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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庄孔韶

缘起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探讨了史诗、悲剧和戏剧的美学与艺术理论,显然诗歌的理论处在十分重要的地位上,如今诗情、美感、韵律和诗论延伸至歌谣、诗作以外的多种文学艺术形式,那是因为文学艺术一直处在人类生活与情感不可或缺的位置上,因此这一学问也引来人们的无尽的兴致去探索。

人类学的出现虽然不算长久,因其注重长时段田野参与观察及理论探求,对学术写作的最终成品已经从单一论文延伸到文化表征的多元方法,甚至超出了常见的几种文学体裁。没有人还在讨论真实与客观的问题,而是关注写作的角色,以及如何兼顾学术与情感,乃至性灵、隐喻与直觉的深层问题。为此,人类学的诗学探微势必会引申至文学艺术之外。这本书旨在介绍人类学的文化撰写,民族志和人类学的多种文学艺术作品的诗学特点,人类学的诗学何以在文学艺术以外的领域存在及其存在的方式,以及人类学的诗学的学术位置。

20世纪40年代,人类学家林耀华先生尝试在论文论著写作之外,用小说体写了《金翼:一个中国家族的史记》(以下简称《金翼》),一边在行文中暗藏人类学平衡理论的影子,一边把实证论文中写不进的民俗歌谣与情感生活烘托出来,在人类学小说体的运用中独树一帜。一位外国学者在非洲调查之前看到林耀华的《金翼》觉得很新奇,于是就带上这本书,田野调查回来后她也写了一本人类学小说。 [1] 知名的法国人类学和影视人类学家让·鲁什的师生团队(大约有80年传续)不仅撰写民族志,还拍人类学纪录片,并在纪录片中展现马里多贡人葬礼上的安魂诗,其深情的朗诵和电影镜头美学融合在一起。上述中外老前辈人类学家正是人类学小说、诗歌和电影的美学与人类学洞见相结合的先驱者。

为追随人类学前辈,笔者在40余年间游移于中央民族大学、华盛顿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浙江大学和云南大学各校与田野之间,形成了跨校的志同道合的人类学论文写手、诗人、摄影师、电影人、戏剧家、新媒体人、乐师、画家和博物馆策展人的师生团队和交叉团队。其间,“不浪费的人类学”是团队的核心理念。

从1978年后的十余年间,我们已完成了在一个调查点上文字与影视多项联合作品,这比单纯发表论文和专著能够更为充分地展示那里的文化。于是笔者1995年在北京大学的一个人类学高级研讨会上提出了“不浪费的人类学”的认知与行动理念,是想推动文化表现的多元方法综合实验。“不浪费的人类学”是指“人类学家个人或群体在一个田野调查点上将其调研、互动和理解的知识、体悟及情感用多种手段展示出来。著书立说以外,尚借助多种形式,如小说、随笔、散文和诗、现代影视影像手段创作;邀集地方人士的作品或口述记录,甚至编辑和同一个田野点相关的跨学科互动作品,以求从该族群社区获得多元信息和有益于文化理解与综观” [2]

笔者对“不浪费的人类学”的比喻是“人类学者对文化及衬在文化底色上的人性之发掘充满热忱,我们有点不满足本学科论著论文的单项收获,好像农田上功能欠缺的‘康拜因’过后,还需要男女老幼打捆、脱粒、扬场,乃至用各种家什跟在后面拣麦穗一样,尽使颗粒归仓。” [3] 法国人类学家瓦努努教授 [4] 认为“不浪费的人类学”可以将其理解为“无次要材料”的人类学或“人类学资源不分主次”,应该是最为中肯的理解,这便确定了人类人性与文化表征多元方法(涉及交叉学科、专业或手法)的并置角色,以及在实现人类综观旅程上的平等地位。

现在已经有不少人类学家开始扩大研究范围,在蜂拥的结构、权力研究内外,在田野情境中开始把注意力指向体验、情感发露、生活韵律、隐喻与直觉的意义,这一范畴和科学实证相距甚远,却是人与文化的意义与灵魂。田野互动中的出色写作手法无不以生态感知、隐喻、节奏与美感取胜,起初,在人类学之前,文学艺术的展现不是也如此吗?只是今日人类学更聚焦于不同的文化底色,以及跨文化识别与互动的诗学意义。

歌谣与人类学诗作

在人类学家看来,田野中的民俗歌谣与人类学家的诗作刚好是人群内外互动的两面感应。如同金翼山谷的冬至歌谣,内中“大体押韵的歌谣的节奏性,象征和对比的手法,恰好是在共同的韵律中憧憬和推动饱满的家族主义,歌颂家族理想的完满性与延续性” [5] 而人类学家的诗作体验与回应,其广义的含义包括“使个体内在的生命被他人体验的艺术” [6] ,是民族志常常丢失的重要心声。

20年前笔者在参与观察“虎日”盟誓戒毒仪式中,看到彝族头人的讲话和戒毒宣言都用诗句表达,带着高亢的声调和起伏的韵律,在场的来自大城市的学者颇为不解,这里没有干巴巴的报告与论文宣讲,当时好似在反省:我们是来自一个无趣的和没有激情和诗意的社会吗?!笔者设想,当我们要追踪和诠释他们成功戒毒的诗学唤起,却缺少诗意的互动与呼应的准备,那么,我们怎么能中肯地理解他们的韵律中所携带的生命意义呢?!

如果我们没有诗意的生活经验,我们就会木然地写作,生硬地征引,论文里不会看到那里的诗性社会的激情的本意。这起初是失落的互动,其诗学的呈现在调查者中一度被略去(因为不解)。然而纪录电影《虎日》好似一本可以来回阅读的教材,使我们重现和感受彝族人莫色布都朗诵戒毒宣言时的情绪,这不仅流露了有感于生活颓势的急切心理,也源于族群“文化自救”的情感召唤。他借古代招魂诗有节奏的呼吁,以调动吸毒者回心转意。事后我们将古老的指路经文加以析读,认识到歌谣与押韵经文(诵读)不仅是古老的文学精粹,还是引申到现代社会生活扭转困境的情感动力,并被大众熟悉的招魂诗韵所强化,一同进入了成功应用的和公益的事务中。因此人类学诗的创作动因正是导源于跨文化震撼与互动的当口,在熟悉押韵的指路经的小凉山,城里来的人类学家显然需要弥补和陶冶抒情与诗意的秉性,这有助于对历史、宗教与社会问题的实证性理解,也会从中发现社会的动因不只在权力和结构分析。

关于诗作的人类学探讨,常见文化互动瞬间灵感触发的意象(诗人因此被比喻为萨满),而地方长久流行的歌谣则是民间群体性真情感知之精粹。 [7] 林耀华80年前收集的福建古田《搓圆》歌谣 [8] ,至今在一年一度的冬至农家厨房里重现,全家人围桌一边搓圆一边齐唱,实际就是展现自然轮转与民俗韵律的和谐之道,当然伴随了中国传统家族主义的文化诗学。

在1979—1983年、1986—1994年间中国开始出现人类学诗的密集创作,那是因为林耀华的第一批(1978)研究生初到云南山地和坝区民族居地,便产生了第一波田野诗作、散文和旅行随笔。他们一方面像本尼迪克特那样只能在文学诗刊上发表,另一方面不间断刊行人类学诗集、散文集、小说和摄影集。 [9] 这一诗学团队到1989年以后,加入了电影摄制者、油画家、科普作者和翻译家;纪录片《端午节》 [10] (1989、1992)和《金翼山谷的冬至》(2017、2018)里都有民俗歌谣和诗作的镜头,人类学诗学已经从写作表达卷入电影镜头的美学之中。 [11]

笔者最早的人类学诗作整理是在华盛顿大学博士后期间,能以比较文化的视角写作和翻译,跨文化的诗学差异容易在交往中体验,记得那时还从西雅图寄了一首比较文化的诗《伯克博物馆咖啡店》给陈国强教授,他立即发表在《中国人类学学会通讯》第168期(1992年4月1日)上,倍感荣幸。 [12] 郝瑞教授和他的从事文学的女儿参与了笔者诗集的翻译,那时正在尝试一种被称为文化临摹的诗作新类型,以及创作民俗事项的隐喻诗句和田野意象的哲理等,郝瑞对这本诗集的评论是“不仅是根据20世纪晚期中美之间文化差异的经验,而且基于描绘这些差异的诗的角色”。现在又过了三十年,已有更多的人类学诗人加入了团队。

徐鲁亚教授在本书详述人类学(民族志)诗学的发端与延续,探讨人类学文化撰写及民族志的多种表现形式,包括小说、诗歌及文学修辞方法进行民族志写作的理论。在梳理文化撰写的问题上,后现代认为民族志从来都是文化的创作(cultural invention),而不是文化的表述;人类学在本质上是文学的,而非传统上的以为的科学,所有的真实都是被建构的,最好的民族志文本是一系列经过选择的真实组成,作者的主观性与文本表述的客观现实实际是分离的;后现代民族志崇尚对话而不是独白,人类学不应再以权威者的口吻讲述他者,而是民族志作者和研究对象之间的对话的重构,因此可以说,世界上每一个区域都会发生批判性的呼声,提示民族志创作的变革。

在人类学领域变革的尝试之一是来自民族志与诗作的反思,以及人类学诗学的生成。人类学诗是给谁写、给谁吟唱的?当探讨歌谣和诗的角色时,人类学是从田野情感与灵感出发的。这里科学与实证没有它的位置,我们思考的是这一吟唱与书写形式,“我们自己的诗以及他人的诗,来探讨诗的形式何以影响意义和民族志之洞见”。(引梅纳德、卡门纳-泰勒《字里行间的人类学:诗与民族志的交汇之地》)。不仅如此,我们总是要求论文结论的清晰无误,但实际上这不是唯一实况,还有一层意思等待着诗歌,即诗在瞬间炼句、形成节奏和捕捉意义的同时,其妙处是可以写下“不可言说者”,所以诗是一种新的民族志叙述的方式,人类情感的直觉的、不可复述的认知过程观察,应由另一种方法论指导。因此我们有理由为人类学确定和强调一个写作创作的新的向度,因为它具有方法论的意义。想一想,处在科学与人文交汇之处的人类学实践,不觉得缺点儿什么吗?!

本书收集的田野歌谣是人类学家和地方头人、文人和农人联合收集的,因本书篇幅有限只收录一小部分,是令人遗憾之处。福建古田县和闽东的才子们收集了农事歌、节日歌和情歌,《银翅》里的主人公之一吴同营还自创了歌谣,林耀华的晚辈道士林芳德、小学教师吴锦辉、县医院方刚医生等都积极参加了本地歌谣的收集和写作。云南省宁蒗县“虎日”成功戒毒的参加者,宣读戒毒宣言押韵诗的莫色布都(今日成了地方戒毒义务宣讲员)、地方文化精英卢志发老师费心收集编写。在福建和云南数十年田野合作的友谊,几乎每一件事情都能认真和顺利完成。不是说外来者和地方人民必须混熟了嘛,连隐私都不避讳吗?的确有些明快的和隐秘的民俗歌谣(如美妙暗示的情歌),其隐喻和诗意令人回味无穷。

这本书还发表了中外人类学诗,包括著名人类学诗人戴蒙德(Stanley Diamond)《图腾》诗集的十余首,让·鲁什(Jean Rouch)关于多贡人的人类学诗《安魂曲》(电影美学和吟诵合璧),以及非洲本土人类学诗人庇代克(Okot p’Bitek)的《拉维诺之歌》片断,七位中国同行诗人的作品也一并刊出。笼统地比较起来,似乎中国人类学诗人更偏重于田野场景直接的抒情,而庇代克则激愤西方学术拔走了“我们土地里的南瓜秧”!人类学诗人们的田野感触,无不关注社会文化的隐喻,当然中外诗人的跨文化的体验与立场却值得细品。真正来自乡土社会的张有春、宋雷鸣的现代诗,透视了“倒塌的土墙/将镰刀埋葬”的农人生命观,以及浓缩出“祖先坐在高山眺望”的时光思绪;他们对其俯瞰的农业发展与农村乱象既充满希望又忧心忡忡。方静文把临终关怀的文化暗喻入诗,还有女人整容心态的医学人类学视角,惟妙惟肖。她在田野流感时打请假报告,也变成了期待“甘草枇杷露”的诗句。还有,我们团队的彝族头人当了人类学教授以后,获得了田野内外“枢纽”的难得的角色,需要我们步步揣摩其诗句用心:“有一条路/可以在死亡后成为白色/也可以在白色之后死亡”,外人可能完全不得要领,可笔者在山间密林穿过走过,知道嘉日姆几处处埋藏隐喻。提到小凉山彝族成功的“虎日”戒毒事项,笔者呼应这位头人,我们需要在宁蒗树影斑驳的羊肠小路中找到黑花白三种羊,用羊的民间哲理去自救:“警觉的黑山羊/在眼前一晃/……许久许久/窄脸花羊/才慢慢跟上来。”(请关注同一诗学隐喻主题的论文、诗作和绘画作品)叠贵从人类学改行音乐组合,用汉语和苗语写词编歌,他觉得先前的个体情感总是要消解在传统集体之中,现在可不一样了,他以诗、歌、乐曲和戏剧的创作成果,已经从苗岭尝试进入了更广阔的大众媒体视野。

可见,我们不得不深入充满诗意的地方文化习俗之中,才会有饱满的诗性。我们的人类学田野调查需要做出另一种识别歌谣和隐喻诗句的抒情与敏感能力,平日动手写诗和训练节奏与韵律感成了一个人类学家的新标尺,非如此我们就难以在现场互动中识别和呼应,那我们只能写权力和“大的”政经结构一种论文,不过,或许至少我们可以兼顾,开始尝试一下诗学感知的新的方向。田野诗意的识别与互动是大众的,也是学术的,诗性的学习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大众之趣,人类学诗学的新的学术发现也必然呈现。

人类学的诗学范畴及其扩展

人类学诗学的存在,田野情境始终是一个基点。不过我们并没有把诗学停留在歌谣与诗作本身,与民间歌谣有关联的音乐舞蹈也会进入我们的眼帘。崔鸿飞看到秀山花灯音乐旋律明显有方言发音习惯及歌词韵律的影响,具有音乐“说唱一体”的特征;发现其外化的音乐是人们共享的观念,同时人们也把私心与情欲隐入乐曲和动作中,这无疑是一个交流的意义空间,个性和从众性相机融入秀山人独特的诗性音乐舞蹈表达之中。

更为情节化的还有戏剧,它既是古老的也是现代的,具有永恒的魅力。有一类戏剧的功能如同亚里士多德的“行动的模仿”,其态度很像孔夫子,不重天命重道德人伦。笔者研读古代宫廷戏剧以及在参与福建古田的合作实验闽剧《猿母与孝子》,悟到了冬至节气的宫廷戏剧和民间闽戏之间,如何从汤圆统摄意象和找寻猿母之哀婉的情节,自然转换到了人伦与孝道的传统模塑理念之中,通过戏剧做派的雅俗分野与合流,呈现了天地人和谐的文化诗学韵律。

当然电影的出现是晚近以来的事,动态的图像表征被认为是文字系统不可比拟的,既然难以相互替代,因此至少具有文化表征互补的并置地位。从小型电影机普及之后,电影镜头语言的理论与实践推动了人类学诗学生成的新领域。张敬京描述了让·鲁什1972年执导的关于多贡人葬礼的拍摄,他使用了电影拍摄的主客位交融方法,以及他在民族志电影中刻意凸显主观性、极强的文学性与美学价值。让·鲁什运用镜头的象征性、抒情性的蒙太奇隐喻,还巧妙地运用了光和影的暗喻,强化了审美意境,是人类学和镜头艺术的良好结合,使观众对土著仪式充满敬畏感、神秘感,方能欣赏电影镜头的诗意表达。

范华教授(Patrice Fava)并没有引证后现代的思想,而是直接从更早的明代公安派袁氏三兄弟藐视正统思想的性灵、真和趣的批判意识出发,用于他自己的人类学电影拍摄,追求情感、会意、心态和互趣的境界,让中国古典美学精华理论进入人类学和电影,正是范华教授的研究特色,他的电影实践或许说明外国理论借鉴和中国国学文论推陈出新应该是一个平行的关系过程,也说明电影诗学的成功前景同样带有古今中外一致的批判性元素。

范华教授是从中国古代文论钩沉,周泓则是从古诗文中包含的文化事项探讨历史人类学的情怀。她是从汉地西域诗中透露的杂技乐舞考证的字里行间,梳理考古与民俗事项:古典诗作、音乐舞蹈、壁画雕塑,还难得地从田野考证重现了元至清代北京大钟寺、白塔寺庙会、魏公村和长河畔的文化交流胜景。作者乐见古今艺人与观者跨越时空和族属尽情交流,体验艺术与民俗所携带的历史感之美学动力。这篇论文因压缩篇幅临时抽调,十分可惜。笔者和周泓、张有春在20世纪90年代遍访海淀,得益于本文作者对800年间诗文场景与人民情感的艰难集凑,以及作者团队的田野寻访体验,加深了人类学聚焦的“意义的历史”的诗学生成认知,并带领读者一同“置身”故地触景生情。如果读者有兴趣的话,我们当年还在现场拍摄了尚未发行的一部人类学纪录片,也将历史诗学转换到电影诗学中。

这里不得不说,古老的诗学因技术进步与动态视觉语言变幻,导致了人类学诗学构成的新的创造,从胶片到数字摄像机、再到新媒体技术合成,推动了打通神话传说、歌谣、戏剧和电影的跨学科多元表征实验,形成了笔者团队多年来技术与视觉诗学的创新谱系。瓦努努教授为此热情撰文介绍从中国人类学电影《金翼》到《金翼山谷的冬至》的技术、交叉学科与人类学诗学研究与实验的历程,我们也乐见中法两个人类学团队电影诗学的细致交流。

我们团队20多年前悄悄开始的绘画人类学实践,正是缘于人类学电影拍摄实践多年后的新启发,因为我们发现了静态绘画和动态电影的表达差别,不参与新方法田野实验则不得也。绘画为人类学运用,意在表达镜头和文字陈述都难于超越的创作特长,其中之一就包括复合思维的运用。肖像画《一个成功戒毒的彝族男人》,这是画家和成功戒毒者田野熟识后的画作,肖像充满希望的神情又饱含着内疚的心理,被认为是绘画运用多种复合思维的佳作。应该说,这一点是线性电影难以做到的,也是没有田野参与观察的肖像画家做不到的。林建寿解释绘画中的诗学与象征要通过画面中的关系、意境、神态及隐喻来完成,画家团队在几个田野点创作的油画《天泽》《闽江乡愁》《憨鹰》和《喜临门》就分别带有这四种绘画特征或混生特征。此外人类学绘画的隐喻手法也和文字写作不同,相比一般的电影记录拍摄,画家笔下的创作显得更为自在。不过我们团队的文化表征多元方法实验,并不是为了强调不同专业孰长孰短,而是思考各自特长之间的并置与互补意义。

上述诗与歌谣、音乐、舞蹈、戏剧与电影还属于在文学艺术的范畴讨论人类学诗学的问题,然而实际上诗学渐渐在更多的学科与领域弥漫开来。赫兹菲尔德(Michael Herzfeld)在希腊克里特岛的民族志,发现在格伦迪这样一个视自尊为积极意义的社会里,社会审美的核心概念是意义(sinekhia),说话是一种行为,行为也是说话,二者融为一体。对各种关切的社会论题,都展现了他们娴熟的短语运用,情境化的睿智诗句和炫耀谋求优势的文字游戏能力,尤其是他们的即兴互动显示了这里人民潜在的诗学品质,于是我们已经有理由探索这种社会诗学的新的向度。这种表现言语会意的社会语言交流,笔者也曾在《银翅》的第十七章,记录和解读了渔政会议和移民库区工作座谈会的多元交互对话的贯通隐喻与直觉识别,展示生存与利益的内心诉求。前者善用诗韵,后者则暗喻款通,尽显社会诗学的意义表达。看来,权力和结构的问题又显露了,不过这不是科学与实证的视角,而是诗性的感知,而诗性的感知还有更广泛的意义范畴。

当下,刘珩对社会诗学的概念阐述是最为明朗和全面的。他认为社会诗学揭示了人类学“文化书写”和事实建构过程中所凭借的文学策略和修辞手段,正成为包括文学在内的各人文和社会科学追本溯源的重要手段,诗学的知识论和方法论应该重新回到长期被理性主义摈弃的这一乐园,并吁请人类学家在田野中努力追寻人类学的情感体验和诗性智慧,以重现诗学民族志的方法论魅力。这里可不是说我们要和哲学家用同样的思辨方式讨论本体论,人类学的基本出发点是田野,因此人类学是在田野中追索存在之动因,而不只是解答直接的一两个社会问题,方静文的中国女人整容研究就是如此。整容是身心痛苦与美感期待相伴的诗学历程,然而在田野解答层次之上还需进一步追寻那个理念先在的“自然”本体精神。

博物馆以往是不归在文学诗学的讨论范围的。政治与权力令博物馆的结构化展示诗性尽失,而理应把文物收藏与展示转化为人类学意义的文化感知与诗学寻觅。尹凯亲历多样化的博物馆策展过程,反思了博物馆诗学的要义,一是寻找收藏与策展过程的原初文化的诗性智慧,二是关注参与者与观众的情感体验、感悟和个人生命意义。笔者在2019年举办的以人类学绘画为中心的跨学科策展,也已经不止于展览馆内的多模态布展,而是从田野调查阶段就已经开始寻找和编织博物馆人类学的诗性意义了。而且范晓君进一步认为在博物馆的展览本身,是一场整体的诗性创作,我们不能忽视“画展”本身对于艺术家个人职业和人类学家成果展示的两种隐喻修辞,诗学人类学在文化的修辞规则当中帮助我们意识到知识的生产过程是协同影响的。

综上所述,我们从古老的原生的歌谣与诗作含义研究,扩展到多样性的文学与艺术诗学探索(包括新技术推动的新的表征领域与专业),并引申到更广泛的社会生活与跨学科领域,这就是以田野参与观察为基点的人类学的诗学探索的不同范畴、各自特征与意义。

人类学诗学呈现,除了较长的时间参与,我们没有教科书说什么叫达成深度互动的条件,然而有一天忽然觉得,不只是时间的累积而是体验的累积才是最重要的。而体验如何衡量呢?笔者小心地在田野中揣摩,那是有一天当人们能和你交流隐私和达成直觉觉解的时候,以及获得难得的文化的情绪与破隐能力的时候,即田野思绪融通和诗学之达成。相信不只人类学家自己,诗人、画家和摄影师都会同意在田野理论指导下获得的创作深意。

我们这部人类学的诗学探索论集,首次把中外人类学家的诗作和田野点的地方歌谣放在最前面(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这是对歌谣和人类学诗作作为民族志形态的重要肯定;随后(第三部分)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化撰写、民族志和诗学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历程综述和相关论文选,带有启蒙诗学人类学的主编初衷;最后(第四部分)是中外学者和笔者团队成员在歌谣与诗作、古典文论钩沉、音乐与舞蹈、戏剧与电影,以及跃出文学艺术领域的博物馆诗学、社会诗学与本体诗学之重要论文或论文节选。衷心感谢赫兹菲尔德、李霞和王莎莎的好意,使《男子汉的诗学》中译片断得以先印,感谢本书参与论文或论文节选的作者、因种种原因未能入选的作者,以及域外失联作者。也衷心感谢本团队已故的王宏印教授生前的积极参与和撰写,他的不幸逝世令我们更为珍惜他的杰出学术贡献。

最后,真诚邀请读者进入田野里的人类学诗学世界,谨祝各位更多创作,精进探索!


[1] Elenore Smith Bowen,Return to Laughter,New York,Anchor Books,1964.

[2] Zhuang Kongshao,2010 “Non-waste Anthropology”,Cultural Dimensions of Visual Ethnography:US-China Dialogues,Visual Anthropology Centre,USC;in “Perspectives on Visual Culture from China:Methodology,Analysis and Filmic Representations”,Visual Anthropology Center of USC,and Intellectual Property Publishing House,2012.

[3] 庄孔韶:《行旅悟道——人类学的思路与表现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69—370页。

[4] Wanono Gautier Nadine,De La Maison des ailes d’or au Solstice d’hiver:une généalogie créative au service de l’anthropologie visuelle,Journal des anthropologues n° 156-157,2019,p.299.(此出处由张敬京译自Nadine教授的论文《从〈金翼〉到〈冬至〉》,原载法国《人类学家》第156—157期,特此致谢!)

[5] 庄孔韶:《流动的人类学诗学——金翼山谷的歌谣与诗作》,《开放时代》2019年第2期。

[6] Rita Dove, What does Poetry Do News for Us ?Virginia University Alumni,January / February,1994,pp. 22-27.

[7] 庄孔韶:《流动的人类学诗学》,《开放时代》2019年第2期。

[8] 林耀华:《闽村通讯》,载林耀华《从书斋到田野》,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87—290页。

[9] 例如,庄孔韶:《北美花间》(中文),华盛顿大学人类学系,1992;Zhuang Kongshao 1992:Valentine’s Day (Translated by Steve Harrell);庄孔韶:独行者丛书五本,含诗集、摄影集、小说、随笔、旅行文学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2001年版。徐鲁亚:《敦煌诗刊》2002年第1期;周泓、黄剑波:《人类学视野下的文学人类学》,《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3年9月号、11月号;周泓:《人类学诗论》,《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周泓:《人类学诗》,《敦煌诗刊》2002年第1期;徐鲁亚:《神话与传说——论人类学的文化撰写》,中央民族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3年;徐鲁亚:《马林诺斯基与英国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载《林耀华先生纪念文集》,民族出版社2005年版;徐鲁亚:《〈黑暗的心灵〉与〈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之比较》,《中国青年政治学院》2007年第5期;徐鲁亚:《远方的梦》,《北方作家》2008年第6期;伊万·布莱迪:《人类学诗学》(徐鲁亚等中译本),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张有春:《田野四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张有春:《情感与人类学关系的三个维度》,《思想战线》2018年第5期;王宏印:《朱墨诗集》,世界图书出版西安有限公司2011年版。

[10] 庄孔韶导演:《端午节》,英文版1992年;中文版2000年。

[11] 我们诗学沙龙的小电影《冬至的人类学诗学》应邀在2014年法国数字人类学年会的首席放映讲座(2014)以及英国皇家人类学会为《银翅》英文版和人类学电影《金翼山谷的冬至》举行了专题展映(2019,3)。

[12] 日前厦门大学石奕龙教授从他的藏书中找出这一期通讯,感谢之至。 NY22lNKD3xwkTauB/faHBpF877WfdJut48JlDTLoetlTXIGb6WlHMxXx8J7CPcC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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