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初期的白体诗人包括李昉、徐铉等人,主要学习白居易,内容多为流连光景,诗风浅俗平易。晚唐体的诗人包括学习姚合、贾岛的九僧、潘阆、魏野、林逋等人,诗歌多写幽静的山林景色和平静的隐居生活。西昆体则是学习李商隐的风格,深婉绮丽,讲究语言、对仗和用典,代表诗人有杨亿、钱惟演、刘筠等人。白体俚俗平易,晚唐体细碎单调,西昆体则纤巧虚浮,成就都不大。这个时期首开崇杜学杜风气的是王禹偁。
王禹偁是宋初著名的古文家和诗人,在诗文两方面都开创了新的风气。宋初文坛延续着五代以来的骈体文,气格卑弱纤丽,华而不实,是王禹偁等人首开复古风气,开始摆脱骈丽的束缚。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云:“宋承五代之后,文体纤丽,偁始为古雅简淡之作。其奏疏尤极剀切。《宋史》采入《本传》者,议论皆英伟可观。在词垣时所为应制骈偶之文,亦多宏丽典赡,不愧一时作手。” [1] 在诗歌创作上,王禹偁在向白居易学习的同时学习杜甫,写出了关心民瘼、反映现实的诗歌。“是时西昆之体方盛,元之独开有宋风气” [2] ,其诗与当时流行的纤丽诗风大不相同。王禹偁在诗文两个方面实现了文风的转变。在诗歌创作方面王禹偁自觉学习杜甫,他对杜甫的推崇在宋初诗人中非常引人注目。
王禹偁对杜甫非常推重,对杜诗也极为喜爱。他说:“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 [3] ,表达了对杜甫的敬仰之情。他又说:“子美集开诗世界,伯阳书见道根源”,“谁怜所好还同我,韩柳文章李杜诗”。有学者检《小畜集》,发现语及杜甫者有十数条, [4] 足见王禹偁对杜甫的推崇和热爱。可以说,北宋前期,是王禹偁首开崇杜、学杜的风气。
王禹偁的思想以儒家思想为主,虽然他在贬谪中不免用道家思想自我解脱,但儒家思想是他贯穿始终的思想主线。他从儒家思想出发,非常关心国家兴衰和百姓疾苦。王禹偁的崇杜、学杜,同他和杜甫在思想上的相通是分不开的。
北宋中期是杜诗产生深刻影响,得到广泛继承的时期。杜甫在诗坛的崇高地位在这个时期得到确立,杜诗在不同层面对当时的诗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苏辙等重要诗人都对杜甫和杜诗非常推重。苏轼甚至提出了杜甫“一饭不忘君”这一影响深远的命题。可以说,宋人大规模论杜、崇杜就是从北宋中期开始的。
这个时期,对杜甫评价最高的是苏轼、苏辙兄弟。苏轼认为杜甫有崇高的人格,他特别对杜甫的“一饭不忘君”表示钦佩。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叙》中说:“若夫发于性止于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5] 又云:“杜子美在困穷之中,一饮一食,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 [6] 可知苏轼非常推崇杜甫的忠君思想。当然,苏轼“一饭不忘君”说的提出,有其特定的政治、文化、思想、历史背景。 [7] 又苏轼有诗名为《二月十九日,携白酒、鲈鱼过詹使君,食槐叶冷淘》 [8] ,此亦由杜甫《槐叶冷淘》而引发。苏轼自己有救国救世的理想,因此对杜甫以儒者自任的情怀表示钦敬。苏轼对杜诗极为熟悉,他在信函中多次引用杜诗。 [9] 苏轼读杜甫《负薪行》,云“海南亦有此风,每诵此诗,以谕父老,然亦未易变其俗耳”。 [10] 苏轼对杜诗评价很高,其《次韵张安道读杜诗》云:“谁知杜陵杰,名与谪仙高。扫地收千轨,争标看两艘。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尘暗人亡鹿,溟翻帝斩鳌。艰危思李牧,述作谢王褒。失意各千里,哀鸣闻九皋。骑鲸遁沧海,捋虎得绨袍。巨笔屠龙手,微官似马曹。” [11] 苏轼曾对杜甫《杜鹃》《八阵图》《自平》《拨闷》《江畔独步寻花》《屏迹》《忆昔》进行仔细辨析 [12] ,亦喜考求杜诗中提到的草木 [13] 。苏轼对杜诗不是盲目推崇,他认为杜甫亦有陋句,但“亦不能掩其善”。 [14] 苏轼诗经常用到杜诗典故,也喜欢和朋友讨论杜诗,他曾与董传、参寥子、秦观、毕仲游等讨论杜诗的诗歌艺术。 [15] 苏轼作诗,又多次以杜甫诗句为韵。 [16] 杜诗成为苏轼生活的一部分。由此可以看出苏轼对杜甫和杜诗的推崇。
同苏轼一样,苏辙对杜甫也有较高的评价。苏辙《和张安道读杜集》云:“杜叟诗篇在,唐人气力豪。近时无沈宋,前辈蔑刘曹。” [17] 此诗表达了对杜甫的崇敬之情,对杜甫的诗歌造诣表示推崇,对其漂泊不遇表示同情。苏辙《鹊山亭》“更欲留诗题素壁,坐中谁与少陵偕” [18] ,此亦以少陵为高标。又《送王巩兼简都尉王诜》“可怜杜老贫无食,杖藜晓入春泥湿。诸家厌客频恼人,往往闭门不得入” [19] ,亦对杜甫的遭遇表示同情。苏辙论诗最为推崇李杜,他在《题韩驹秀才诗卷》中说:“唐朝文士例能诗,李杜高深得到希。” [20] 但他同时也认为李白不及杜甫,指出李白“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 [21] 的缺点,认为李白的诗歌失其诚。而杜甫则有好义之心,此为李白所不及。可见,无论是诗歌还是为人,苏辙都更推重杜甫。苏辙对杜诗的纪事笔法甚为推重, [22] 以为白居易望尘莫及。这些都颇能表明杜甫在苏辙心目中的地位。
北宋中期,王安石对杜甫的评价也是比较高的,他对杜甫的遭遇也多有感慨,他说:“诗人况又多穷愁,李杜亦不为公侯。” [23] 他推崇杜甫,也极喜杜诗。王安石对杜诗的认识见于他的《老杜诗后集序》:
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辞所从出,一莫知穷极,而病未能学也。世所传已多,计尚有遗落,思得其完而观之。然每一篇出,自然人知非人之所能为也,而为之者,惟其甫也,辄能辩之。
予之令鄞,客有授予古之诗世所不传者二百余篇。观之,予知非人之所能为,而为之实甫者,其文与意之著也。然甫之诗其完见于今者,自予得之。世之学者至乎甫,而后为诗不能至,要之不知诗焉尔。呜呼!诗其难惟有甫哉?自《洗兵马》下序而次之,以示知甫者,且用自发焉。 [24]
可见,王安石十分喜欢杜诗,并且极为熟悉杜诗的风格,能辨别杜诗的真伪。王安石的崇杜亦见于其《杜甫画像》,从此诗中颇可以窥见王安石对杜甫的崇敬之情。
与王安石不同,欧阳修对杜甫偶有微讽,如他作诗说“相逢嘲饭颗” [25] 。他评论李杜优劣,谓“杜甫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至于天才自放,非甫可到也” [26] 。对杜甫的评价不甚高。其实,欧阳修也是欣赏和推崇杜诗的。欧阳修自己对杜集非常熟悉,他说:“唐世一艺之善,如公孙大娘舞剑器……皆见于唐贤诗句,遂知名于后世。” [27] 此“唐贤”当然指杜甫。他又说:“自唐封演已言《峄山碑》非真,而杜甫直谓枣木传刻耳。” [28] 这也证明他十分熟悉杜集。欧阳修在《谢氏诗序》中说:“景山尝学杜甫、杜牧之文,以雄健高逸自喜。” [29] 说明他对李杜怀有敬佩之情。欧阳修说:“昔时李杜争横行,麒麟凤凰世所惊。” [30] 又说“歌诗唐李杜” [31] ,“杜君诗之豪……死也万世珍” [32] ,对李杜都有很高的评价。欧阳修对杜诗炼字比较佩服,如其《六一诗话》中就曾说杜甫“身轻一鸟过”中的“过”字当时人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 [33] 又其《六一诗话》中说:“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 [34] 说明他对杜诗的风格也有准确的认识和把握。欧阳修诗歌并不学杜,但他承认杜甫在诗歌史上的崇高地位。
梅尧臣与苏舜钦合称“苏梅”。梅尧臣同样认识到杜甫在诗歌史上的地位,他说:“既观坐长叹,复想李杜韩。” [35] 表明梅尧臣把杜甫看作唐代重要的诗人之一,这已经是比较公允的认识。苏舜钦则更为仰慕杜甫,他甚至以“子美”为字,还整理过杜集。他在《题杜子美别集后》中称赞杜诗“豪迈哀顿,非昔之攻诗者所能依倚,必知一出于斯人之胸中” [36] 。苏舜钦诗学杜甫,其严整的七言律诗与杜诗颇有相似之处,他的五言诗也有杜甫的沉郁之气。
总之,北宋中期诗人普遍关注杜诗,对杜甫的人格和杜诗的艺术给予了很高评价。杜诗在这个时期已经成为一种诗学典范,诗人在关注和推崇杜诗的同时,在诗歌创作上也广泛受到杜诗的影响。
北宋后期,杜甫在诗坛的地位变得无比崇高,江西诗派不仅以杜甫为诗界典范,对杜诗也有极高评价。
这个时期,活跃在诗坛的是黄庭坚、陈师道、秦观、张耒等诗人,他们是苏轼影响下的诗人群体,以黄庭坚为首的诗人群体后来被称为江西诗派。江西诗派有自己的创作主张,他们的诗歌字斟句酌,法度井然,不仅支配了当时的诗坛,也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杜甫在诗坛的崇高地位在此之前已经确立,在这个时期更被奉为诗界典范。
以黄庭坚为例,黄庭坚对杜甫和杜诗非常推崇,他既注重杜诗的思想意义,更推崇杜诗的艺术技巧,杜甫成为黄庭坚学诗的典范。我们从黄庭坚《老杜浣花溪图引》就可以看出他对杜甫的钦敬之意。黄庭坚有诗云:“老杜文章擅一家,国风纯正不欹斜。帝阍悠邈开关键,虎穴深沉探爪牙。千古是非存史笔,百年忠义寄江花。潜知有意升堂室,独抱遗编校舛差。” [37] 含有对杜甫的无限钦敬之意。黄庭坚敬佩地说:“文章韩杜无遗恨” [38] ,“拾遗句中有眼” [39] 。他又说:“建安才六七子,开元数两三人” [40] ,这开元的“两三人”中自然包括杜甫。杜甫典范地位的确立,极大地影响了江西诗派的诗歌创作。
在北宋后期诗人中,陈师道也衷心推崇杜甫。陈师道崇杜,屡屡见于其诗章。即使他吟咏李白画像,也不从李白写起,而是先说杜甫,其诗开篇云“君不见浣花老翁醉骑驴,熊儿捉辔骥子扶” [41] ,由杜甫引出李白,又明确说明李白不及杜甫,即所谓“青莲居士亦其亚”,由此可以想见杜甫在陈师道心目中的地位。在宋代诗人中,陈师道是专力作诗的人,他说:“此生精力尽于诗,末岁心存力已疲。不共卢王争出手,却思陶谢与同时。” [42] 从中可知其作诗用心之苦,也可以看出他对自己诗歌的自负。此诗末句使用杜诗“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亦含有以杜自期之意。他又说:“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 [43] 陈师道力学杜诗,经过长期的艺术实践,他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把自己的凡胎换成了杜甫的仙骨,这与他崇杜的诗学观念是分不开的。
张耒在诗学观念上也是尊杜的,他有《读杜集》一诗,可以代表他的杜诗学观。从此诗可以看出,张耒以为风雅不兴数百年,直到杜甫出现,才使风雅再振;杜甫一生困于饥寒,但其诗力大,非旁人可比;杜甫诗歌又能兼备众妙,有集大成的特点;杜甫漂泊一生,不为世用,但他天性忠义,性格耿直,故能使后人敬服。这说明,张耒不仅认为杜甫在诗歌艺术上首屈一指,其忠义的品格也非常值得敬佩。
由以上可以看出,杜甫在诗坛的崇高地位已经确立,杜诗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诗学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