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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山岗

数千年前,在滇池周围的森林中生活着种类繁多的野生动物,它们与人类共享着这片土地。1998—2001年,在滇池东北岸羊甫头山丘出土的古滇国墓葬青铜器上,两千年前的古代艺术家绘制镂刻的纹饰为我们揭示了精彩一幕:在一个精致的铜箭镞上,一对孔雀相对而鸣,两只小蜜蜂萦绕其间;一牛与二虎搏斗,牛角洞穿虎之前胯;四女抱牛歌舞,牛做腼腆状;一龙一虎相斗,虎吞咬着龙之七寸。在一个铜腰扣上,两只老虎在吞食两个人。一个铜啄顶部站立着三只快乐的小鹿。两个漆木箭簇分别线刻着人骑马、孔雀啄蛇和两只炫美的雉。在铜腰扣、锛、戚、钺、觚、啄、削等器物上,镌刻着牛、蛇、灵猫、孔雀、鹿、兔、野猪、黄鼠狼、穿山甲与豹等十余种动物。

三只快乐的小鹿。在古滇人眼中,冷峻的世界也有温馨的一刻

注:以上五图引自《昆明羊甫头文物精粹》,其中第一幅图饰于铜咏之上,其他图为一个销箭镞上的组画

看着这些由考古工作者精心复制出来的动物图像,我想,在滇地的蛮荒时代,野生动物一定比人类繁盛得多。

1.彝人好猎

彝族,是古滇国诸多族群中的一个。远古,他们生存在狼奔豕突的凶险环境,要么被虎豹吞噬,要么以集体的智慧与力量战而胜之。在左玉堂主编的《云南彝族歌谣集成》一书中,我看到的更多是后者,并且是由弱转强的生存轨迹。彝人好猎,环境使然。

云南澄江李家山古滇国墓葬出土的“牛虎铜案”。据专家考证,此物为滇国重器,案台盛放的是祭神的祭品,类似中原的彝器、鼎器,牛、虎为古滇图腾,两种动物被古代艺术家组合,抽象为神器。不过,母牛腹下的小牛,令神台平添几分“人性”,令人感动的同时也有几分不忍

撒梅老猎人喜欢的本土猎狗,体形不大,奔跑速度快、灵活,不易被追急了的豹子转身扑翻,对主人又极其忠诚

有歌为证:

撵山歌

追麂子

扑麂子

敲石子

烧麂子

围拢来

作作作

古歌说的还是原始山民燧石取火的场景,完全凭借人的体力追逐捕杀一只奔跑速度极快的麂子,实在不易。歌词“作作作”,是收获猎物的人们聚在一起,欢快享用烤熟麂肉的场景。

撵麂子

最初撵山没有网

抬着弩弓遍山找

最初撵山没有狗

人当猎狗撵野兽

打猎全靠网哟

没有猎网自己织

搜山全靠狗哟

没有猎狗自己找

老人展开收藏的猎网一角,此网可以捕麂子、小兔等野物

在彝族撒梅人那里,我知道,撵山专指打猎,撵是追逐、驱赶之意。原始社会时期的狩猎是人与野兽赛跑。撵山,强势的是人,弱势的是兽,表现的是一群人或一个很厉害的人在追逐野兽。古歌谣揭示山民打猎从赤手空拳到用弩弓、猎网、猎狗的过程。

下扣子猎兽

老祖造弩箭,

我们跟着造,

用弩去打猎,

野兽越打越狡猾,

听见弩声躲进山。


老祖喂猎狗,

我们也养狗,

用狗去撵山,

野兽越打越狡猾,

听见狗咬躲进山。


阿谢嫚若来教我们,

不用弓弩,

不用撵山,

用绳下扣子猎野兽。

早上下扣子,

下晚取猎物。

晚上下扣子,

天亮取猎物。

四面八方下扣子,

林中取猎物,

山梁取猎物,

箐底取猎物。

扣子,是用细而结实的麻搓成线做成的活扣,设在树根草丛,设下扣子的人不需在现场守候。一些不走运的野生动物踩着扣子,一迈步就被套住,而且越挣扎越收紧,再也逃不脱,被下扣子的人逮个正着。阿谢嫚若应是一位极聪明的女头人、女猎手。打猎下扣子是继弓弩、猎网、猎狗后出现的技艺,它其实是人对野兽设置的阴谋与圈套,此物一出,野物便走背运了。

祭猎神。彝人好祭祀,狩猎的人们除了在撵山中不断改进工具与技艺外,还会祈求神灵护佑猎手。

古代打猎工具,现今在滇西的偏僻山区仍有人使用,是早期的弓弩

捕捉箐鸡的鸟扣子,是活扣,被套住的野物越挣扎,扣子收得越紧,此物原理如武木中的借力打力

撒梅老人告诉我,农历六月二十四的火把节是彝族的盛大节日,节后的第二日猎人们上山祭猎神,他们口中祷告着:“打猎将军,我们今日来还愿了(献红公鸡),给我们顺顺利利,打着野兽,遇得着老虎、豹子,出去就打得着。”祭祀完毕,便觉得冥冥之中,神仙在保佑自己,狩猎的底气也更足了。

有时打猎不顺利,或是遇不着野物,或是被野兽逃脱,也去祭猎神。平日在一起狩猎的伙伴,有的拿酒,有的拿米,到村子附近有点圣迹的山坡,祭只红公鸡,口中说:“请东方猎神、西方猎神、南方猎神、北方猎神保佑我们,打猎顺顺利利。”并朝四方磕头作揖,然后大家在山上煮肉喝酒,野炊一顿,神也祭了,口福也享了,真是一举两得。

旱马罩村的尖山脚有猎神庙,供奉的是本村一位狩猎先人,姓李。他生活在百余年前的长毛下坝时代(长毛下坝,民间俗称清朝咸丰、同治年间云南的杜文秀起义)。坊间传说此人武功了得,他走路很快,是飞毛腿,而且有腾越功夫,昆明小坝附近的金汁河有五六米宽,他用一根丈八杆,一戳就跳过去。力气也超人,别人挑谷子才一转,他已经挑了三转。他的撵山打猎是凭真功夫,几个人一起上昆明,返回时走到半道,见有人手里拎着一瓶酒,就说,有酒了。对方说,酒有,下酒菜无。李猎人就说他去整下酒菜。他只身一人上大山,打着赤脚追野兽,捉住了麂子、小兔。那几人刚到家,他就拿着野兽到了。李猎人死后,村人为他立金身,盖小庙,叫猎神庙。村人去撵山都要到庙前烧香祭拜,请李猎人的神灵保佑。

2.人豹对决

在乌纳山、三尖山的山岭箐沟中,人们撵了数千年的山,至20世纪中叶,飞禽走兽尚未绝迹。在我走访的七八十岁老人中,在他们的年轻时代,以及他们的父辈奔走山林的年代,山中走兽仍与人进行着颇有声色的搏斗。

那时狼多,当地人称其为土狗、老野狗。裕丰村老人李成说,过去狼很多,早早晚晚,沿着羁马桩(今昆明香料厂附近)那条土路,上上下下,有时会一直到交三桥、凤凰桥一带,狼抬头嚎叫像扯警报一样怵人。大石坝保正安说:“过去有老野狗,抬娃娃,这村不抬那村抬,太阳待落不落时,家家不给小娃出去。1915年左右,小石坝一个女人白天在山坡薅苞谷竟被狼咬死。”那时的山林还充满野性。

作者与青龙村的智多星毕明合影

旱马罩村老协主席陶荣生在火塘边抽着水烟筒。旧时他打过猎,参与过猎豹行动,是一位见多识广的智慧老人

昆明东郊的山林中,最壮硕凶猛的动物是豹子,它们生活在远离贵昆公路与滇越铁路的密林里。但是,猛兽已经避不开人了,一些撒梅村寨如青龙村、乌龙村、旱马罩、裕丰村还有乌纳山脚的阿底村、一朵云村、热水河村星星点点地分布在它们生存圈的四周,这注定了它们会与人发生短兵相接的肉搏。今天,正是在这些地方,我听到猎人们讲述一桩桩人仰豹翻的生死战,有时令人紧张叹息,有时又忍俊不禁,有时还会对弱势的豹们心生同情。

一般来说,“人怕豹三分,豹怕人七分”,不到饿急,豹子情愿躲在刺笼、山洞过自己的生活。可是随着人的数量增多,欲望增大,能力增强,豹子食物链上的动物日渐稀少。无奈,豹们只得铤而走险,刀口添血。在豹子一次次翻墙入院进农家偷鸡摸狗、于山间小道偷袭牛马时,它们会因为害怕人而大失水准。

据乌龙村79岁的李润讲述,一只豹子乘夜纵入农夫王亮家院落,将头够入鸡笼(罩鸡的笼子,由竹篾编就,顶有圆洞),吃了鸡后,脖颈套着的鸡笼无法摆脱。鸡笼虽轻,套的部位却像犯人戴枷,豹的四肢够不着。它几次纵墙,都没成功。惊醒的王亮一家不敢出门,躲在门后偷瞧,最后豹子将土墙蹬烂,挣破鸡笼,狼狈地跑了。

李润自己也经历了一次类似事件。那天,他赶着几匹驮马去昆明卖柴,当时的路是毛毛小路。返回时,在烧人场(地名)下面(现今叫高山流水处)有一条狭路,两边是山坡。这时,往常走在前的骡子突然掉头往回走,李润上前察看,不见动静,便将跟在后面的老憨马打上前。一只豹子突然从高坡扑马,因地形复杂,马在行走,人又跟在后面不远处,豹子够着了马,却处于上下不能的尴尬境地,只见豹肚横担在马鞍子上,四足悬空。受惊的马快步奔跑,情急的豹子只能将马的后腿抓烂。李润将其他驮马堵下。最后,豹子的后足好不易够着鞍架,一蹬,头冲下掼倒在地,起身急急地跑了。后来,豹子又堵着另一处马,大约也没成功。这时太阳将落,李润回头一看,那只豹子蹬坐在小山包向这边呆呆张望。

青龙村90岁的毕湘手握年轻时使用过的打豹工具三星叉。此物现已难觅

猎豹工具独镖

豹子真正倒霉是遇到猎人,这时,它拼命搏斗,不一定能脱险;当然,猎人使出浑身解数,也不一定能成功捕捉豹子。有经验的人对猎豹行动是要做精心准备的,首要的是武器装备,打豹武器有五种之多。一为三星叉,它的主体是一个有三个尖刺的铁具,中间一刺略长,套于一根七八尺长的栎木杆上,很沉,是刺豹子的主要工具。二为牛角叉,它的把柄较短,是豹子被套入网时猎人按住其脖颈以防挣脱的工具。三为独镖,柄更短,尖端有独矛,使用之法类似于暗器。当豹扑人时,人猛地蹲下,令突出的矛头刺穿豹腹。四为大网,网用粗麻线织成,长十五六米,高三米余,网眼有七寸大小,网四周支以若干短棍作支撑。一张围网二三十公斤,一个壮汉才背得动,一次行动要七八张大网。五为铜炮枪,需一定距离才能有效使用。除了这些器械,每次打豹,还需要带猎狗三四条,狗以胆大灵活、体形较小的为好。追豹时,大狗笨,会被豹子回头扑倒;小狗灵活,扑不着。一位老人讲述,小狗追着豹子尾巴咬,豹子回头咬又咬不着,心急火燎的豹子会坐下嗷嗷地叫,猎人上去就刺,就得手了。

人们打猎靠的是人海战术,只要坐实了它的窝点,一个村子敢上的人就都会上,至少有十几二十人,有时邻村赶来,可至四五十人。这种人海战术,打麂子成,打豹子还是难,因为豹子拼的是短兵相接时的亡命精神,那种鱼死网破的玩命劲儿,人多半做不到。

人们讲述,旱马罩的小外(人名)打豹子,豹被围网网住,一同守网的人吓跑了,只剩小外一人,他用牛角叉叉住豹子,人与豹像拉锯一样你进我退地相持,结果还是豹子赢了,它挣脱网跑了。小外吓出病来,病了很长时间,后来死了。

乌龙村李润说:“听老爹讲,一次打豹子,哥弟几个都参加了,大家在一条沟里撵下来,未见豹子,又去栎树窝子,与豹撞个正着,豹子朝人扑来,力大势沉,人往上扑去,豹的肚顶着小老爹的头,豹头搭在他背上。小老爹吓得一跳,将豹子扔到另一个箐沟,他跳到边上的箐沟,正正落在一架刺笼里。豹子被杀翻后,人们去救他,费大力才将他从刺笼中捞出,周身被荆棘刺得伤痕累累,苦头没少吃。”

青龙村有一次猎豹也惊险。据老人讲述:“一个老倌姓陈,三四十岁,尾着了豹子(指发现了豹子踪迹),说:‘今天打豹子去。’他在茶馆吃了茶,一些年轻人抬着网二戏(互相打闹)走,他着急,一人先行,年轻人尾随其后。走到箐口,豹子“轰”的一声扑向老倌,前爪按住他的头,老倌胆子很大,他紧紧抱住豹腰,不给豹子以施暴的空间,一个劲儿地对后来者说‘来杀!来杀!’众人哪里敢杀,豹子逃走了。老倌的脖子被豹子整出一个洞,一说话就从洞中冒血。”

人们形容胆大之人,会说:“你吃了豹子胆了。”豹子胆大,一点不假,在人豹决斗中,豹子是死不低头的。

裕丰村84岁的老人李成讲的是他的一次亲历,这是本村唯一的一次打豹子,惊天动地。事情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当时他二十几岁。一只豹子在村南化香院(地名)被村人发现,它居然在田沟边喝水,被李成老岳父的老表看到,也该着豹子倒霉,此人当时身背铜炮枪,他立即瞄准射击,打着豹子前肢,豹子逃走了。第二日,老表约了本村人撵山搜豹。距村十多里的高坡村、瓦脚村、三瓦村的打猎爱好者也闻讯赶来,个个身背五子枪,场面像赶街(赶集)一样热闹,不过,按规则,他们是友情“出演”,是帮腔造势,主角还是裕丰村。裕丰村村子不大,第一次打这种猛兽没有经验,因为头日撞在枪口上的豹子已经受伤,便大着胆子充任杀豹主角。李成吃了早饭,跟人去山上转了一次,未发现豹子,便在一棵树下咂(吸)烟休息。李成的老爷李国才一人又摸上山去,见豹子睡在一个刺笼下,以为豹子死了,上去拖豹子的脚,豹子猛地爬将起来,伸出爪子,只抓了一把,李国才的背就被抓烂了。李成赶了上去,豹子从李成背后扑来,跳到他背上,两只前爪按住李成的手,脖子抵在李成头上。李成背不动这个近百公斤重的大家伙,就须势躺下翻了两个跟头,豹子爬起来,跑了。后来,邻村棠梨坡砍柴人发现豹子死在山上,肉已烂完,只剩皮骨。这只受伤的豹子至死都不给人品尝胜利果实,不免令兴师动众的裕丰村人气馁。在人的围猎中,豹子能逃生是因为采取了正确战法。每次撵山,虽然人多势众,但其力量是分散于整个山头数个山岗、若干箐沟内的,每个豁口的守候者基本都是两人。在豹子与人接触的局部点,力量对比仍然是豹强人弱,豹子只要突破这一薄弱点,远远逃离是非之地,便能躲过一劫。

猎虎豹的工具夹子,又称“铁猫”。这是一种暗器,它夹住的多半是猛兽的脚,被夹住的猛兽没有一只可以逃脱

旱马罩流传着独人打豹的故事。讲述人陶荣生说:“这是发生在几代人以前的事,豹子来抬狗,这个人拿着叉子去找,他头戴笠帽。打豹子一定要戴笠帽,将帽檐压低以遮住眼睛,豹子最恨人眼,它见人就劈面一把将人的头皮抓下来盖住眼睛才下口。此人手握三星叉,豹子会打拳,从人前扑上来抓他。猎人一躲,回身就刺,没刺着。就这样像英雄打擂台一样,豹进人躲,人进豹退,七个回合,猎人终将豹子刺死。”这只豹子在处于下风之时没有逃,不知是被孤胆英雄缠住跑不脱,还是被英雄激荡的义胆所吸引,非要拼个输赢,结果是豹子成就了猎人的英名。人们代代相传着这个独人打豹的故事,令我想起景阳冈打虎的武松。

3.猎者毕明

毕明,昆明白沙河青龙村人氏,生于1921年腊月初五,殁于2007年正月初二,享年86岁。

毕明个子很矮,约一米五几,戴着眼镜,目光有神,镜片后聚焦力极强的眸子令我想起重瞳子。我称毕明为猎者,即打猎的人,而不是猎人,因为他一生的主业是务农。务农事,精干练达,他叙述的九十九道工序一碗饭的种稻经被我收录在著书《消失的阡陌》中。务猎事,也生动精湛,不可不记。

坊间老人称毕明“爱玩山”,“玩山”是此地对打猎的另一种称谓,还蕴含着玩山者不仅热爱打猎,且技艺精到、收获颇丰的意思。

毕明的“玩山”得之家传,其父毕湘林也是个“玩山”有水平的人,毕湘林死于1930年,时年58岁,当时年仅9岁的毕明已经从父亲那里得到见识了。他见过父亲打狼。邻家一匹马在晒场因贪吃黄豆撑死,撒梅人不吃自死之物,父亲要了一腿肉,里面夹上毒药吊于林间,一只独狼来到诱饵处,正满腹狐疑嗅闻,父亲的枪响了,一枪,打中了一只需要两个壮汉才抬得动的巨狼。

毕明爱“玩山”还因青龙村的强势,中华民国时期该村就是一个有七八十户人家的大村,老村周围其他的撒梅及汉族村寨,如裕丰村、黄土坡、两面寺等都只有三十来户。人多、心齐、村大是村民善撵山的基本要素。此外,还要有几个胆大心细技艺好的带头人。在毕明父亲那一代,爱“玩山”的除了毕湘林,还有李元、毕李宝、李毕福等人。青龙村爱打猎,敢向猛兽叫板,还有宗教文化的支撑,据一些老人讲述,青龙村大堰塘龙王庙内供奉着青龙、白虎神位,这两种神灵是可以藐视天下一切野兽的,包括老虎。

毕明与小伴毕湘,这天是毕湘九十岁生日,是晚,在慈悯庵,毕家为老寿星办了一台温馨的生日宴,我也应邀出席

父亲死后,毕明十几岁就拿着父亲的收蜂兜上山采蜜蜂,后来又扛着父亲的三星叉、毛瑟枪跟着老猎人打豹子。毕明说,只要山上有的都可以拿回来,一生打了野鸡百把只、兔子千把只、穿山甲几十只。不过,他补充道,除了老虎、野猪这两样,什么都敢打。这样的成果只是在干完当家的农活以后创造的。毕明是独子,父母亲生了七八个孩子,只留住了毕明与姐,称老儿、老囡。毕湘林生毕明时已有49岁了,所以他们为毕明取了个丑名(小名)叫“腊狗”,是当地习俗,为了独子好养活,接家里的根,叫接根。毕明的姐在毕明十七八岁时得了霍乱,姐和她的三个女儿在一个月内都死了。母亲毕李氏是个师娘,能说会道,死于1955年。家中有二十几工(当地对田地的计量单位,3工=1亩)田地,要毕明任主力耕种。当毕明自己成了家,陆陆续续又要养活五个孩子,大量时间依然放在靠得住的农田上。打猎说是“玩山”,有时却是艰难度日的重要补充。

好猎之人一定要胆大,毕明说年轻时一次与豹子对峙的感受:“豹子发威时、入气时(入气,即发怒),耳朵往下一耷,缩进去,尾巴噼啪地摇,吼一声‘嗷’。我拿着三星叉,抵抗着它,你死我活拼了。它的眼睛瞪着时,像锥子一样盯戳着你,胡子呲起来半尺长,那是两簇很硬的胡子。”十七八岁的嫩娃能抵抗猛兽这样的威势,能有几人?

擅猎之人一定要会钻研门道,俗话“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会看动物脚印的猎人不太多,但毕明会,而且精到。他说:“黄鼠狼脚印小,三个叉叉,有爪印。猪獾的脚印有三台。狐狸与狗爪印相像,爪不会收,有爪子印。豹子的脚印是团的(圆的),爪收拢,像猫脚印,有小碗口大。虎脚印如牛脚印大,人看着汗毛都竖起来,害怕。”毕明最擅长打兔,人称“兔子王”。他对兔子的脚印及性情研究甚多。他说:“兔子脚印,像小脚女人,前面小,有四个爪爪,后面宽。兔子跑起来,只剩三只脚印,有只脚不落,前面的两只脚都落,后面两只脚轮着落地,狡猾。狗去追,它会打转转(即兜圈子)。狗在路上追得着兔子,在山上追不着,兔会耍狗,转着跑。”

好猎手还要有好狗,毕明养过一条小狗,打野兽很是厉害。毕明和狗的感情很好,这条狗从未拴过,充满野性活力。它又极护主,毕明独自上山,它循着毕明气味一路找上山去。毕明去大龙潭山砍柴,没有叫它,又转到另一架山找柴,转回来发现它睡在柴垛旁。有一天毕明拿着砍柴工具斧头与弯刀上到山顶,发现弯刀不在了,也不见狗,反身下山寻找,看到狗就睡在弯刀旁边。这只会为主人守柴火、弯刀的狗简直有了人味。不过,有时毕明与小伴掼跤玩,它还是不知好歹,冲上前咬主人小伴,被毕明喝住,可笑至极。再好的猎手,一人在山上仍会势单力薄,一只好猎狗跟着,人的精气神就上来了,就是一个团队了。

毕明喜欢独自一人与大山交流,擅长用谋略智取禽兽,且看他与野鸡、兔子过招的精彩故事。

(1)育子与箐鸡

箐鸡,即野鸡,学名“雉”。箐鸡羽毛华丽多姿,甚美,在鸟类中仅次于孔雀。箐鸡羽毛最美的部位在尾梢,几根长一米多的彩翎被人做成京剧武生的帽饰,其他黑、灰相间的硬翎因素雅端庄,在清代被官家饰在文官的官帽上,其数量的多寡还是判断官阶高低的标识。

斑鸠育子,是捕捉斑鸠的诱饵

育子,是人工养殖的公野鸡,它自小被猎人驯养调教,听人指挥,成熟后成为猎人诱捕箐鸡的工具。箐鸡像许多鸟一样,一打春,就成双成对地各占山头,交配抱儿。按照动物界的法则,雄箐鸡的交配权是争夺来的,赢者占山为王,然后就妻儿成群。雄箐鸡吃了清明水后,开始鸣叫求偶,叫声“亢、亢”,只两声,间歇又发出“亢、亢”两声,当遇到情敌时,“亢、亢”声变成了“秃、秃”声,叫声有点尖锐。

箐鸡性机敏,一身花俏的羽毛在五彩的山林中有极好的隐蔽性。老人说,野鸡身上有遮鹰草,所以人寻不着它,上百人上山打箐鸡常常无功而返。但是厉害的猎手用育子挑逗它,它立刻就上当。因此,育子的价格不菲,人称“扁毛无价”。扁毛专指鸟类,兽类的毛是圆的。育子的品级高低与其鸣叫能力有关,鸣叫能力越强的价格越高,一般的育子一天仅能叫数声,极少数可以叫百声,珍贵无比。驯养育子不易,一年到头喂水喂食,还要训练,要花费猎人许多精力,一般猎人不养育子,所以,能用育子打箐鸡的猎人不多。

毕明买过一只育子,460元,以当时物价,不是小数目,从小养起,耗物费神。后来,育子令毕明得到极大的欢乐和满足,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好玩死了。”

打箐鸡,除了需要育子,还要有辅助器物,就是围塘。围塘用二百根竹竿制作,其间用三层麻线编织相连,总竿是根结实的木棍,下面有铁器固定。围塘外面系着二十余个鸟扣子,即套鸟的活扣,扣绳细而结实,过去用马尾搓成,后来用六根钓鱼线搓成。

箐鸡选定的窝子是人迹罕至、林木茂密的大山箐沟。数十年前,在昆明东北方向的双龙、莲华乡所在的九龙湾、三潮水、箱子庄、麦冲一带山林有箐鸡。此地区距毕明的家有一二十公里。头天,毕明挑着关养育子的育子笼与围塘赶到乌龙村大老表家歇息,第二日一早四点多就上山了,这时野箐鸡还在睡觉。他摸黑将围塘支好,把育子连笼放入其中,自己则钻进麻叶蓑衣中躲着。这种蓑衣是用麻线织成,里面有很多窟窿,外面悬挂着一小撮一小撮的麻线,这种特制的蓑衣给箐鸡错觉,让它以为是个草堆,其实里面却躲着一个人,可以观察四周。

打笼,可以打鼠,也可以打鸟,是毕明发明的

一切准备停当,天蒙蒙亮,育子伸展翅膀大叫一声“嘎啦”,像是在通知山林深处的霸主:我来了。动物的领地意识很强,何况处于发情交配期的箐鸡。很快,一只尾巴长长的、脸红通通的雄箐鸡出现了,身旁还跟着一只雌箐鸡。对这场育子与箐鸡之间的角逐,毕明有生动的描述,他说:“那只野箐鸡气冲冲赶来,它的意思是,此山是我的地盘,我有老婆,你来此,来抢我的地皮,又抢我老婆,就冒火了,就来了。它不知是人在整鬼事。育子叫‘呵’,要决斗。雌箐鸡看看,与己无关,就走了。雄箐鸡走近了,还要走到装着人的草垛旁叫。育子‘嘎啦嘎啦’叫,意思是你来吧,我不服你,外面的箐鸡火了,想啄它,进不去,里面的被围着出不来。箐鸡死盯着育子,眼睛白瞪瞪的,在围塘周围打转,外面的扣子,它以为是茅草。里面的育子站稳了,使劲啄地下,口中‘嘎啦嘎啦’叫,不断挑战、挑衅。外面的箐鸡绕着走,扣子挂住了脖子,以为是被草挂住,就扭来扭去,扭不开,拍翅想飞,‘啪’一声摔倒在地。这时的箐鸡想走也走不脱了。”毕明马上用身上的蓑衣将育子笼盖住,不让它看清人抓箐鸡的场景。毕明说:“如果育子看到箐鸡的下场,它下回就恶了,对方叫一声,它叫两声,外面的怕了就会让开,只是远远的赛着叫,不再上当了。”

打箐鸡,一年之间只有在立春至芒种的几个月内,一日之中自天麻麻亮到早上八九点的三四个小时内。其他时间,箐鸡不鸣叫也不打架,安静地过着隐秘的山居生活。

(2)“兔子王”

毕明捉兔,懂其习性,识其足印,往往手到擒来,令人惊叹。他说:“兔子吃草、麦子、黄豆等,它不吃窝边草,要隔着里把(一里左右)路才吃。辨其脚印,要下过雨。如,今晚它出窝时下雨,脚印被雨冲没了。三四点雨停了,天将亮回窝,地烂,留下脚印。当它走到窝附近,就很轻地踩,然后一下跳入窝中,不给人看出端倪。人搞鬼事,就懂它的花样:兔子脚印收了,表明近在窝了,就不过去了。看看地形,将网插在它的路上,在刺丛草窠敲敲,它睡觉的姿势是蹲着的,一有动静就冲出窝去。人用小棍打着草过去,看见它了,若它的头冲着网的方向,就从其尾巴处一剔,说:‘你还不出去。’兔子就直冲出去,像飞一样。人喊一声它就已跑到网里。一辈子打兔,有空就打,整着玩的意思。过去兔子多,架架山有几个。毛主席在着(指健在)时,做工分,上午十时收工,叫家里煮着饭,我背着网,像菜地找菜一样,一会儿就拿回一个来。”

有一次,毕明去两面寺打兔子,遇着一个看(守)山的也在打兔子,互相招呼,才知那人是三瓦村的,小了毕明十几岁。他知道毕明是青龙村的,就说:“听说青龙村打兔子最厉害的,格是你(格,方言,是否之意)?”毕明说:“我不是,来这儿瞧瞧。”他说:“多,整不着。”毕明上去瞧,松树很多、很厚,进不去。看见了兔子脚印。那人怕被毕明吆了,先下去支了三四张网,在那边打、撵。毕明上到高处,看出兔子就在松林里,只需两张网就可以了。便动手吆兔,整着只大母兔,对那人说:“你不要吆了,兔子给我整着了。”他说:“你今日才来,怎么知道?我天天在这儿,吆了几十次了,你怎么吆得着?”又说,“好了,好了,分给我,钱没拿着,明后天来,我给你。”毕明说:“算了,拿去,拿去。”过几天毕明去了,他随便给了点钱。又过一周,那人在两面寺后的山洼洼,支着网,一片地打。因为前一晚上下过大雨,毕明看得见脚印,告诉他兔子不在高处,到下面打。他说:“(下面)吆了两遍了,大路平泱泱的,整不着。”毕明看出兔子窝就在附近,它走得轻轻的,脚印象针戳的一样,看不出来。毕明打这条沟,那人不屑地说,他已敲过两遍了。毕明下去撵,用长镰刀撩起一蓬长长的草,旁边有石头,下面热和,“扑通”一声,躲在其中的兔子跑出来,在网中蹬脚,毕明上去拎起来,那人看呆了,说:“你像神仙一样,你打,它就会跑出来。”“玩山者”,名不虚传。

毕明敢打豹子却不敢打野猪。野猪勇猛,与人拼起命来口中獠牙颇有老虎的狠劲。我曾在小普连村听一位张姓老人讲述野猪的故事。有一天,他去山上砍一棵小松树,要找那种直而且中间有几根枝杈的才好,正在细辨,林中走出一窝野猪,他赶紧躲在树后,只见一只母野猪带着一群儿,母猪有一百多公斤,小猪才十几公斤,有七八只之多。前面遇到一个土坎,小猪上不去,急得嗷嗷叫,母猪用长嘴将它们一个个拱上去。当年的张姓老人看得心痒,却不敢动手,因为不惹野猪是此间共识。

在毕明的讲述中,我知道了还有两种动物是撒梅猎人忌讳下手的,一是蟒蛇,二是老虎。人们说,蟒蛇、老虎,头上都有王字,是老天封的。有关蛇,青龙村流传一个故事。对门山(又称照壁山)有蟒洞,一条大蟒住在其中,肚子饿了就吸路上行人吃。有人在它爬行的小径支上刀,想除掉它,没成功,老天惩罚它,飞来大石将它打死。对门山,我去过,是去看毕明种菜。山不大,乱石嶙峋,有点像个溶洞。听毕明说,过去此地有许多大刺笼,中华民国时为躲匪,人们曾经在刺笼底下铺上草席,夜宿刺笼中。对门山荒僻幽深,若说被大蟒盘踞,也有此可能。撒梅人不碰蛇,还因为恶心它的样子,说它臭脏。毕明说,大蟒会叫,“嗷嗷”地叫。族人称蟒为“老合麻”,称蛇为“旱扑麻”。

老虎在撒梅居区早就绝迹了。毕明十七八岁时,去放牛,听人说在九连山脚牛车路上有虎脚印,是经过的,往大板桥方向去了。一个在山上放牛的老憨包说他见着了,从牛路的下面走过,身上镰刀花、黄格格的(虎皮的花纹与颜色)。老憨包在茶铺对人说,有人还打击他,说:“格是头上长角的?”打猎的人马上去察看行踪,说真是老虎,用瓜皮小帽量脚印,帽口还遮不住一点。随即,有胆大的猎人从两面寺一带去追,想围猎,未成。老人说,老虎几十年才经过一次,是从这省到那省的。撒梅猎手不打虎,是因为老虎没有了;如果有,可能还是敢打的。

过去,我是在古籍中认识撒梅人的爱猎善猎的,清乾隆《皇清职贡图》有彝人猎户配图,但不知是当时的技艺不行,还是落笔者的心胸狭隘,背兽的民族猎人往往被绘成面容黧黑的未开化之人。毕明是撒梅人中第一个引导我进入彝家曾经的狩猎生活之人。在他简朴而精彩的讲述中,那种人与兽拼力气、比智慧的精彩博弈引人注目。旧时,彝族生活在野兽嚣张的山区,谋生者不如此勇敢顽强,如何立得住足?

织猎网的工具

首次识得毕明是在2004年8月22日,是青龙村村委会干部为我推荐的。其后,两年多时间我进行十数次访谈,谈话内容涉及撒梅生活的方方面面,老人的博学、健谈以及惊人的记忆力令我惊叹,他简直就是昆明东郊土著的一部百科全书。我对毕明的最后两次访谈印象尤深。一次是在他家堂屋,他在穿梭引线织兔网。一位八十余岁的老人,在野兔几近绝迹的昆明东郊织兔网,见我惊讶的表情,他说,是一个在村里打工的山东小伙子请他织的,小伙说山东老家野兔吃花生苗成灾,知道大爹一生打兔子无数,经验丰富,请他织个网留个纪念。拗不过,毕明只好织张网。可我知道毕明生着病,腰痛。当时屋内光线不好,他是凭手感运作,我细看他织的网,严谨、细致,一丝不苟,一如他打猎的风格。另一次是他强撑病体在家门口晒猎具,正巧被我遇上。他为我一一指点用途。有斑鸠打笼,捕竹鸡、箐鸡的;有织网工具篾针、扁担,用以织麂子网、捕豹网;有捉鱼花篮;有粘网,捉大、小鸟的;有鸟扣子,捉所有野鸟的;还有捕鼠笼,他特意说明,这是他发明的,那只捉箐鸡的育子被一只黄鼠狼咬死,他就是用此笼将其打了。每个猎具有多少故事,他已经无法说清,这是我对他的最后一次访谈。当我与之告别时,望着夕阳中衰弱的他,我知道他已来日无多,也感到了他的英雄迟暮情怀。一个月后,他便去世了,令我惋惜失落久久。

毕明的博学多智,被坊间称作“脑筋空”,意思是聪明,头脑可以装很多东西。这种头脑是怎么炼成的?毕明自小就对人生百态、掌故传说着迷。他说,以前老人在烟馆,烟吃够了,就盘腿坐着侃故事,他蹲于一旁专心听讲。我明白了,一辈子听得多,看得多,想得多,说得多,便成为一部撒梅的准百科全书。毕明一生勤劳。80多岁了,许多村老终日坐于茶铺,有的闭目养神,有的说些散散淡淡的闲话。他感到自己还有劲儿,就去照壁山旁盘整菜地,女儿腊凤劝他不要干了,免得旁人说闲话,以为是儿女不体恤老人。他说,又不是干违法的事,是去挖地锻炼身体。城里新鲜事多,他不甘寂寞,特意进昆明逛超市,进去转了两转,拿几样合心的东西,在门口电脑收银处算算。他对门口的“存物箱”印象特别深刻,他说:“你拿着东西,搁在里头,付一元,锁起。待样样买好了,一开箱,一元钱跳出来,科学得不得了。以前的用不上了,新的要学学。”

84岁的毕明手挥老式大板锄挖菜地,他种的菠菜、豌豆菜碧绿鲜嫩

一次访谈,他兴致所至,为我讲述了从一至十的撒梅语读音和太阳、月亮的西波文读写:一(一戴——撒梅语音,下同)、二(嗯戴)、三(生戴)、四(司戴)、五(呵戴)、六(科戴)、七(诗戴)、八(海戴)、九(孤戴)、十(乞戴)。太阳(勒格)、月亮(造包)。他甚至念起了早年学西波,请天上大神的“开经”:“姆意你那,呃姆摆呵西,姆勒若妈度,家马嗒佰唣,讷唣西。”毕明真是一位充满生活情趣的撒梅智者。

4.献给孔子的祭品

昆明孔庙,始建于元初。据时人郭松年撰《创建中庆路大成庙碑记》载:“(文庙)经始于至元甲戍年冬,落成于丙子年春。是岁八月上丁,行释典礼于新宫,牲币孔嘉,献享有仪,戴白垂髫,怡怡熙熙,乃观乃悦,于是华夏之风灿然可观矣。”

昆明文庙棂星门,旧时一年举办一次的“祭孔”所需野物(小兔、獐子)把它与东郊彝族撒梅联系在一起

昆明祭孔,始于元至元丙子年(1276年),终于中华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共666年,其间,除战乱偶有间歇,延续时间之长、典礼规格之高世所罕见,实为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

祭孔的祭品使用四簋、四豆、猪一、羊一。为表达对先师圣人的敬重有加,祭品除了猪羊等家畜外,还有野生动物。至今,昆明东郊撒梅老人对当年筹办祭孔野物之事还能说个子丑寅卯。

旱马罩陶荣生说:“祭孔,要交小兔,七月份,两只。实际只用得着一只,怕兔死,多备上一只。围猎前,要到猎神庙进香,多时打多时敬(多时,当地口语,即什么时候),如果不敬就打不着。周围朱家山、大龙潭、大凹子、哨上等村也参加。网支在大风口一带的山上,一家出一个汉子,几百人,上山撵。交了活兔,宰猪宰羊不上税,免税。此时,不准私人打猎,否则,没收网具,一副网具值几十元。”86岁的李赵说:“打兔子,用网围、狗撵。村长每年到城里文庙,家家都出人,去撵兔子,捉了养着,两只。等通知来上交,可以免宰税。有的村也送牛、猪(人工养的)。”

毕明说:“旱马罩打兔子,年年去文庙。从山上弄两只活兔,在制台衙门宰一只,要它的一小杯血。所有当官的到文庙做祭孔,年年如此。石灰窑、阿底村交麂子。山区运麂子难,不能死,要用树枝盖在笼笼上,才不会被吓死,麂子气性大。有的运獐子(取麝香),是野猫冲的,在乌撒庄附近。县长一出来,吹唢呐,就宰了。另外那只,农民卖了做晌午。”

这是旧时东郊农民远观祭孔的印象,有几分诙谐。实际上,祭孔仪式复杂,场面肃穆。我见到有关史料记载的祭孔舞蹈,其起运转合有数十幅图示。仅伴奏乐器就有数十种之多,还有盛装祭品的器皿古式老套,其名称大约是三千年前周天子祭神时的用语,今人已不识久矣。

国人祭孔的最后阶段,那时清皇室已经谢幕,中华民国时期祭孔仍保留了它的要义。试看中华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八月二十七日昆明的祭孔。这一日,按惯例,机关放假一天,各界一律悬旗,黎明五时祭祀官员齐集文庙。主祭官是龙云,与祭官胡瑛、缪嘉铭、张邦翰、陆崇仁、丁兆冠、龚自知、卢汉等省级官员,还有昆明市长裴存藩、昆明县长董广布及其他政界、军界、学界官员数十人到场(1940年祭孔,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也参祭了)。祀孔的礼义有六项:一是全体就位肃立,二是奏国乐,三是主席率与祭官恭向先师孔子位前行三鞠躬礼(主席立于孔子香案前,与祭官在台阶排列),四是诵读祝文,五是主席率与祭官再恭向先师孔子位前行三鞠躬礼,六是礼成。那篇孔子诞辰祭祝词文绉绉的。

文曰:“维某年某月某日某官致祭于至圣先师孔子位前曰 维 孔师德参造化 道冠古今 中不偏而庸不易 立日用之常经 仰弥高而钻弥坚 造人伦之极轨 万世一尊……”

1941年的祭孔是一次特例。当时省教育厅厅长龚自知于八月十八日给民政厅的公文称:“孔子庙正殿被炸拆毁(被日机炸毁),本年祭孔,拟高搭柏枝棚,供奉牌位,以便祭孔。”也就是说,这一年是在松柏棚内祭的孔。

1942年是昆明市政府接手操办祭孔的第一年,也是昆明祭孔有史以来的最末一年,是年六月,昆明县长高直青向省府呈文,以祭孔地点不在县辖范围不便操作、经费赤字等因,要求将祭孔事交由昆明市政府办理。在向市府移交祭孔文档中有一条目引起我的注意,题为“据外东乡大麻堡代表李艾呈请免应祀孔獐兔等情卷一宗”。同年十二月十一日,龙云发文:“孔子诞辰纪念办法已不适用(奉中央第二一一次常会决定),前须纪念办法应予废止。”由是观之,撒梅人为昆明祭孔敬献野物祭品是坚守到最后一年的。

在调研撒梅狩猎与昆明祭孔关联中,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现象:祭孔獐兔除了孔子“享用”外,昆明人也得食用。据昆明文庙管理者雷溅波记载:“那些祭孔食品在祭祀后会切成块块,分送各参与祭祀的大小官员,少数百姓也可通过特别孔道走后门享用些许。因为人们笃信:凡能吃上一口祭祀肉,当官的官运亨通,读书的步步高中,孩童也会特别聪明。”类似说法早几年在云南省文史馆员李瑞先生处我也与闻,这种祭祀肉有个专称:胙肉。 qtQ92Y/cRAo9eNhDfwl2pHoQzAVuX+TN0oFffAhufs9JuOLH+TG6xXiQ205+bk1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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