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克思卷帙浩繁的著述当中,除了众所周知的《共产党宣言》《资本论》之外,《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又称《巴黎手稿》)堪称“经典中的经典”。马克思流亡巴黎之际写作的这部著作,包含两大基本主题:一是揭示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异化本质,二是共产主义对异化的克服。《巴黎手稿》不仅在经济学、哲学领域影响卓著,深刻影响了20世纪的美学、文学和社会学研究,而且全面渗透到人们对人的社会处境和社会生活的理解,其思想价值历久弥新。
《巴黎手稿》被普遍认为是马克思著述中被引用最多而又最难懂的文本之一。这不仅因为它立意高远、内容广博,也因为它是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一次巨大的融合和伟大的创新——汇集了各种必要的思想元素,也存在着表述和术语还不够准确稳定的问题。正因为如此,自从《巴黎手稿》1932年全文公开面世以来,关于“两个马克思”的争论就没有停止过。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存在着一个作为人道主义者的“青年马克思”,也存在着一个作为历史唯物主义者的“老年马克思”。在对《巴黎手稿》历史地位的评价中,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声音:一种观点极力抬高青年马克思《巴黎手稿》的思想意义,贬低和否定成熟时期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另一种观点极力贬低《巴黎手稿》的思想意义,否定《巴黎手稿》的思想和以《资本论》为代表的马克思后期著作之间的思想连续性。两种观点看似相反,实则都在有意无意地制造“两个马克思”的神话,人为割裂前期或青年时期马克思与后期或成熟期马克思的思想,并使之截然对立起来。事实上,《巴黎手稿》第一次把经济学、哲学和共产主义学说有机地结合起来,与紧随其后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在主要观点、基本思路和精神主旨上,有着深刻的内在连续性和一致性。正因为如此,现在越来越多的学者都将《巴黎手稿》看作马克思学说的“秘密和真正诞生地”。
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来看,《巴黎手稿》具有三方面的意义。在经济学方面,它以“异化”和人道主义的哲学观点为理论武器,对古典经济学把人的价值等同于商品价值的观点进行批判,开始了创立无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过程;在政治学和社会学方面,它从人道主义—共产主义的社会观出发,对以私有制为基础的阶级社会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批判,揭示其内在矛盾以及必然灭亡的趋势;在哲学方面,它从唯物主义视角,批判了黑格尔唯心主义理念论,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又从以“否定之否定”为核心的辩证法出发,批判了费尔巴哈的机械唯物主义,初步阐述了革命运动和经济运动之间的关系。可见,《巴黎手稿》是马克思在创立马克思主义三个组成部分时所进行的初步尝试,奠定了马克思主义整个学说的基础,是导向成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一个关节点,是矗立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一座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要里程碑。对这样一部重要作品的认识和评价,对于全面把握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具有重要意义。
异化劳动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首次提出的概念,马克思用它来概括私有制条件下劳动者与其劳动产品及劳动本身的关系。他认为,劳动(自由自觉的活动)是人类的本质,但在私有制条件下却发生了异化,劳动者自己所创造的东西包括自己的活动变成了相反的东西,变成了统治自己的力量,劳动者同他们的产品相异化、同自己的生产活动相异化、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同人自身相异化。异化劳动的后果,就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物质生活上的两极分化,异化劳动产生的根源也就是私有制产生的原因。与黑格尔作为本体论和辩证法概念的“异化”不同,马克思的“异化”概念着眼于这样一个过程——人类自身的创造物,变成了一种异己的、强加的、外在的力量,反过来奴役人、压迫人。与费尔巴哈、赫斯等人从道义和伦理的角度看待“异化”不同,马克思认为异化就是人类的不自由状态,异化的根源深藏在社会的经济关系中,它是合于规律地产生,并且只能合于规律地消灭的历史现象。正因为如此,马克思指出:“‘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联系马克思后来的一系列作品,可以看出,《巴黎手稿》对“异化劳动”的分析实际上包含了对社会经济形态及其内在矛盾的分析,包含了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关系的分析,它标志着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形成,并为揭示“剩余价值”打下了理论基础,是通向科学共产主义世界观的重要出发点。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分析,在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认识论意义。毋庸讳言,在为人的全面发展和劳动者的自由创造开辟出广阔空间的同时,科技发展和社会进步也带来了诸多负面影响。在生产效率飞速提高的生产线上,工人仍然从事着破碎化的劳动,劳动与劳动者仍是相互外在的,劳动只是一种基本谋生手段,而不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尤其是在当今经济全球化背景下,异化现象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广泛、更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时代和社会。通过《巴黎手稿》对“异化劳动”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异化”现象的产生有其历史必然性,它是人类社会走向最终解放不可或缺的历史阶段。异化的消除,人类的根本解放,必须依靠生产力的发展,依靠生产力发展积累起来的足够的物质力量。这种力量既是旧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的破坏者,也是新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的促进者,因为“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异化的克服,不能仅仅通过道德和精神的革命来实现,必须从社会历史运动的过程中寻找克服异化的物质力量,这是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的精髓。
马克思认为,人的异化不仅存在于物质世界中,而且反映在人的精神世界中,即表现为宗教、哲学、政治、道德、法等人类的精神创造物反过来压迫人、统治人、支配人。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把解决人的异化问题的根本出路指向了共产主义。他明确指出:“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人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而且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可以看出,共产主义真正实现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自由与必然的统一,共产主义思想的理论核心就是人的全面解放。解放全人类,在地球上建立一个消灭一切人间不合理现象的共产主义社会,这是马克思一生理想和事业的全部目标。
正是基于这样的思想高度,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对他称之为“粗陋的共产主义”进行了深入的批判。这种“粗陋的共产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要求均分财产。马克思指出,这种所谓共产主义是“从想象的最低限度出发的平均化的顶点”,它只要求平均分配私有财产,而不是根本废除私有财产。就其本质而言,这种均分财产的思想是卑劣的、野蛮的。“这种共产主义,由于到处否定人的个性,只不过是私有财产的彻底表现”,是“普遍的和作为权力形成起来的忌妒,是贪欲所采取的并且仅仅是用另一种方式来满足自己的隐蔽形式”,并且是“对整个文化和文明的世界的抽象否定”。马克思对“粗陋的共产主义”的批判不是孤立的,《巴黎手稿》中的这种思想在《共产党宣言》当中得以延续。《共产党宣言》第三部分指出,随着早期的无产阶级运动而出现的革命文献,因为“倡导普遍的禁欲主义和粗陋的平均主义”,所以,“就其内容来说必然是反动的”。究其实质,“粗陋的平均主义”和“粗陋的共产主义”是一个东西,都是以追求社会平等的旗号,否定发展生产力、增加社会财富的重要性,是对社会变革的物质性力量的根本性漠视,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背道而驰。马克思对“粗陋的共产主义”的批判提醒我们,共产主义是人类社会的最高阶段,它是生产力极度发达的结果,与“平均”和“粗陋”毫不沾边。通过改变生产关系实现脱贫只能是权宜之计,通过发展生产力脱贫才是根本出路。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说过,“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可以说,这是马克思批判“粗陋的共产主义”重要思想的当代回响。
2018年5月4日,习近平总书记所作的《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进一步指出:“共产党人要把读马克思主义经典、悟马克思主义原理当作一种生活习惯、当作一种精神追求,用经典涵养正气、淬炼思想、升华境界、指导实践。”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今天,重新思考和认识《巴黎手稿》的当代价值,对于我们全面把握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科学认识“异化劳动”、准确理解“共产主义”,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