们对《资本论》中应用的方法理解得很差，这已经由对这一方法的各种互相矛盾的评论所证明。

例如，巴黎的《实证论者评论》一方面责备我形而上学地研究经济学，另一方面责备我——你们猜猜看！——只限于批判地分析既成的事实，而没有为未来的食堂开出调味单（孔德主义的吗？）。关于形而上学的责备，季别尔教授指出：

“就理论本身来说，马克思的方法是整个英国学派的演绎法，其优点和缺点是一切最优秀的理论经济学家所共有的。”

莫·布洛克先生在《德国的社会主义理论家》（摘自1872年7月和8月《经济学家杂志》）一文中，指出我的方法是分析的方法，他说：

“马克思先生通过这部著作而成为一个最出色的具有分析能力的思想家。”

德国的评论家当然大叫什么黑格尔的诡辩。彼得堡的《欧洲通报》在个一篇专谈《资本论》的方法的文章（1872年5月号第427—436页）中，认为我的研究方法是严格的实在论的，而叙述方法不幸是德国辩证法的。作者写道：

“如果从外表的叙述形式来判断，那么最初看来，马克思是最大的唯心主义哲学家，而且是德国的极坏的唯心主义哲学家。而实际上，在经济学的批判方面，他是他的所有前辈都无法比拟的实在论者……决不能把他称为唯心主义者。”

可见，人们对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体现的方法理解完全不同，甚至将马克思的学说看作是自相矛盾的。譬如说：一方面指责马克思形而上学地研究，另一方面又责备他只限于实证主义；有的人认为，马克思采用了演绎的方法，有的人则认为其采用了分析的方法；有的人认为马克思的叙述形式在哲学上是唯心主义，在经济学上则是实证主义；等等，不一而足。

在看待马克思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时，情势仿佛有些类似。比如，马克思哲学含有抽象、超验等传统形而上学的“因素”，很容易认为马克思哲学也是形而上学；马克思批判和反对形而上学，但他并不是要否定、终结一切形而上学，他批判的是特定类型的形而上学。

通过梳理人们对马克思形而上学批判的误解，对比西方形而上学批判的嬗变，阐释马克思形而上学批判逻辑进程的基础，论述马克思形而上学批判所解决的问题，马克思形而上学批判的独特性、超越性与革命性就逐渐显现出来。具体来说，笔者试图从以下几个方面说明一些容易被忽视、遮蔽的问题。

第一，阐明马克思形而上学批判中的各种误解。有些人误解马克思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认为马克思哲学就是一种形而上学，或者将马克思主义哲学解读为“经济决定论”，但“经济决定论”本身就有形而上学的嫌疑。有些人认为，马克思批判形而上学就是反对一切形而上学，实际上，形而上学作为人类的本性永远无法被消除，显然，当形而上学作为知识形态存在时就无法被消除。廓清人们的思想迷雾并阐释马克思形而上学批判的内核不仅是重要的思想任务，也是面向感性世界的实践要求。

第二，考察马克思形而上学批判的逻辑进程。马克思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并不是独立的、纯粹的，往往与其他具体领域的批判相互拱卫，从法哲学批判到政治批判、从宗教批判到意识形态批判、从哲学批判到资本批判，马克思揭露出形而上学对社会各个领域的观念统治。在经历青年时期的两次形而上学迷失之后，马克思逐渐从理论世界转向生活世界。他意识到只有对德国社会进行实际的变革，才能真正斩断形而上学的现实根基。

第三，展现马克思形而上学批判的独特意义。在哲学史的广阔视野下，通过与德国古典哲学、实证主义以及后来思想家所做的事情进行对比，有利于明确马克思形而上学批判自身的规定性。毋庸置疑，形而上学批判并非始于马克思，也不会在他这里终结。马克思哲学革命的重要意义表现在，马克思实现了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和解构，由此凸显了马克思形而上学批判的革命性、独特性和超越性。

第四，彰显马克思形而上学批判的科学意蕴。马克思并非是一个天生的马克思主义者，他的形而上学批判并不是偶然的、横空出世的产物，而是有一个深刻的思想转变过程。总体来说，马克思经历了形而上学建构—迷失—批判的阶段。大学时期，马克思模仿康德、费希特建构了法的形而上学体系，但很快发现了其荒谬与僵化，意识到康德无法解决现实的东西和应有的东西之间的矛盾，于是转向黑格尔，成为黑格尔的信奉者。然而，他同样发现黑格尔哲学无法回答现实问题，解决现实生活中的矛盾，进而意识到社会领域中的形而上学观念统治不过是黑格尔的逻辑学在生活中的运用。从“非批判”到批判的思想转变过程为还原真实的马克思形象提供了基础，形而上学批判是马克思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它关系到马克思哲学的理论性质和地位。只有从整体上阐明马克思为何、如何进行形而上学批判，才能揭示“马克思成为马克思”的过程，才能从根本上回答马克思哲学究竟是否为形而上学。全面梳理马克思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无论是对廓清马克思思想自身的逻辑线索，还是对丰富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都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