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 保定地区文联《花山》创刊。铁凝到《花山》编辑部任小说编辑。
编辑部设在一栋临街小楼的二楼。一楼不断地换单位,从机关到商店。盛夏时节,楼外卖冰棍、卖西瓜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看稿累了,他们就买来西瓜分吃,小小的编辑部里充满了热闹的人情味儿。几间办公室同时也是家在外地的编辑的单身宿舍。短短的走廊里不得不起火做饭。甜面酱和稿件挤在柜子里,家庭气味和办公气味混合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铁凝的一位同事就在办公室里结婚生子,婴儿的尿布就挂在迎门处。
3月15日—8月15日 在石家庄参加中国作协河北分会文学讲习班(小说班)。文学讲习班的负责人是张庆田。
讲习班,“有的叫笔会、改稿会。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重要文学现象。80年代成长起来的一批作家大致上都有这样的经历。这也许是中国特有的文学现象,这是那一代作家学习文学观念、接受文学训练的社会方式。组织这种活动的往往是各级文联、作协,也有文艺类的出版社和期刊出面,这种活动一般是集中一批作家,给大家提供一个交流的机会,主办方与作家商讨具体的文学选题,帮助作家改稿;有时也请来著名作家或学者为作家们讲课。一些刚刚走上文学道路或在文学创作上刚刚引起人们重视的作家(主要是年轻作家),正是通过这种活动得到了重视,也提高了创作质量。……铁凝们这一代作家所参加的讲习班之类的学习,无疑带有浓厚的主流文学思维的特征,这一代作家十分突出的社会性和现实性,也许得益于他们的学习经历。……铁凝也是属于社会性和现实性比较强的作家” [1] 。
学习期间,学员们学习相关的文件,通读古今中外近四百篇短篇小说,听取梁斌、李满天、邢野、刘真、邓友梅、柳溪、朱泽吉、冯健男等省内外三十多名作家、教授的讲课和传授创作经验。同期的学员有赵新、田垒、马秀华、孟云魁、解俊山、徐顺才、王继民等。
铁凝把《灶火的故事》的修改稿当作讲习班的作业交了上去,结果小说在讲习班遭到激烈批评,有位老作家担心地说,铁凝的生活快用空了,也开始玩花样了;还有一些老师劝铁凝不要这样写了,建议铁凝删去小说中灶火和小蜂在河湾相遇的情节,说作品的“路子”有问题。
与此同时,铁凝还把稿子寄给顾传菁,并附信说“这种人物和题材都是第一次接触,所以从构思到写成花了几个月时间,费了些力气。现在还未给其他刊物,就先给你们寄去吧。盼望得到老师们的指教”。顾传菁读完小说后,感到“欣喜”,他在审稿意见中写道:“这是有一定深度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出,作者是有潜力,有希望的,也是我们所以想出她集子的依据……灶火,这一形象,是活生生的,真实可信的,在她其他作品中也很少见,可以说是一个创新……”并认为《灶火的故事》加重了小说集《夜路》的分量,决定不再等待,立即发稿 [2] 。
3月中旬 收到孙犁3月16日来信。孙犁在信中谈了两点关于读书的建议:一是建议铁凝在学习班的半年时间,多读外国小说;二是如果遇到与自己的气质相投的作家,就多读一些,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读到自己特别喜爱的地方,就把它抄录下来。抄一次,比读十次都有效。
5月 创作《小路伸向果园》,7月改定。
创作《盼》,7月、8月两度修改。
6月9—14日 李克明和顾传菁到石家庄和铁凝一起商量《夜路》出版事宜。铁凝向他们介绍了《灶火的故事》的创作过程。河北省文联的领导对他们的到来很重视,请他们在讲习班上发言。面对人们对《灶火的故事》的质疑与批评,顾传菁旗帜鲜明地肯定了这篇小说,支持铁凝的创作,赞扬了她勇于探索的精神。
6月 再次修改《灶火的故事》,并寄给了孙犁。孙犁在回信中说,他觉得这个人物很真实,“我很喜爱你的这个人物”。小说后来在孙犁主办的《文艺增刊》第3期发表,《小说月报》第12期转载,收于《当代女作家作品选3》 [3] 。
孙犁先生和《天津日报》的慷慨使我对自己的写作“路子”更加有了信心。虽然这篇小说在技术上有着诸多不成熟,但我一向把它看做自己对文学的深意有了一点真正理解的重要开端,也使我对孙犁先生永远心存感激。
事实上,这篇小说的创作和发表都无法脱离当时的社会背景。1978年5月,《光明日报》发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带动了整个意识形态领域的思想解放,人道主义的兴起对文学创作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文学是人学’被作家们用来阐明人性、人道主义对于文学的重要意义。这一时段的‘伤痕文学’,作家们在揭露和批判‘文化大革命’和‘四人帮’时,往往会归结到人的尊严、人的价值等人道主义的拷问上;而爱情、亲情等过去忌讳的情感内容也成了重要的主题。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发表于1979年底;1980年初,徐怀中的《西线轶事》、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等一批具有强烈的人性色彩的小说相继在各刊物发表。这些作品传达出一种关注人性的文化信息,敏锐的铁凝接受到了,而且她内心不会拒绝,因为人性视角正是与她的善良之心相吻合的。……这促成了她写出《灶火的故事》” [4] 。
贺绍俊认为《灶火的故事》“标志着铁凝从‘夜路’走了出来,她心中隐隐地亮起了盏灯,照亮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这个目标是她认真整理农村的生活积累而逐渐明了起来的”。他指出:“铁凝在这篇小说中表达了一个很前沿的观点,在从人性的角度去反思和批判历史的‘原则’时,她是把女性身体视为人性觉醒的重要契机。……身体不仅是生理的,也是伦理的,更是与生命意识的觉醒有关的”。而“灶火的心智受到了双重的压抑,一方面是农村本身的愚昧和落后,这是每一个农民都要面对的;但他还有另一层压抑,是一般的农民不会承受的,这就是由于他曾进入到革命队伍,刚刚接受一点革命的训练,使他不得不面对‘左’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压抑。双重的压抑使他曾开启一道缝隙的心灵变得更加紧闭了” [5] 。
陈晓明认为铁凝笔下有一个漫长的女性“自我相异性”的谱系,《灶火的故事》中的小蜂是这个谱系的开端:“小蜂是一个奇异的女子,那是与此前的革命叙事谱系中循规蹈矩或大义凛然颇不相同的另类女性形象。小说中有一个关键性的起转承作用的细节,就是老灶火偶然看到小蜂与李林在河里洗澡的场景。这个场景并非一闪而过,而是在小说中被多次强调,它构成了老灶火的心病。……这个情节到底在老灶火心里意味着什么,铁凝并没有将它写得清晰或透彻,或许是有意将其模糊。铁凝真正感兴趣的在于写出小蜂的别一种情致。她如此专注于那样的一个奇特的与革命叙事谱系如此不协调的场景,在小说中开启了一道裂罅。那时有一道透过裂罅的亮光,白晃晃的身体的亮光。铁凝要的就是这样的亮光,从小说突然撕裂的部位照射进来。……很显然,《灶火的故事》就有那种亮光照射出来的美好,透视出生命的倔强和不可平庸化的那种力量,让孙犁眼前一亮,而果断刊登了当时还是十分年轻的铁凝的作品。铁凝的大多数作品其实内里都透示着要溢出边界的异质性经验。” [6]
铁凝对《灶火的故事》也极为看重,她在1996年出版文集时,特意在《六月的话题·写在卷首》中指出:“在这一辑的十四篇作品里,包括了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两篇作品《哦,香雪》、《六月的话题》。与这两个被无数次转载且拍成电影和电视剧的小说相比,我却更愿意把《灶火的故事》放在第一位。我对于《灶火的故事》的感情也许应该追溯到那个写作它的年代——1979年。我以为《哦,香雪》固然清纯、秀丽,《六月的话题》固然机智、俏皮,但《灶火的故事》的写作才是我对人性和人的生存价值初次所做的坦白而又真挚的探究,才是我对以主人公灶火为代表的一大批处在时代边远地带的活生生的人群,初次的满怀爱意的打量。尽管它明显地带着那时我经营短篇小说不甚地道的章法,但它对于我八十年代之后的写作,具有我在同时期的其他小说都无法替代的意义。在这个短篇小说里,我初次有了‘犯规’的意向,向主人公那一辈子生活在‘原则’里的生活提出质疑。这意向在当时尚处于自发的朦胧阶段,但这次的实践毕竟使我开始思考:在你的写作中懂得并且有力量‘犯规’和懂得并且善于遵守规矩同样重要” [7] 。
7月10日 《盼》刊《天津日报》。后收于《中国儿童文学大系 小说2》 [8] 。
9月 完成《渐渐归去》初稿。
10月初 收到孙犁9月29日来信。“《盼》写得很好,你看写试穿新雨衣那段,多么真切、生动、准确!后面一段稍失自然,然亦无关大体也。小说(指《灶火的故事》——作者注)开头用的语言,可以看出你的立意是要创新,但是也有伤自然,读着也绕口了。文字还是以流利自然为主。”
10月 创作《罗薇来了》。
《小路伸向果园》刊《河北文学》第10期。小说写一位在“文化大革命”中失去女儿的老人遇见一位在“文化大革命”中失去双亲的女孩子,对她产生一种父女般的感情。
11月6日 应《文艺增刊》主编邹明的约请,顾传菁写了评论文章《可贵的探索——〈灶火的故事〉读后随想》,刊《天津日报》。文章首先肯定了铁凝勇于探索的精神,继而深入分析了灶火性格形成的社会原因和历史原因,指出铁凝用女性的细腻和敏感精彩地描绘了灶火和小蜂在河湾上相遇的一幕,作者“没有用简单地歌颂或暴露的形式来对待自己的人物,而是按照生活本来的面貌,人物本来的样子来写的,作品的可贵之处就在这里”。
晚秋 铁凝到河北省保定市涞水县大山深处的穷村苟各庄深入生活。
我在苟各庄下了火车,站在高高的路基向下望去,就看见了路基下村口那个破败的小学校:没有玻璃、没有窗纸的教室门窗大敞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学生正在黄土院子里作着手势含混、动作随意的课间操,几只黑猪白猪在学生的队伍里穿行……土地的贫瘠和多而无用的石头使这里的百姓年复一年地在困顿中平静地守着自己的一份日子,没有怨恨,没有奢求,没有发现他们四周那奇妙峻美的大山是多么诱人,也没有发现一只鸡和一斤挂面的价值区别…… [9]
11月 创作《微笑的铃兰》。
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夜路》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录了这一时期创作的12篇小说,包括《灶火的故事》《夜路》《小路伸向果园》等。这本书的封面是铁凝请父亲设计的:它用淡黄颜色作衬,用墨点点缀成星空,一条视线很低的路平伸远方。它概括了铁凝心目中的乡村,也概括了这本书的内涵。已经成功地做过几种封面的画家韩羽也不住地点头称道。 [10]
冬 第二次看望孙犁。
那天很冷,刮着大风。他刚裁出一沓沓粉连纸,和保姆准备糊窗缝。见我进屋,孙犁先生迎过来第一句话就说:“铁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我这两年老得特别快。”当时我说:“您是见老。”也许是门外的风、房间的清冷和那沓糊窗缝用的粉连纸加强了我这种印象,但我说完很后悔,我不该迎合老人去证实他的衰老感。接着我便发现,孙犁先生两只袄袖上,仍旧套着一副干净的青色套袖,看上去人就洋溢着一种干练的活力,一种不愿停下手、时刻准备着工作的情绪。这样的状态,是不能被称作衰老的。
顾传菁:《可贵的探索——〈灶火的故事〉读后随想》,《天津日报》11月6日。
[1] 贺绍俊:《铁凝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0—31页。
[2] 顾传菁:《铁凝小说集〈夜路〉出版琐忆》,《中国编辑》2008年第3期。
[3] 刘锡诚、高洪波、雷达学等:《当代女作家作品选3》,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
[4] 贺绍俊:《铁凝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5页。
[5] 贺绍俊:《铁凝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页。
[6] 陈晓明:《自我相异性与浪漫主义幽灵——试论〈永远有多远〉隐含的女性另类谱系》,《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4期。
[7] 铁凝:《写在卷首》,《六月的话题》,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页。
[8] 浦漫汀主编:《中国儿童文学大系 小说2》,希望出版社1989年版。
[9] 铁凝:《又见香雪》,《女人的白夜》,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57页。
[10] 铁凝:《书的等级》,《女人的白夜》,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51—1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