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撒梅米好吃田难种
(1)红泥沟、白泥沟
宝象河中游,有一块坝子名干海子,其间分布着阿拉、三瓦、白土、海子、新村、旧村、大小普连、大小高坡、金马等十数个村庄。这里阡陌相连、田畴沃野,可耕田地上万亩,是撒梅聚居区少有的粮仓。
干海子之名,与海有关,流传的是两则神话。老妪们最爱说的是金猪故事:传说过去这里是海,一头有神力的金老母猪拱穿了南边的山,海水流泄完便成了干海子。另一则是高桥村张秀美讲述的:故事追溯到混沌的洪荒时代。开天辟地的老祖是天皇、地皇、人皇。一场灾难让地上一切全毁灭,三皇五帝在夹肢窝夹个鸡蛋,鸡就出来了……神仙说要把板桥(干海子之东北的大板桥)整成大海。一个神仙老倌挑着担子,两头是两座山,一座叫“拉萨不勒”(撒梅语),在高坡村后;另一座名字已失传。神仙老奶背着一座山,此山在金马村旁,堵山的地段在祭虫山脚,正要动手,鸡叫了,没堵成,就没成海,因此是干海子。这是从另一角度叙述干海子的来历。
云南多山,某些山系一时的突变就会令那里的地理单元发生在平原地带需要千万年才能造就的沧海桑田。以干海子地区的地理及民俗观之,第一则传说较靠谱,所谓被金猪拱穿的山在老崔桥以北,现在属大、小石坝村辖地,此间有一个叫“海口”的峡谷,以云南流俗,“海口”即海的泄水口。在小石坝村那秀英的陪同下,我去看过“海口”,撒梅语为“郝都不劈”,现在已成山峡间的道路,其旁不远就是宝象河。至于金猪之说,显然是附会,传说加了金猪便被人津津乐道,才使干海子的故事得以流传下来。在民俗文化中,神话是人文历史别样的载体,神话保护了历史元素。
自此,干海子有了万千亩田,但宝象河只在低洼处闷走,田高水低,为之奈何?古人在大板桥之南的河段筑堤坝以提高水位,又在河两边的泥山掘沟导引流水,河东之沟名红泥沟,长数公里,灌溉李子园、白土村、海子村、新村、旧村至阿拉村,余水入宝象河。河西名白泥沟,长数公里,灌溉瓦脚村、金马村、大高坡、小高坡至三瓦村,余水入河。这是20世纪50年代以前的状况。1957年,大板桥以上的坝口村一带修建了宝象河水库,原生活在库区的大、小普连村搬迁至干海子,红、白泥沟灌区又添两村。两河沟的维修管理一如省坝其他河流:每年由官府出面组织修挖一次,称“岁修”,一般于枯水季节进行,由获水利的村庄分段包干、户户派出成年丁夫清理河沟,培护堤坝闸洞。日常的水利维护,则由各村自选专管人员(俗称“水老人”)进行管理。
开春,春雨初润大地,农民于堰塘水沟取细水播种撒秧,红、白泥沟之水也随雨水积攒徐徐流淌,但大田的犁耙栽插要靠雨季丰沛的“天水”。正常年景,进入农历四月的立夏、小满,雨水便应时而来。这时宝象河水位有明显抬升,河沟流水充盈起来。轮排灌溉便开始了,轮至的村庄由各户依序出丁夫至上流“赶水”,即看守他村已经轮灌过的涵洞使之不能跑冒滴漏,以使本村田亩尽可能地得到充裕水浆,其间若发生上下村争水或赶水者舞弊,必引起打架争讼,因为这时的水关乎粮食与生计。一位九十余岁的撒梅老人回忆过去的农耕灌溉,说:“那时放一天水也放不满,打架、吵架,水不够。”高坡村的一块石碑记载了200余年前的一次水利事件。事情发生在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因高坡村村民李蕃乱规卖水,除李得到应有处罚外,高坡村与相邻的王百户村(现名金马村)重新议定两村轮流放水及放水日期,刻石立于寺庙。寺庙是神圣之地,在此立碑有人神共鉴之意,可见水利之重。阿拉村处于红泥沟沟尾,俗称“水尾”,水量不大,每次轮排,能放水栽插的田亩有限,不管人们如何火急火燎地栽种,总有许多田亩要轮至下一周期。因此,栽秧常要延至一个半月后的夏至才能栽完,这种缓慢与无奈,村民称之为“小马栽秧”。一些地势稍高的田轮灌不着,便人力拉水车灌田,撒梅语称水车为“儿差”,拉水车为“儿差级”。在大春栽插高潮时,只见干海子坝子耙田的、扯秧的、运苗的、插秧的以及“吱吱呀呀”拉水车的,一片繁忙。不过,还有一些高田是“雷响田”,要等下大雨才能栽插,这些田地因耽误了农时,产量很低。
红泥沟旁有一道独特风景,足以见证干海子地下水之诡异。在阿拉村东南的白虎山脚,有一片沼泽地,人称“陷秧田”,不知底细的外来人贸然进入会被淹翻埋没,但是,这片沼泽水好,终年不干,可作秧田。古人在陷田中将一排排栎木横放田泥里,以作淤泥的路埂,劳作的人踩住栎木,往泥浆中撒谷种,两个月后秧苗长成,又摸索着扯秧。秧田腾空后,每月还要挖一次秧田,来年的秧苗才能长得好。那是极艰苦的活计:只见挖田人在烂稀泥中挖上几锄头,然后拄着锄把,半天才挪动脚步,再挖几锄,有时实在难以动弹,便砍些杉松木横放其中,上面铺以麦秸再作田埂。“陷秧田”之陷在六七十厘米,深处达八十厘米,个子矮点的人会陷至腰部,这可是个以命搏食的险处。
海子村旁的绿稻与白鹭鸶鸟。对面的白虎山,晚清是云贵总督府的督军操练之所,现称老营盘
近旁的海子村也有不少沼泽地,据该村毕湘讲述,小时候他去放牛,走过一块坡地,地一闪一闪的,像走在弹簧上一样。有一块烂草田,野草长得盛,水牛进去吃草,返回时要翻着身子滚出来,否则便会淹死其中,这些聪明的牛大约自小便练就此技。海子村名在民族话中称“的墨”,即有点凹的地方,当地流传两句民谣:“拉里希不多,阿里罗子坡。”前句意为房背后的墙常被水淹,为防墙倒,要用牛担子(犁田时套住牛的牛轭)抵住墙。后句意为此地常被水淹,黄鳝都会住在房梁上。海子村人侍弄“陷秧田”与阿拉村一个样。
新村地处海子村近旁,地势更低洼。有龙潭名犀牛,长年淌锈水,颜色红红的,像黄鳝的血,还不时有气泡从水底冒出。锈水不利于稻谷生长,因此这里的水稻亩产很低,每亩100多斤。村民不得已,以山货果腹。人们用木料打制猪圈门,拾掇柴火到小板桥街市售卖,以补充粮食的短缺。犀牛龙潭成为滇池东岸另一条河流马料河的发源地。
三瓦村堰塘是旧时撒梅坊区人工开挖的最大攒水塘,承接宝象河白泥沟来水。三瓦村农耕条件因此优于他村,当地有“阿拉村大姑娘多,白土村烂房子多,三瓦村田多”的俗语。此间生产的稻米称“撒梅米”,曾经是昆明坝子一大品牌
三瓦村地处白泥沟水尾,水小,为了栽插救急,修了一个占地六七十亩的大堰塘,可蓄接十万立方米的水。堰塘修于古时,据该村李善喜在讲述旧时族长的权威时说:“此地是水尾,要修个堰塘,接蓄雨水和上游不用时的闲水,全村便行动起来。族长的拐杖点到哪里就修到哪里,家家户户的屋墙脚跟脚的排(指挨家挨户),没有能力就出钱,个个有机会。管理也是墙根排,一家家排,冬季农闲修挖堰塘,喝了酒的壮汉闷下水去拔筑子(即塞水洞的木头塞),将下洞打开,泄出部分塘水以便修挖。”为充分利用水利,村民还在水沟冲力较大处设置了两盘水碾作全村碾米之用,上面一盘是本村大姓李氏门宗专用,下面一盘叫湾子盘,全村共用。
为管理大堰塘,三瓦村专设两个水老人以负责日常水利事务,即水闲之时从上流的阿依村、瓦脚村、王百户村赶水下来,以积攒塘水。报酬于每年秋收从农户提成中支付,但是,如果闲水时节村中白泥沟三日无水,便扣其工资。干海子农民有句俗语:“阿拉村大姑娘多,白土村烂房子多,三瓦村田多。”由此可知三瓦村的大堰塘为该村的农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也许是居住于红、白泥沟的农人更艰辛的付出,使此地产的大米极有名,号称“撒梅米”,品种为麻早。现在已不事农耕的人回忆撒梅米饭的香甜,仍有憧憬,说那时吃饭爽口,不用菜都好吃。但撒梅米产量低,每亩200多斤,较昆明坝子的稻谷产量低三四成。
(2)东、西鸳鸯沟
干海子以下有大小石坝、常村、大小普照、七家、高桥等数十个撒梅村。此地农耕灌溉另有系统,古人在宝象河流经祭虫山峡口处建坝拦水、开沟引流。拦水坝名“鸳鸯坝”,别称“阴阳坝”,引流沟称“鸳鸯沟”。
旧时的阴阳坝分上、下两个坝体,大坝在上游,小坝在下游,两坝相距数十米,因地制宜。据老人讲述,大坝由一块巨石横截河水,石高八九米,宽十余米,厚两米,重数十吨。小坝也是独石,高一米余,宽两米,厚一米余。两石均用粗杉松桩抵住背面,两边辅以由草筏及泥沙筑垒的土墩,以提高河水水位。因为都是毛石,构思简洁,构造粗犷,一些人便说其是天生的,其实不然。拦水坝近旁两村以坝命名为大石坝村、小石坝村,撒梅语为“奔西卡么”“奔西卡斯”,即山被劈开的大、小村。老村名揭示了当年建坝取石的轰轰烈烈。
据史书记载,鸳鸯沟由清道光时云贵总督伊里布、巡抚颜佰涛筹款修建,距今已有一百余年历史。两坝对应的水沟取了文绉绉的名字——鸳鸯沟。以地理方位简称东沟、西沟。东沟在上游,又称东鸳鸯沟,对应的是小石坝村。西沟在下游,又称西鸳鸯沟,对应的是大石坝村。奇怪的是小石坝村是由大石坝拦阻的河水灌溉;反之,大石坝村是由小石坝拦阻的河水灌溉,加之两村在历史上的人口、实力、影响不相上下,古人流传的一句话概括了这种状况:大石坝(村)不大,小石坝(村)不小。鸳鸯沟西沟灌溉大石坝、小新村、常村、普照村、小麻苴村以及汉族村寨竹园、鸣泉等村,长11公里。东沟灌溉小石坝、小新村、七家村、西邑村,流程较短。1958年官渡区政府在宝象河上游修建了宝象河、铜牛寺、白沙河三个水库,作为配套工程,于大小石坝处建鸳鸯坝节制分水闸,原有的大小石坝两个拦河坝被废弃。因河水提高了水位与流量,人们在七家村顺山开挖,东沟又增加了高桥村及下游五个汉族村寨。至此,东沟全长至18—20公里。东西两沟灌溉农田万余亩。
位于祭虫山脚的阴阳坝,曾是撒梅获取宝象河河水的重要农耕水利设施,河中的分水鸡嘴将河一分为二,左为东沟,右为西沟,两沟灌溉下游近万亩农田。现坝为1957年宝象河水库建成后的配套工程,原坝由两块大石筑成,东沟在上游,西沟在下游,两坝相距数十米
被鸳鸯沟东沟拦截的河水,顺小石坝村西侧流淌,沟渠平整的石器堤岸,较大的护堤柏树,诉说着当年人们付出的艰辛劳动
大、小石坝一带的楼梯田(即梯田),现因缺乏水源已经荒废
鸳鸯沟上游因地势的契合,大小石坝与小新村一带的沟渠有了同昆明坝子金汁河一样的功效:水高田低,自流灌溉。有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土地大多是坡地,为使坡地能栽种高产的稻谷,人们将其平整为梯田,当地人称之“楼梯田”。这是宝象河流域少有的景象。在小石坝村那秀英的导引下,我观摩了楼梯田,准确地说是梯田遗址,因为随着昆明城市的扩大,宝象河的灌溉功能已经转移。展现在眼前的梯田长着大大小小的作物,主要是蔬菜。一些杂树趁着主人的疏忽竟然在田埂河沟站稳了脚跟,一切与梯田有关的要素——水、田、整齐的埂子,以及排灌系统基本都消失了。看着它们,我不由想起滇南哀牢山世界顶尖级梯田稻作区——云南红河元阳哈尼梯田。我还曾为它写下一段文字:
当年小石坝的楼梯田依稀是这般模样
云南红河元阳哈尼梯田,壮观、大气,人们正为之申报世界稻作非物质文化遗产
农人在梯田的线条里劳作,制作秧田,播撒谷种
在那里,每一层高低相距一米余,最高持续两千九百三十六层的稻作梯田从山谷伸向山顶,十六万亩梯田在大山中绵延一百余公里。春夏,站在山谷,仰望天际,那先是嫩绿后是油绿再后是橙黄的色调变化,像上苍为不同级别的宾客铺设的迎宾地毯;秋冬,伫立山顶,俯瞰大地,万千蓄着水、闪着光的不规则田块,又像王母娘娘打碎的穿衣镜镶嵌在千山万壑之中……(引自拙作《消失的阡陌》)
昆明大、小石坝的楼梯田在规模气势上与红河梯田不可相比,它至多有一二十层,但它一定有另一种美。那秀英忘不掉楼梯田曾经的模样,她说:“田依河层层升高,围着宝象河,田是弯弯的,有的弯上去,有的弯下来。在楼梯田的上方是东鸳鸯沟,沟水从涵洞水口蜿蜒而下,流入一块块梯田。在山箐与河沟的交汇处还设有泄洪地沟以排泄暴雨洪水。某处设有龙王庙以便笃信神灵的人们祭拜水神。”从那秀英不紧不慢的叙述中,我知道,所有与稻作梯田有关的物质与精神要素,这里都曾经一应俱全地存在,撒梅楼梯田的细巧柔美一样令人感动,因为它是人们因地制宜的作品。
犁耙完水田的牛与人一前一后归家去
农人、耕牛、土地,是中国农耕社会千百年的主题
在鸳鸯沟灌溉片区,小石坝的农耕用水是最好的,人们可以在最理想的节气播种与栽插。秧田在头年就预备了,一月一次的细心疏挖,常年两三尺深的积水涵养,使之成为谷种生长的最佳温床。农历二月清明撒秧前要撒些生石灰粉,石灰由村里一户陆姓农民专门烧制,是为了清除秧田内的小螺蛳、蚂蟥、歪歪(蚌壳)等有害秧苗生长的小动物。人工贴滑的苗床细腻得像人们食用的吊浆糯米面,钻入其中的谷种吮吸着水分、氧气、有机肥。在暖暖阳光的呵护下,谷芽像绣花针一样伸出泥土,长出一瓣叶、两瓣叶、三瓣叶……至四月小满节令,秧田里已然一片葱绿、一派生机,栽秧便开始了。眼疾手快的撒梅女栽完自家稻田,又到邻里乡亲间互助互帮,最后到昆明坝子的大树三营、东庄栽插。当昆明大田栽插完毕,自家的初苗便进入了薅秧时节。薅秧,是为稻秧除杂草、疏根系、追肥料,这是水稻种植的重要一环。好文艺的撒梅人为
野慈姑,会遮住谷苗,不拔掉,要不得。
长脚稗,会吃谷苗根,要不得,还是要拔掉。
栽稗,会掺进米里,不拔掉,饭不好吃。
鸭齿草,会啃谷苗,要不得,也要拔掉。
秧毛草,会吸掉谷苗的血,每一个人都要把这种草拔掉。
风稗,会吃谷苗,要不得,每一个人都要薅掉这棵草。
谷田里的杂草都薅完,每一年的粮食都会好,撒梅人多喜欢、多幸福。
《薅谷调》歌词中有六种杂草,有三种与稗类相关。稗,民间又称稗子,它长得与谷苗相像,生长迅速,容易在稻苗中反客为主,对稻子的影响最大。稗与稻一起成熟,稗粒较小米稍大,外壳坚硬,在传统的碾米过程中很难破壳,混入米饭中不好吃,也难消化。稗粒混入谷种,便又参与新一轮的稻谷生长。稗是影响稻谷收成的主要杂草。
在一辈辈撒梅人手把手的交接与叮嘱下,每一棵稻禾都接受着人们的爱抚与关怀,每一块稻田都与人进行着精气神的交流。持续半年多的泥里水里、风里雨里劳作,直至中秋前后,金灿灿的稻禾迎来秋收的开镰、打场、进仓,人们大半年的饭食便有了着落。
当小石坝稻田中的野慈姑草被薅秧者连根拔除时,有的秧田内却有人工栽种的慈姑苗茁壮成长。此物是冬季美食,非得有充沛水源才能栽种,人们说,宝象河两岸的撒梅村,敢种慈姑的只有大、小石坝与三瓦村。那秀英为我传授慈姑的栽培:开春,将种芽割下,捂于土中待其蓄发根须。整秧田时,用扁担刮平泥床后,先栽慈姑芽,并在其旁插根稻草杆以作标记,每棵纵横间隔30厘米,再撒谷种。农历四五月拔秧时,慈姑秧已高出谷秧十多厘米。拔秧时留下慈姑秧,除尽其周围的杂草,将在山野生长的苦蒿割下撒进泥田,踩于慈姑根苗脚下,多踩两回,慈姑会长得很大。初冬,慈姑成熟,当风霜将其叶芽砸黄时,慈姑便可收获了。这时,放掉田中的积水,有经验的农人还未开挖便知收成好坏:根部疙疙瘩瘩、鼓鼓囊囊,慈姑必大而壮;反之,则小而瘪。
忙碌的大春栽插。小小稻秧,承载了人类社会最重要的能量物质——大米
(3)热水河:牛车在水道中辚辚而行
撒梅老人对同一水系且往来密切的村使用同一个专用词即“这股带上”,对生活在同一大山沟和峡谷的,称作“这个冲冲首”(首:昆明民众习惯用语,助词,如上首、下首即上面、下面。冲冲首,指峡谷里面)。因此,宝象河自大板桥以下十数民族村寨被人简约指为“这股带上十八村寨”。宝象河上游的热水河、一朵云等就被称作同一“冲冲首”了。以地理学观之,前者生存环境为半山区,后者为山区。自然,山区的农耕条件较半山区艰辛。
绿稻与黑牛。这是于21世纪初在海子村拍摄的一景
宝象河上游,山高箐深,河水在山间浅滩缓缓流淌,少有筑坝开沟之条件。居住于山区之人为躲避阴冷湿寒和雨季山洪之苦,往往选择向阳山坡居住。村寨附近大多是靠天吃饭的雷响田。俗话说“三干不抵一湿”,种三季旱地不及一季水田的收成,祖辈经年累月于河谷地开垦一些水田,然而,田高水低,谋水不易。前几年,我曾进入这个“冲冲”进行关于民俗的采访,见到宝象河边之田已做了菜地,只见农人在田间用细金竹竿搭建精致的棚架,为菜豌豆营造攀爬空间。如此费功费力,难怪城里菜豌豆价格昂贵。灌溉之水是在近旁的浅河里掘一小塘,用现代动力设备抽水喷灌。在一切靠人力、畜力的往昔,稻耕用水是怎样解决的,从鲁忠美那里我得到了答案。鲁忠美是小石坝姑娘,后嫁到阿拉村。20世纪40年代,她孩童时曾随父亲鲁有坐牛车去热水河村亲戚家。其时正是大春栽插,那年雨水很好,自石泽坡起,涨漫的河水将土路、小桥统统淹没,她看见宝象河上搭着许多临时拦水坝,那是农民用锄头将小石头与草筏垒筑起的,沿途几十道土坝漾着水。她坐在牛车里,父亲赶着牛蹚水而行,田在河的两边,水不深,水底小石坎坎坷坷,牛车磕磕碰碰,鲁忠美双手紧紧抓住车帮,唯恐坠落水中。数公里的河道上,几十道拦河坝将宝象河弄成几十级跌水瀑布,两边对应的是几十层水田,放眼望去,人在动、牛在动、水在动、风在动,连山也像在动,眼前一片恍惚。今已年近70岁的鲁忠美回忆起往事,仍觉得栩栩如生。这里山高箐深,光照不足,水稻亩产仅100多斤,此情景在宝象河中游是看不到的。
(4)青龙村:劳作后的欢乐
干海子以西,群山连绵,山的西部,就是白沙河坝子,这里是裕丰村、青龙村、洪桥村撒梅聚居区,属于白沙河灌区,农耕条件较优越。
数年前,在青龙村,我有幸结识毕明,其时他80岁出头,思维敏捷,谈锋甚健,是一位可遇不可求的对话者。毕明是农耕老把式,在他的讲述中,烦杂枯燥、周而复始的农耕劳作竟是如此生动有趣,其中既有知识的传授,又有民风民俗的铺垫,闻来兴至,令我深深记住了在这块土地上快乐劳作的人们。
白沙河水库,河对面是呼马山,青龙村坐落于山的东侧
“鸡窝星”“犁地星”,这里的老人会以天象观农时。开春,天上出现“犁地星”,这是一组星宿:一颗亮星在中间,四周围着一些小星,像老母鸡带着一窝小鸡,故称“鸡窝星”。这时,老人会说“鸡窝星”出来了,催促后生小伙赶紧套牛耕田。到了立夏,这些星宿不见了,老人说星宿都下地了,所以有水了。而到立秋,星宿又出现了。这些星宿的名称以及与农耕的对应都是撒梅人的发现。
谷把——大田稻谷的计量。八九月进入稻谷的收获期,这时,要先开沟撤水,待田干了,农人挥镰割谷,顺手将手中谷子扎成谷把,将其直立于田间任风吹日晒。天好时五六天便干,天不好时十天半月谷子都干不了。谷把干后,码在田埂上,以4把为一叠、12叠一小码、16叠一大码摆放。天晴时,往场上运谷子,男人挑女人背,一挑七八十公斤,年轻的挑两码,老把式挑三转喝一次开水,有节律的劳作可以持久,正如老话所说“勤汉挑三转,懒汉压断腰”。谷把这个稻谷收割时的基本计量,便于有条理地搬运,但是,它还有更重要的作用,即它是村里提成收取公益金的计量单位。公益金用于支付水老人的工资、修桥护路费用和村社日常开销。公益金标准各村有所不同:有从一小码中抽两谷把的,有从一大码中抽一小叠的。总之,要兼顾公用支出和村民能力,是村管事与士绅们决定的,叫“凑谷子”,由村里“当夫的”在各块田亩搬运稻谷时监督执行,为防止偷漏作假,规定太阳一落不准搬运。
单干中的协作——“请工”与“换工”。旧时,以一家一户为农耕劳作单元,为了抢季节赶进度,有雇临工,亦有农户间自愿组成的协作,坊间称“换着做”。
雇工,又称请工。有请同村人的,一些人家田地少,甚至根本无田地,专以帮工为生。有请邻村的,一些村子水源好或处于“上水口”,先栽完秧,便三五成群邀约着出来帮工挣钱。还可以雇请远方来的农民工,这些农民工从宣威、东川等苦寒之地来昆明做工谋生,他们往往站于约定俗成的劳务市场,这些市场多半在桥头,如昆明交三桥、金汁河状元楼旁都曾是劳务市场,俗称“站工桥”。干海子白土村宝龙桥也曾是站工桥。需喊工的就到此挑选人员,双方经过接洽,谈妥后,第二日农民工便上门干活了。中华民国时期,毕明的母亲喊来工,毕明只管做活,他记得的场景是:一家人栽秧,请工,有两桌人,天擦黑才点着小油盏吃饭,乎菜(夹菜)都望不见。栽秧时的请工是普遍的。毕明记得的另一场景是:大树三营、东庄的先做完了,就来这里帮工,栽秧以女人居多。晚上,青龙村的小伙子就跟她们唱山歌,有时唱得兴起可以唱一晚上。
山地,正在耕作的一驾牛犁:两人加两牛。此种耕犁,在滇地,古称“两牛抬杠”,“杠”专指系于两牛肩上的一根木板,它使两牛只能合力合作
换工也是农村常见的劳动协作,方式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开春时节,大田犁耙离不得牛,有的农家无牛,便请有牛户来耕犁,说好以栽秧工来抵偿,一牛当两工,一架牛由一人加两牛组成,抵五个栽秧工。第二种是五六月时,有的农户断粮,只好向富户借粮,说好以工偿还。第三种换工是临时组合,以割埂与打谷时节居多。毕明是这样叙述的:“这里的秧栽完后,女的薅秧,男的割埂(用镰刀割去田埂上的草,既为稻禾生长腾出空间,也防老鼠做窝糟蹋粮食)。十多个男的,今天割你家,明天割他家,主人煮饭。打谷子,即在大石碾上打,换十多个工,主家将伙食准备好,一二十人吃饭。”这种协作效率高,而且一伙年轻人说笑着做活儿不觉得累,邻里乡亲间也因关键时刻的支援增进了情谊。
忙里偷闲——春游踏青。薅秧、割埂结束后,大忙告一段落。五六月正是花红柳绿、杏桃成熟时节,村里一些好玩耍的年轻人便相约着出门游玩。出行那天,男男女女穿着节日盛装:男的身着直贡呢褂子,外套蓝色或白色背心,腰系五彩芯腰带,脚穿皮拉它;女的头戴公鸡帽,身穿彩七缎的衣裳,腰系撒花围腰,脚穿绣花连耳鞋。当这些衣着鲜亮、精神焕发的年轻人走过昆明街道时,会引得城里人驻足赞美。这种出行,往往由能干的小伙子出面组织,他会事先找到目的地所在村的村长,将前来游玩的男女人数、食宿条件和价格一一落实,玩耍地点多半在跑马山或西山,前者主要去光顾水果,后者是耍风景。西山龙门风景虽好,但家长多数不会同意,因为传说龙门山脚的龙王庙有邪神,其中的七男八女会勾年轻人的魂,据说每次去那里游玩回来总有一个年轻人生病,有的甚至病死。
大春栽插是一年中最忙最重的活计,年轻人都是家中出力最狠的,这种忙中偷闲的游玩因为是集体活动,安全有一定保障,一般家庭都会支持。
2.五谷之王
(1)山区的杂粮当一半家
童年,我在江南农村生活,平原地带一年吃到头的米饭,偶有苞谷(家乡称珍珠米)、洋芋、红薯上桌,高兴得像过节,听大人说山区杂粮多,遥看距村子十几里外的吼山,心里憧憬的是山区的美景及五光十色的杂粮美食。在昆明撒梅居住区,我听到老人诉说的却是吃杂粮的无奈:大米不够吃半年,杂粮要当一半的家。苞谷上来了,掺在米里吃;小麦上了,磨磨、发发,蒸在饭头上;老蚕豆上来就吃豆,泡泡、挤挤(指剥皮),倒在甑子上蒸;洋芋上来,生的洗净剁细,待米饭近熟,去了米汤倒入洋芋,一半米一半洋芋,这些都是正常年景的状况;荒年时,野菜瓜豆都会掺入饭中。
山地劳作景象。蹲踞的农人正在间苗,远处青烟缭绕,有人在制作草皮灰——一种差强人意的肥料
用来敲击麦田里的大土块以备种麦的木槌称木榔头
杂粮的栽种,令山区农耕更显繁忙、操劳。正月十五,村中的花灯闹得正红火,有的勤俭人家便上山挖地,以备栽种洋芋。山土阴冷,翻整后要晒个把星期才好,然后在洋芋地旁,将埂子上的草皮铲拢成堆,点火闷烧,三天熄火,不热了,就可以用了,这样产生的肥料叫草皮灰。还有的用一层草皮、一层大粪、一层煤灰堆成垛,泼水捂一周,用钉钯翻两道,碎了,用做肥料。大板桥以上的山区,人们在自家的山上用松毛耙在松树下收集陈腐烂叶捂肥堆,效果更好。这些肥料在二月上中旬种洋芋时是少不了的。
三月栽种苞谷与红薯,这些籽种喜水,农民说,越下雨越好。这时,男人女人头戴笠帽,身披蓑衣,在雨里抢种。还要在苞谷地套种黄豆、腰子豆、葵花等作物。两个月后,谷子进入薅秧阶段,苞谷、洋芋、黄豆、葵花也要薅了,稻秧薅三次,苞谷也要薅三次。那时是非常忙碌的,老妪告诉我,早出晚归,都在田地里,只有下大雨做不成农活时才歇一下。
六月中下旬,洋芋开挖。收成要看“天凑趣、人能干”,大的洋芋鸭蛋般大,小的鹌鹑蛋般大,收成好的地,大个的占2/3;反之,小的占2/3。
十月,稻子收割完,苞谷、黄豆、杂豆也登场了。然后又是种麦、摁豆(蚕豆)、撒油菜,第二年三四月便又是小春收获时节。
终年劳碌,山区为城市饭桌增添了许多花色品种,为人们添加生存能量——蛋白质与热量,也为孩童带来欢乐。
(2)五谷之王的荞
苦荞,又称鞑靼荞麦,它生长于海拔1000—3000米的山区,是中国西南地区的重要作物,营养价值极高。
在撒梅坊间,我听到一个传说,是有关荞子的。从前,仙人来,他问一颗谷子:“你几天来养人?”谷说:“半年。”神仙不高兴,在谷子头上钉颗钉,从此,谷芒会扎人。仙人问一颗麦子:“你几天来养人?”麦子说:“过过年才来养人。”神仙算算,九月种,三月收,还不止半年,神仙就在它肚上划一刀,从此麦粒胸口有一道伤疤。神仙又问荞子,它说少则七八十天,最多九十天就来养人,神仙喜欢,便用嘴亲吻它,左嘬右嘬,荞子就成为一头大一头小,且两头都尖尖的样子了。不知从何时起,人们称荞子为“五谷之王”。
古滇墓葬出土的爪镰,曾是农人手握的采集工具,现已绝迹
五谷之王的荞子在撒梅祭祀中有重要地位。乌龙村李美莲告诉我,撒梅盖房上梁,举行仪式,其中一项是奠五谷,将荞、谷、麦、高梁、松子包入一红袋,系挂主梁。老人去世举行葬礼,风水先生将五谷装入风水罐,埋于坟堂正中的泥土。祈祷亡者在阴间五谷齐全,丰衣足食。其中五谷若有缺失,独荞子不能少。
荞子易种,农历七月,当山地挖了洋芋之后,便可以种荞子了。只见一人驾一头黄牛犁地,另一人身挎撮箕跟在后,撮箕内装着用细牛粪、谷草灰、油枯拌和的荞种,一手用小锄挖塘,一手撒种,每塘撒八九粒种子,塘与塘间隔30厘米左右,播种完毕,吆牛轻耙一道,荞子浅埋山泥,农人说“荞三麦四豆六”,这是不同作物籽种的发芽期,入土三日后,荞子便自生自长了。
古时,种荞后,人们还会祭荞魂。在播种后的荞地,周围插上红绿纸条,献以酒肉,念念有词,说些庆贺荞魂回到地里,乞求荞魂保佑丰收之类的吉语佳言。
荞子不用薅,也不上肥,因其茎梗充满水分极易折断。农人爱将荞子拟人化,称荞子胆小,怕受惊动。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进荞地玩耍时会被大人立即喝出,说你把荞子吓着了。
立秋后,甜荞的叶梗泛红,苦荞的叶梗泛绿,花都是白的,很美。
荞子速成,下种后两个半月至三个月就可以收割了。割荞时,母亲会叮嘱女儿:“要好好割,不要丢,掉了的要用蓑衣放起。”
古人在收获期间,又会进行“叫荞魂”的祭祀,请荞魂不要再留恋山地,要随荞子回家住进荞仓,来年再回山上。
荞广种薄收,每亩撒种约12公斤,收获至多四五十公斤,好的长至80厘米高,差的仅30厘米。农人收割后将荞禾摊开在晒场铺成20厘米的厚度,用板连枷击打一遍,翻一次又打一遍,再用抓耙抓抓抖抖,然后筛筛扬扬,整干净,用水碾磨之,第一道将荞壳除去,再磨一道就是头道面,好吃;第二道面就苦了,用于喂猪。然后做荞粑粑、荞疙瘩食用。
彝族好用歌谣记录历史,在《云南彝族歌谣集成》一书中,我看到了彝人与荞的原生态的关系:
阿妹呀,进山里,进凹子,找荞子。
阿妹回,点明子,照阿妹,搓荞子。
做成饭,大家吃。
狗尾巴上有荞种,
从月亮上带来的。
泽泽夺取下荞种,
用双手刨地,
往地里埋。
泽泽夺天天去看,
一颗颗发芽了,
一颗颗长大了,
红杆绿叶,
荞子开花了,
结出了果实。
荞子落在了地上,
泽泽夺不知如何收藏。
他一颗一颗地捡起,
又把枯荞杆上的荞子摘下,
用麂子皮包装上。
人们跟着泽泽夺种荞子,
学泽泽夺那样收荞子,
一年年地种下去,
荞子成了吃的粮食。
在《种荞》中,泽泽夺是传说中第一个种荞子的人。传说荞原本生长在月亮里,一条狗下凡,尾巴上粘了荞,人间便有了荞种。因此,彝族有过年时要先喂狗,然后人才吃饭的习俗。两首歌谣分别流传在云南楚雄市与武定县。歌词对古彝人在远古时采集野生荞子果腹及将荞种驯化为粮食的过程做了生动描述。彝人的古歌谣实在精彩,寥寥数句,竟将数千年前人们生活的场景生动地展示出来。彝人的口传历史离不开神话、传说,那些人神交融的故事,活泼有趣,令人时时处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神话传说之于人,像自然界之云、雾、风、雨,也像霞光、彩虹,它是一种飘忽的人文气象。
农家院落。晾晒的黄豆秸下坐着祖孙四人,老人已有九十余岁高龄
在长期的生存竞争选择中,彝族大多生活于山区、半山区。山区缺少灌溉水源,彝民自然选择了最适应山地栽种的荞作为主食,尤其在八九月时,新谷还在收获之中,荞子便进入民众的饭甑救急,解人于困厄,我想,这就是荞子成为撒梅人五谷之王的原因。
清康雍乾时宦居昆明的上海松江人倪蜕著《滇小记》,其中有“荞”的记载:“旱地荒山遍植荞,不论时候,红梗、绿叶、白花,甚可观。民间多食荞,磨面制成饼,呼之粑粑,想即饽饽也。远行力役之人,俱携此为行粮,食时于山沟内取凉水饮之。”
现在,荞是养生杂粮中的重要品种,我曾将荞面炕成粑粑食之,那种细腻又夹杂些苦凉味的特色是其他粮食所没有的,而且荞粑粑便于携带,不易变质,确实是旧时行旅之人携带干粮之首选,类似于新疆的馕。
(3)牛粪糊场
在农村,牛真是个宝,出力犁地顶几个壮汉。牛粪肥田,产量可增加几成。山野的干牛粪,农家捡来,冬天可以拢火取暖。牛粪还有一个不为城里人知晓的用处——糊场。
那时农村的打场是三合土,用不了多久就烂了,一个个小坑及一簇簇土渣混在粮食中要有多麻烦就有多麻烦。三合土翻修极艰难费工,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发现,牛粪可以糊场,不臭,还好用。
农家打场的工具:连枷
有用从山野捡来新鲜的水牛稀牛屎,也有用自家牛圈内现成的,攒上两三日的量,装在粪桶内,兑水搅和成稀浆,捞出其中的渣渣。在扫干净的晒场上,一个人用粪瓢均匀地泼淋,另一个人用细竹条帚扫,糊糊拍拍,土松处浇稠点。第二天一早,只见晒场平整整、清汪汪泛着淡绿色的光,用扫帚都扫不出灰来,而且越扫越光滑,就可以用了。但是糊的场怕雨,雨季不能糊。糊的场不经用,用过十数日,晒场就起灰。好在糊场方便,再如法炮制就是。
一年中有两季需要糊场,最好的是冬季大春庄稼收割后的打场,因为是旱季,很少下雨,也经事。八月中秋后,人们用个把月的时间将稻谷、苞谷及套种的杂豆收了。稻谷成垛地堆在打场上;杂豆捆成把,挂在家屋墙上;苞谷撕开编成辫子,成串吊在院墙的木架和树干上。一个满当当、金灿灿的农家氛围包裹着人们,会让劳作者喜滋滋、乐颠颠,让外方来客心生钦慕,欣赏不已。但是,这只是农事的一个短暂过程,农业的终极目的是将粮食归仓。腾出手来的农民先忙于小春秋种:种麦、点豆、撒油菜籽。农历十一月,打谷开始了。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将稻谷摊开晒半日,到了下午,人们有的在石板上,有的在烂石磨上,还有的在掼箩上掼谷,手拿的就是在田间就扎好的谷把,转着掼一二十下,掼过的稻草摊到打场上,用连枷再结结实实地打几遍。然后,将谷子扬干净,用网筛、糠筛筛干净,再用麻袋一袋袋扛回家里倒在苇子里。苇子是用竹篾或藤条编的,结实透风,这种贮粮家什在滇地已传用数千年,在古滇国墓葬出土文物绘画中都有得见。苇子根据需要可以两围、三围加上去,大的苇子有三围,可装三百多公斤谷物。
黑水牛与石碾砣。碾砣曾经是牛沉重的负载,碾豆糠大约是最伤牛力的活计
旧时打场,牛拉的石碾砣形制不一,此碾砣制作圆润,牛拉动时会轻巧些
杂豆要晒三四日。将豆秸摊在打场上,用板连枷击打,最多打三遍,正一遍,反一遍,收收晒晒又一遍。总之是又簸又筛,最后将精华背回家,秸壳堆在场上。
需要糊场的另一季是清明时节的打豆糠。蚕豆是宝,豆子养人,豆根的根瘤菌肥田,秸秆养家畜。蚕豆秸在地里就干了,运回晒场晒半天,下午打豆,将豆整干净后,第二日碾糠。在云南,豆糠是农家养猪的主料。农民惜之,但粉糠累人,也拖累牛马。人们将豆秸平摊于场上,大约铺30厘米的厚度,牛拉200公斤左右重的石碾砣,马拉约100公斤重的碾砣,碾砣有大小头,所以能在场上做圆周运动。碾时要用扬杈常翻动。大晒场有500多平方米,可以铺二三亩长得中常的蚕豆秸。一头牛碾头道需要四五个小时,头天碾碾,第二日上午,两人用糠筛筛,下午又碾两道,把剩下的渣渣倒入田里作肥料。粉糠灰大,当人们将豆糠装袋背回家,再互相望望,打场人衣裤鞋子全是糠灰,连年轻人的头发都变成灰白色的。中国传统农业之艰辛,以至于此。
昆明浑水塘鸟撒庄老人比画的石碾没有大小头,也是牛拉的碾砣
(4)人挑马驮送皇粮
撒梅的勤勉、守法古书就有记载。清乾隆《皇清职贡图》录:“撒弥或作洒美……颇勤耕种、输赋税。”光绪《续云南通志稿》述:“撒弥……勤于耕作,急公输税。”
十月,民众的稻谷已收贮在场,家中米缸内的米业已见底,每天的饭食以荞面、洋芋等杂粮掺之,冬月打场的首批粮米都是先交皇粮。乌龙村李家富说:“以前交皇粮,冬腊月每家交米,二三十公斤交到昆明圆通山县粮仓。两三家凑在一起,用马驮,一匹马驮一百多公斤。”当时由前卫屯乌龙村至昆明是小毛毛路,交粮都是人挑马驮。20世纪60年代才修了7204公路,即金浑公路(昆明—金殿—浑水塘)。小石坝村八十余岁的那铣回忆的是20世纪抗日战争时期交公粮的情形。他说:旧社会交农业税,要挑粮到五华山去交。送军粮,由现在的炮司(干海子)挑粮到昆明北校场军营。返回时如果轮到义务工,还要挑米回来送往炮司。一来一去就是负重行走五六十公里。
小麻苴村龙树庵大殿的“皇粮碑”,立于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
在昆明官渡区档案馆馆藏资料中,有中华民国时期辖区交纳公粮的档案,其中一份记载了1942年昆明县外东乡大麻上段堡20个撒梅村上交公粮共4061840石,一石为175斤,这样大的数额,不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终年辛劳,仅上交皇粮国税的人挑马驮,耗心费力又是多少。
其实,封建时代,王朝对云南夷民纳粮是有所优惠的,据方国瑜先生主编的《云南史料丛刊》收录的《大清会典事例》载:“乾隆元年复准:‘云南夷户除垦耕官屯、民田仍按亩起科外,其所种夷地皆计户纳税,免其查丈。’”
彝族撒梅耕作终岁勤勤。其急公输税,也是终岁谨小慎微的。在小麻苴龙树庵内有一块镶嵌于大殿侧墙的古碑,上列190年前全村需交付的皇粮国税以及村中夫马水钱之公摊,谨录于后。
谨将合村公议每年冬月初十齐收应上粮银总额及各户口逐勒载于后
——本村共合田亩贰百玖拾伍亩另叁厘陆毫
——本村共合麦粮壹石捌斗另叁勺壹抄(内扣功德一斗另五合一勺)
——本村共合荞粮陆拾肆斗陆升壹合玖勺柒抄(扣三升八合一勺三抄)
——每亩田收肆升五合 每亩收条银伍分伍厘
——每亩加收钱陆拾文 每亩入公众钱肆拾文
——麦粮一升收条银壹分 又加收钱拾文入众
——荞粮一升收五合条银皮柒厘 又加收钱五文入众
——银粮二项俱照官价上纳
——水钱扣除外实田壹亩收钱叁佰文
麦粮一升150文
荞粮一升75文
此系合村总共额数 又将各户口姓名粮钱分列于后
——海余保
共田贰拾伍亩壹分 共麦粮伍升伍合 共荞粮六斗另四合五勺
三项共上纳条银壹刃捌钱伍分捌厘
入公众钱壹千叁佰陆拾壹文
夫钱贰千叁百贰拾陆文
水钱田除扣外实田壹拾捌亩贰分伍厘叁毫柒丝
共合收钱伍千四百七十七文
——户刘思明
——户曾全保 李享祚
李文高 李老四
李朝阳 李天植
李正清 李玉学 李成学
——户曾全保 杨海留
毕招受 毕绍元
毕六哥
——户李兆存
——户杨自高
——户闰月生
——户小李兆存
——先徐保
——户张保徐
——户李逢春
——收水钱定于每年五月二十日齐收 合村分为上下二牌轮流赶水 每年给赶水食用银肆拾千文 出与水老人钱壹千 除用外下余之钱入青苗会内公用
——车水之日定于每年小满前三日 进小满之日撤水栽秧
以上所载各条规俱系合村老幼公同妥协议定 其田亩银两数目均照额册核开实确 并无额外浮开 此官民两便公私相济之美行也 凡合村有田地粮之家 各宜共相体量 至期争先上纳 照额汇齐赴官完纳 幸勿违误 逾期倘有迟误 定即具报乡约转禀 提比讯追水钱亦不得迟误 违者倍罚 毋遗后悔 谨勒
大清嘉庆二十三年岁次戊寅中秋合村众姓人等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