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杜甫的五言律诗具有多种风格，但其具有沉郁顿挫风格的五言律诗最具代表性，取得的成就也最高。杜甫的五言律诗有的极为沉郁而又阔大壮美，如《登岳阳楼》，“仅二十字便囊括了整个人生、整个社会乃至整个宇宙，还包含那么多耐人寻思的言外意，而意境又是如此真切而生动，这才是艺术上的奇迹”，裴斐感叹说，“我不相信人世间还另有人能写出这样的作品”。 [1]
宋代诗人学杜，对杜甫这种沉郁顿挫的风格颇能学习和模拟。陈师道学习杜诗，以五言律诗最似。杜甫五言律诗的主体风格是沉郁顿挫，陈师道的一些诗歌在风格上与杜诗十分相似。如陈师道《智宝院后楼怀胡元茂》云：“晚渡呼舟疾，寒城著雾深。昏鸥明鸟道，风叶乱霜林。久客登临目，中年怀旧心。犹须一长笛，领览自沾襟。” [2] 此诗沉郁悲怆，多有杜意。陈师道《寄外舅郭大夫》：“巴蜀通归使，妻孥且旧居。深知报消息，不敢问何如。身健何妨远，情亲未肯疏。功名欺老病，泪尽数行书。” [3] 此诗风格也极似杜诗，正如《瀛奎律髓》所云：“后山学老杜，此其逼真者。”《诗人玉屑》亦称此篇为“全篇之似杜者”。 [4] 陈师道《丞相温公挽词三首》亦与杜诗相似，如其第三首云：“少学真成己，中年托著书。辍耕扶日月，起废极吹嘘。得志宁论晚，成功不愿馀。一为天下恸，不敢爱吾庐。” [5] 《石洲诗话》谓此诗“真有杜意” [6] ，此是后山刻意学杜之作。又陈师道《钜野》：“余力唐虞后，沉人海岱西。不应容桀黠，宁复有青齐。灯火鱼成市，帆樯藕带泥。十年尘雾底，瞥眼怪凫鹥。” [7] 此诗力大，万钧九鼎，酷肖杜诗。
下再举数例以说明。陈师道《病起》：“今日秋风里，何乡一病翁。力微须杖起，心在与谁同。灾疾资千悟，冤亲并一空。百年先得老，三败未为穷。” [8] 此亦与杜诗颇似，正如《瀛奎律髓》所云：“后山诗似老杜，只此亦含细味。” [9] 陈师道《次韵晁无斁除日抒怀》：“世学违从众，名家最近天。感时犹壮志，得句起衰年。袁酒无何饮，陶琴不具弦。平生挥翰手，几见绝韦编。” [10] 此诗与杜诗风格相类，几乎句句相似，并且此诗的第三联“袁酒无何饮，陶琴不具弦”，亦为杜甫“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句法的翻版。又陈师道《别刘郎》：“一别已六载，相逢有馀哀。公私两多事，灾病百相催。无酒与君别，有怀向谁开。深知百里远，肯为老夫来。” [11] 此诗沉着老健，直追杜诗。可见，陈师道五言律诗颇能得杜诗沉郁顿挫的风格。
陈师道五言古体亦多有学杜有得者。如陈师道《送内》，在平常的诗句中，有说不尽的悲慨和辛酸，此诗沉郁顿挫，极似杜诗。陈师道《别三子》写父子分别，字字血泪，令人不忍卒读。“有女初束发，已知生离悲” [12] ，这样的描写让人想起《北征》中“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的杜甫的两个女儿，“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的神态，与杜甫女儿的“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又何其相似。《均阳舟中夜赋》：“游子不能寐，船头语轻波。开窗望两律，烟树何其多。晴江涵万象，夜半光荡摩。客愁弥世路，秋气入天河。汝洛尘未销，几人不负戈。长吟宇宙内，激烈悲蹉跎。” [13] 生活的艰辛使陈师道的诗歌与杜诗染有同样的血泪，语言的沉挚朴素，感情的深沉内敛，也同杜诗一脉相承。钱锺书说陈师道“可以写出极朴挚的诗” [14] ，或谓此也。元祐二年（1087），陈师道任徐州教授，生活稍为安定，即从岳父家接回妻儿，乃作《示三子》，此诗沉挚深切，也极似老杜。
陈与义是宋代学杜最有成就的诗人，他比较全面地继承了杜诗的风格。国家的动荡和时局的变化，以及诗人自己的不断漂泊，使陈与义对杜诗有了更真切的体会。就其五言诗来说，其诗沉郁顿挫，继承了杜诗的风格和优长，有很高的价值。如《茅屋》诗云：“茅屋年年破，春风岁岁来。寒从草根退，花值客愁开。时序添诗卷，乾坤进酒杯。片云无思极，日暮却空回。” [15] 此诗首联点题，并暗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语典。颔联写时序不关人事，反衬诗人之客愁。颈联写诗人以诗酒解忧，境界阔大，尾联则融情入景。全诗沉郁中见疏放，与杜诗颇似。陈与义五言律诗有极似杜诗者，如《道中寒食二首》云：“飞絮春犹冷，离家食更寒。能供几岁月，不办了悲欢。刺史蒲萄酒，先生苜蓿盘。一官违壮节，百虑集征鞍。”“斗粟淹吾驾，浮云笑此生。有诗酬岁月，无梦到功名。客里逢归雁，愁边有乱莺。杨花不解事，更作倚风轻。” [16] 按：“食更寒”，即杜甫“佳辰强饮食犹寒”之意。两诗沉郁感慨，逼近杜诗。
靖康元年（1126）正月，金兵入寇，陈与义自陈留避地襄、汉，转徙湖湘之间，自此始经离乱漂泊，诗歌与杜诗更似。他此时的诗作《发商水道中》云：“商水西门路，东风动柳枝。年华入危涕，世事本前期。草草檀公策，茫茫杜老诗。山川马前阔，不敢计归时。” [17] 在离乱之中，陈与义认识到老杜的价值，对杜诗有了新的认识，诗歌更多地具备了杜诗的沉郁之风，不唯形似，亦可传神。以前学杜不及，而乱离之中自然及之。自此之后，陈与义学杜取神，写出了一系列与杜诗神似的诗篇。如《次舞阳》：“客子寒亦行，正月固多阴。马头东风起，绿色日夜深。大道不敢驱，山径费推寻。丈夫不逢此，何以知岖嶔。行投舞阳县，薄暮森众林。古城何年缺？跋马望日沉。忧世力不逮，有泪盈衣襟。嵯峨西北云，想像折寸心。” [18] 这是陈与义漂泊生活的生动写照，“大道不敢驱，山径费推寻”，诗句平易，却写出了躲避金兵的实际情况。据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当时金兵游骑旁出，四处劫掠，避难之人有时因婴儿啼哭而招致金兵劫掠，所以凡婴儿未解事不可戒语者，率弃之道旁以去，累累相望。“大道不敢驱，山径费推寻”，平常的语句之中蕴含着无数流民的辛酸和婴儿的血泪，这是那个时代的“诗史”。又陈与义《感事》云：“丧乱那堪说，干戈竟未休。公卿危左衽，江汉故东流。风断黄龙府，云移白鹭洲。云何舒国步，持底副君忧。世事非难料，吾生本自浮。菊花纷四野，作意为谁秋？” [19] 按：此诗沉郁顿挫，逼近杜诗。“风断黄龙府，云移白鹭洲”一联，上句写二帝北狩，下句写金陵宗庙， [20] 与杜甫“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是同一写法。此联表面上纯是景语，却深关国事时局，比杜甫用这种句法写友情更进一层。
陈与义五言律诗有极似杜诗者，如其《适远》云：“处处非吾土，年年备虏兵。何妨更适远，未免一伤情。石岸烟添色，风滩暮有声。平生五字律，头白不贪名。” [21] 又如《细雨》：“避寇烦三老，那知是胜游。平湖受细雨，远岸送轻舟。天地悲深阻，山川慰久留。参差发邻舫，未觉壮心休。” [22] 均与杜诗非常接近。再如《晚晴野望》：“洞庭微雨后，凉气入纶巾。水底归云乱，芦藂返照新。遥汀横薄暮，独鸟度长津。兵甲无归日，江湖送老身。悠悠只倚杖，悄悄自伤神。天意苍茫里，村醪亦醉人。” [23] 纪昀评曰：“‘兵甲’二句诚为高唱，结意沉挚”，“此首入之杜集，殆不可辨”。 [24] “江湖送老身”一句，以空阔显孤微，是杜甫“乾坤一草亭”的句法。
从陈与义五言诗的创作看，他五言诗的风格与杜诗非常接近。特别是兵兴之后的诗篇，深得杜诗神韵。正如吴之振所说：“陈与义……天分既高，用心亦苦，意不拔俗，语不惊人，不轻出也。晚年益工……刘后村谓：‘元祐后诗人迭起，不出苏黄二体，及简斋始以老杜为诗。建炎间，避地湖峤，行万里路，诗益奇壮。造次不忘忧爱。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当在诸家之上。'” [25] 此说极有道理。
陆游的一些五言诗也颇有杜甫沉郁顿挫之风。如其《闻雨》云：“慷慨心犹壮，蹉跎鬓已秋。百年殊鼎鼎，万事只悠悠。不悟鱼千里，终归貉一丘。夜阑闻急雨，起坐涕交流。” [26] 此诗风格颇近杜诗之沉郁顿挫，用语也接近杜诗。又《饮罢寺门独立有感》：“一邑无平土，邦人例得穷。凄凉远嫁妇，憔悴独醒翁。今古阑干外，悲欢酒饯中。三巴不摇落，搔首对丹枫。” [27] 《秋夜》：“湖海秋初到，房栊夜转幽。露浓惊鹤梦，月冷伴蛩愁。生计依微禄，年光堕远游。严滩已在眼，早晚放孤舟。” [28] 《病中作》：“浮世寄酣枕，劳生居漏船。已悲身老大，更著病沉绵。亲旧动千里，欢娱无百年。床头周易在，端拟绝韦编。” [29] 这些诗歌均略似杜诗。又《病后登山亭》：“野客双蓬鬓，空山一草亭。睡魔欺茗薄，疾竖怯丹灵。治世穷冯衍，残年老管宁。安居得后死，不敢恨飘零。” [30] 此诗不仅化用杜甫《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中的名句“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而且其整体风格亦与杜诗相似。又陆游《作雪》：“雪云寒不动，林鸟噤无声。病起衰何剧？囊空醉不成。中原乱方作，弱虏运将平。台省多贤俊，常谈愧老生。” [31] 这些五言诗均有沉郁顿挫的诗风，是放翁学杜之作。
南宋末年的林景熙也有一些诗歌与杜诗略似。元军破宋，尽发宋帝诸陵，弃骸骨草莽中，林景熙等人尝收拾宋帝遗骨，葬于越山，种冬青树为标志。他的诗歌多是以遗民的身份写对故国的怀念。如《京口月夕书怀》云：“山风吹酒醒，秋入夜灯凉。万事已华发，百年多异乡。远城江气白，高树月痕苍。忽忆凭楼处，淮天雁叫霜。” [32] 此诗沉郁悲凉，略似杜诗，只是这样的诗歌在林景熙集中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