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任何一种具有广泛影响力的理论话语一经出现都会得到理论界的阐释和学术界的讨论,因而它本身也须经历不同的建构和重构。世界文学在中国激起的涟漪就是一个明证,而作为其理论哲学基础的世界主义自然更不例外。众所周知,世界主义首先是一个政治哲学术语,它依次为人们在政治学、哲学伦理学以及文学和文化学层面讨论。我们在讨论世界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之前,首先提出我们对世界主义这一理论概念的理解以及从文化和文学视角对之进行的建构。
实际上,从事文化和文学研究的学者历来十分关注世界主义这个话题,并结合其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从世界主义的视角对之进行新的阐释。 [2] 已故欧洲比较文学学者和汉学家杜威·佛克马(Douwe Fokkema)是国际比较文学界较早地同时涉及世界主义、世界文学以及中国现代文学这三个相互关联的领域的,他在从文化的维度对全球化进行回应时,主张建构一种新的世界主义,他更为关注全球化所导致的文化趋同性走向的另一个极致:文化上的多元化或多样性。他在详细阐发多元文化主义的不同含义和在不同语境中的表现时指出,“在一个受到经济全球化和信息技术日益同一化所产生的后果威胁的世界上,为多元文化主义辩护可得到广泛的响应”,他认为,“强调差异倒是有必要的”。 [3] 显然,他采取的一个策略就是致力于建构一种新的世界主义。他在回顾了历史上的世界主义之不同内涵后指出:“应当对一种新的世界主义的概念加以界定,它应当拥有全人类都生来具有的学习能力的基础。这种新世界主义也许将受制于一系列有限的与全球责任相关并尊重差异的成规。既然政治家的动机一般来说是被他们所代表的族群或民族的有限的自我利益而激发起来的,那么设计一种新的世界主义的创意就首先应当出于对政治圈子以外的人们的考虑,也即应考虑所谓的知识分子。” [4] 关于这种新的世界主义的文化内涵,他进一步指出:“所有文化本身都是可以修正的,它们设计了东方主义的概念和西方主义的概念,如果恰当的话,我们也可以尝试着建构新世界主义的概念。” [5] 毫无疑问,在这里,佛克马已经不仅超越了过去的欧洲中心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之局限,甚至在提请人们注意,西方世界以外的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也与这种世界主义不无关系。例如儒家学说中的“四海之内皆兄弟”和追求人类大同的“天下观”等都有着世界主义的因子。由此可见,当代学者对世界主义的讨论已经走出了早先的欧洲中心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的藩篱,进入了一个真正的全球化的大语境。
本书并不打算专门讨论世界主义,而只是粗浅地涉猎与世界文学概念相关的世界主义理论思潮在文学中的反映。基于我们的西方同行的先期研究成果,我们在此尝试提出我们对世界主义不同形式进行的新建构,以便作为接下来专门讨论文学世界主义和世界文学的一个出发点。在我们看来,世界主义有下列十种形式。
(1)作为一种超越民族主义形式的世界主义。
(2)作为一种追求道德正义的世界主义。
(3)作为一种普适人文关怀的世界主义。
(4)作为一种以四海为家,甚至处于流散状态的世界主义。
(5)作为一种消解中心意识、主张多元文化认同的世界主义。
(6)作为一种追求全人类幸福和世界大同境界的世界主义。
(7)作为一种政治和宗教信仰的世界主义。
(8)作为一种实现全球治理的世界主义。
(9)作为一种艺术和审美追求的世界主义。
(10)作为一种可据以评价文学和文化产品的批评视角的世界主义。 [6]
当然,人们还可以就此继续推演下去并建构更多的世界主义形式,但作为人文学者,或者更确切地说,作为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研究者,我们常常将世界主义当作一种与文学密切相关的伦理道德理念、一种针对社会文化现象的观察视角和指向批评论辩的理论学术话语,据此我们便可以讨论一些超越特定的民族/国别界限并具有某种普适意义的文学和文化现象。例如,歌德等一大批西方思想家、文学家和学者在东西方文学的启迪下,早就提出了关于世界文学的种种构想,当代社会学家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C.Nussbaum)在“全球正义”这个具有广泛伦理意义的话题上做出了自己的具有普世人文关怀的理论阐释,美国华裔哲学家成中英则在世界文学理念的启发下提出了“世界哲学”的构想,等等。这些均充分说明,世界主义作为一种理论学术话语有着很强的增殖性和普遍的应用性。下面,我们仅从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的维度来阐释世界主义的不同方面。
我们都知道,文学创作往往涉及一些带有永恒的普遍意义的主题,例如爱情、死亡、嫉妒等。这些主题都在伟大的作家那里得到最为形象的体现,例如,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等伟大作家的作品都表现了上述具有永恒意义的主题,因此他们的意义就远远超出了特定的民族/国别文学,而成为世界文学。而和他们同时代的许多作家则由于其自身的局限和历史的筛选而被人们遗忘。
如果上面提到的这些文学主题主要基于文学的内容,那么同样,就其美学形式而言,文学除去其鲜明的民族特征外,更具有一些普遍的特征。例如小说、诗歌、戏剧几乎是各民族文学都使用的创作形式,而辞、赋、骚则是汉语文学中所特有的文体,史诗则是古希腊文学的最高成就,因而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荷马史诗便成为世界文学史上一种高不可及的范本。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就文学批评而言,我们经常说,这部作品在何种意义上具有独创性,另一部作品又在何种程度上“抄袭”了先前产生的作品,我们这样做显然是基于一种世界性的视角,因此文学的世界主义便赋予了我们一个宽广的视野,它使我们不仅仅局限于本民族的文化和文学传统,而且也把目光指向世界上所有民族、国别的优秀文学,在这个意义上,任何具有独创性的伟大作品都必须具有绝对意义上的独创性,而并非仅限于某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
同样,就文学批评而言,我们必须对一部文学作品进行评价,这就涉及评价的相对性和普遍性。基于民族主义立场的人往往强调该作品在特定的民族文化中的相对价值,而基于世界主义立场的人则更注重其在世界文学史上所具有的普遍价值。所有这些都涉及本书讨论的重点话题,“世界文学”。关于世界文学这一理论概念的诞生和历史演变,我们将在下一部分详细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