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搂松毛
旧时,昆明人眼中最熟识的撒梅人形象,是贩薪于市的“民族”(昆明人对少数民族族人的简称),他们肩挑柴火,身负松毛圈,沿街叫卖;贩薪者以女人居多。在清《皇清职贡图》中,“撒弥罗罗”的图像是一位用背箩背着块子柴的男子。我在撒梅坊间采风,听得很多的是山林劳作的故事。一位老人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语直白简朴。因为居住于山区,山上多树林,自家用不完,弄到城镇换几个钱“以有易无”是自然之事。
深秋,继大春收获、小春栽种后进入冬腊月,这两个月是“农闲”。但农闲不闲,居住平坝的农民此时纷纷远行野山找柴,撒梅女人便一头钻入自家山林弄柴火、拾松球、搂松毛、割山茅草。这时的山林,植物生长缓慢,动物进入冬眠状态,割些、耙些是小摘摘,对林木影响不大,来年清明踏青以后,便封山育林了。
撒梅山林长得较多的树木是松树与栎树。松树在经霜后大量松针坠落于地,厚箍箍、密扎扎,只要肯吃苦下力,弄到城里便是上好的引火柴。大栎树质地坚硬,可以做老牛车,其他用途就是作烧柴了。
山林是山区家庭的小银行,家里的零用钱主要靠它,有时还可以救急。据毕明讲述,20世纪40年代,农民的皇粮国税是交公粮与杂税,交公粮因是田地所出,收获了就上交,世代相续,好像没有令农民太伤神。杂税繁杂,尤其是每月一交的“门户钱”,要得急,令许多农民大伤脑筋。因为当时农民家中除了农产品,很少有现钱。在交“门户钱”的日子,村长早上用大锣敲一下,预告要交门户钱了,当晚又敲一下,第二日早晚各敲两下,第三日敲三下,晚上就是交钱的时间,每户所交之钱相当于后来十元、二十元。交不出的,乡丁便将户主拴在寺庙公房的廊柱上,冬天冻一晚滋味不好受,好不容易挨到天明,赶紧上山搂松毛,一家人齐上阵,操劳三日才交得起一次门户钱。
还有的人家田地少,一年口粮差一大截,这时的割茅草、搂松毛就是救贫救命。洪桥村73岁的毕玉英讲述旧时的苦难,她家田地少,父亲还抽大烟,新粮收了只够吃一个月,哥哥到昆明挑扁担卖苦力,兄弟帮人放牛。她和姐妹跟着母亲讨生活,一年中有8个月的时间在山上割草,大年初一才歇一天,初二就到黄土坡海义家的大山上去割茅草,卖给窑上(有几座砖瓦窑,是玉溪姓张的与姓钱的开的)。临近过年,扯青松毛卖了才有钱买一斤肉、一只鸡过年。
勤俭的农妇背着大箩松毛,手提钉耙,大步行走。路旁的草堆是松毛垛,山民做肥料之用,这是昆明官渡区双龙乡北大村附近的景象
身背松毛柴火的农妇行走于盛开的油菜花田埂间,色彩和层次感令人赏心悦目
撒梅人背着松毛圈在昆明寻得买主,得到不多的钱用于购买家中需要的油盐酱醋。有时,为了方便,也有以物易物、互通有无,用松毛、烧柴交换蔬菜。撒梅人耕种田地辛苦,很少种菜,至多种些青白苦菜、辣子、茄子,有时实在无菜可吃,便以烧柴换菜。小石坝距牛街庄不远,牛街庄是汉族村寨,种菜多。石坝的民族便背柴去那里换,一背柴约百斤出头,可换十多棵大白菜,约二十来斤。昆明北地张官营曾是蔬菜种植村,裕丰村的村民背着柴步行八九里去换菜,据村老李发富回忆,一背柴换一路(一畦菜地)苦菜,十多棵,有时菜多,可换两路菜。
以烧柴换菜,两相情愿,倒也无话可说。有时,烧柴、松毛圈却变成了“锅巴”。据小普连村张双云讲述,1947年左右,美国人在白虎山时,农民不够吃,就挑柴卖了买粮吃,有时,兵来四五人,将柴收了,一分钱不给,好点的给点剩饭、锅巴、麦面。白土村杨德说,烧柴有时卖不掉,就换锅巴吃,一背柴换二三斤锅巴,只是里面有好多沙粒子,拿回家用水发发,煮了再吃。
换锅巴场景的发生,是因为干海子从清朝后期就有官府驻军。抗日战争时期,美国政府支援中国的抗日战争,派出陈纳德将军统领的航空队来昆。云南省府将部分美军官兵安置于此。军营缺的是烧柴,剩余的是锅巴,便与当地农民发生了这种特别的交换,有时背柴者遇到兵痞,就像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乌龙村位于双龙乡的群山中,山林极多,旧时林地多数为私有,多的一户有七八百亩山林,少的也有近百亩。农民上山烧黑木炭,砍伐大树改成板子、椽子,人挑马驮到昆明出售,林产便成为家中重要的经济来源,不过这种条件较好的村为数不多。
松树底下会长菌子(云南人对野生蘑菇的叫法),一到春末夏初雨季来临,牛肝菌、青头菌、鸡油菌、奶浆菌、干巴菌、北风菌……各种菌子挨着不同时段“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松软的沃土中钻出。拾菌不限地点,灵巧的人满山捡菌。野生杨梅成熟时,女孩们挎着篮子互相邀约着扯杨梅(即摘杨梅)。昆明人的口福是由这些勤勉的山里人所给予的。
将满山散散的松毛做成松毛圈运到城里,成为每家塞入炉子的引火柴,这自有技巧。那秀英为我讲述了全过程。她叙述的是数十年前其老爹(即爷爷、祖父)与奶(奶奶)的生活经历。老爹名那长荣,奶奶邵那氏,两人没有生育,过继一个女孩,就是那秀英的母亲。没有嫡系子嗣的家庭被族中轻视,很没地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奶很矮,最劳苦,家中养着一头牛,有老牛车。奶去几十里地外的棠梨坡搂松毛,老爹用牛车拉回,将松毛放在院子外面一大墙边,结结实实地码着。那秀英十多岁便跟着做这种活计,头天要将压实的松毛抖出来,烧开水浇透再捂一晚上,第二天扭时才不会扎手。扭松毛的工具叫扭车,像简易纺车,多半由女人操作。人坐于小凳上,一手填松毛,一手转动轱辘盘,一次扭成约1.5米长的松毛纽,将两头一并拢就成了像麻花样的松毛圈。一个松毛圈称一股,二十股扎成一把,重三公斤左右,一人一天可扭一二十把,再晒一天就可以卖了。矮矮的奶背得最多,背二十把约七八十公斤,如此数量,一般要体格健壮力气大的人才背得起。背到昆明二十多里,在街边叫卖。用霜打后自然掉落的松毛做成的松毛圈称红松毛,不大好卖,一把只值老滇币一毛,有时仅几分钱。还有一种松毛圈用绿松毛扭成,当时城里烧鸭店需要这种松毛圈,用它烤出来的鸭有股清香味,好吃。奶就到山上拉着松枝摘松毛,是从树上生拉硬扯鲜活的针叶,伤树也费力,弄到家要晒一两天。扭好后又晒一两天,绿松毛重,背不了那么多,但好卖,每把一毛至两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奶去世后,十二三岁的那秀英稚嫩的肩上背起四五把(二十多公斤)松毛就闯昆明谋生去了。
制作松毛圈的纺车,农人称之为“扭车”
松毛耙,用竹制成,轻巧、好用
2007年3月22日是农历二月初二,我在青龙村张桂珍家拍摄各种农具,看得出这是个勤俭人家,在别处已见不着的松毛扭车,她家还好好地保管着。也许是看我对旧时的山林生活兴趣浓厚,她主动告诉我,她们还在搂松毛,明日还去,不是为了卖钱,是为了锻炼身体,为了喜欢,还为了土灶烧火的方便。我想去,赶紧与她预约,她说我去不了。原来她们早上天不亮就动身,6点多就回到家了,因为不是谋生所需,只是一种情趣与怀旧,不会采得太多。从我家到青龙村有十余公里,我掂量一下确实难以成行,只得作罢,隐隐然若有所失。
2.住在土墙的蜜蜂
在云南武定县山区流传着一首彝族古歌谣,名为“阿文苟兹图”,讲的是在远古,人被大洪水淹得只剩一个人种,是一家三弟兄中的老三,因为他心善,事先由神仙豪猪指点迷津,藏身于葫芦而幸免于难,但被水冲得不知流落何处。肩负拯救人类责任的豪猪四处寻他,豪猪遇着老马蜂,问它是否见到人种,马蜂说:“我没有见着,如果见着,就把他蜇死。”豪猪生气地说:“马蜂不好,今后人们用火来烧你,你养的儿头朝下。”豪猪又遇着蜜蜂,问它是否见着人种,蜜蜂答:“眼睛没看见,耳朵听着了,躲在葫芦里,挂在柳树下,吐噜吐噜地说话。”豪猪对它说:“蜜蜂心肠好,以后人们兴旺了,让你住在房墙上,养的儿可以横放。”
古书记载云南物产“蜂蜜”云:彝人扑得大蜂,以长绳系其腰,识以色纸,迎风放之,乃集众……蜂入土窍,从而掘土,其穴大如城廓,辄得蜜数百斛。初读此书,以为是天方夜谭,哪里有如此大蜂,用绳系其腰,挂上一片纸,还飞得起来。近年,收看中央电视台十套节目的“探秘”DV,看到了不知何处山区,山民以此法找到蜂巢的全过程,于是信然。云南还有一道好菜——油炸蜂蛹,即马蜂的幼虫。我请教过山民,蜂巢高高在上,马蜂的攻击力又强,如何取得?答曰:“用火燎蜂巢,马蜂死的死,逃的逃,将巢取下,蛹就在里面。”我仔细观察过蜂巢内整齐排列的蜂儿,果然都是倒悬的。撒梅人住在昆明近郊的山区,他们的生活也与蜜蜂关系密切。
毕明有好身手,只身上山找蜂。他说:“我上山,从中间走一转,有无蜜蜂就可以知道了。”毕明的父亲亡故于1930年,当时他只有9岁。父亲是个好猎手,还会走山寻蜜。大约技有所传,毕明十多岁时,他见父亲的伴(即发小)找来蜂蜜,便喊声大爹,向其要吃的。大爹说,你过来,你眼睛好,只要到山上去找。随后指给他看仙人掌背后的蜜蜂屎,授以机密。当时云南多狼,毕明一人不敢上山,便撺掇姐去一座远处的山砍柴,然后跟了去,他随手拿着父亲当年收蜜蜂的布兜,抖抖灰,放在老牛车上。姐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还想整那个,要当心狼。”进了大山,毕明很快找到蜂巢,他拿着三炷香,绑在一起,点着,用袅袅香烟凑近蜂窝,蜜蜂纷纷避让。他像个行家,把一块块蜂蜜整下来,将蜂王弄进布袋,蜂儿就跟进袋中。自此,琢磨出一些道道。后来他上山打兔子,在树叶上看到黄生生的蜂屎,总要探个究竟。他说,如果是稀屎,蜂窝不远,几十米;如果屎是干的,则在一公里多的远处。屎在哪方多,蜂窝就在哪边。寒冬腊月,在山的东边屎多。毕明的技巧令家人的生活多了些甜蜜,在艰难时也因此得以度过饥荒。
招蜂巢,由竹篾编就,外糊牛屎。农人喷以糖水或盐水,于蜜蜂分窝时节(农历二三月),悬挂于山野树丛招引搬家的蜂儿
我走访一些边远的撒梅老村,发现泥墙上有洞,洞后连着一只木箱,不知何用。慢慢地与原住民处成朋友,询问缘由,才知根底,原来是蜂窝。乌龙村李美莲是个能干的女人,她在墙上养过蜂。她说,老历二三月将那个蜂窝(木箱)弄干净,喷点糖水、盐水,运气好的人家,会有蜂王领着蜂儿来。蜂王比一般蜂黄一点、大一点。蜜蜂来后把木箱门关上,四面糊以牛屎,里面就是暗的了,但墙外蜂儿进出的洞留着,蜂王就在人们为它创造的房中产蜜生子。蜂蜜一年收两次,冬月一次,三月一次,不能收干净,要留1/5的蜜给蜂子吃。
近几年,随着农药的广泛使用,蜂少了。乌龙村土墙养蜂的几户人家已是蜂去室空,原来活泼有生气的墙洞成了干巴巴的虚设。
一朵云村杨老师家土墼墙上的蜂房,平日木门关闭,主人为方便我拍摄,打开了木箱盖。其中黄色的块状物是蜂蜜与蜂蜡
在更为边远的一朵云村,我观摩到杨正云家的蜂房,他家的院墙很大,一长溜,墙上设置的蜂房有七八个,现在还有一个蜂房有嗡嗡的蜜蜂在进进出出地劳作。杨正云叙述的养蜂就有文化味了,他本人是一朵云小学的教师。撒梅人称这种养蜂为养土蜂,在树根下、老埂子上、岩子脚都可以养。正是在杨老师家,我知道了蜜蜂跟昆明的寺庙有渊源,因为寺庙空旷人稀,环境幽静,适合养蜜蜂。过去昆明黑龙潭那棵传为张三丰种的土锅树上就有蜂窝;还有金殿七星旗老旗杆上的木箱里也有一窝蜂。太阳烤得着的地方,蜂喜欢待。这些蜂窝都有上百年历史了。听杨老师讲述,我忆起一段经历:我曾与朋友游历昆明桃园红石岩老寺,发现一只废弃的功德木箱成了野蜂巢。在夕阳余晖中,蜜蜂们饶有兴致地在箱子缝隙间爬进爬出,令不解其意的我看得发呆,还拍了张照。
民间传说,易经八卦的金木水火土的土命、木命与蜂和谐,养得起来。土命的人,蜂会自己找来。杨正云说自己属土命,盖房设土箱,蜂自己来,老蜂死了,新蜂进来。他从不去山上招蜂,一年中蜂子于春分、秋分分两次家,蜂王领着分家。过去割蜜,分冬蜜与春蜜,一次从箱中可割两三公斤蜜,三月少点,两次可割五六公斤。一朵云一带蜂子采白花、草乌花蜜。割蜜时,用火草或香的烟头熏一下,蜂子闻着味,赶紧让开一点,就可下手了,割三分之二,留三分之一。冬季如果没吃的,还要喂红糖、糖稀。我走近蜂房,请杨老师打开门,发现蜂儿们果然横卧巢中。
我记起“阿文苟兹图”创世古歌的一段话:“蜜蜂心肠好,以后人们兴旺了,让你住在房墙上,养的儿可以横放。”不由叫绝,武定县神话中天神豪猪寻人种时的断语竟然是云南彝人山地生活的真实写照。民间行吟诗人将天上人间不同时空叠加得扑朔迷离,云南,那山、那水、那人,还有那蜂,在自在与质朴中竟充盈着如此炫目的诗情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