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吐谷浑遣使东魏是“假道蠕蠕”,但是柔然与吐谷浑并未直接接界,自然首应探讨吐谷浑到柔然的路线。从史籍中提供的情况看,吐谷浑在北魏时就与柔然时有往来,在吐谷浑国东北和西北两个方向上有通往柔然的道路:一为“高昌路”;一为“凉州路”。
这条线路的走向主要是穿越柴达木盆地西行,出阿尔金山到鄯善,再折向北,经高昌、哈密进入蒙古草原 [5] 。该路线不仅被吐谷浑使用过,而且经“河南道”出使柔然、丁零的南朝使节和僧人以及柔然使者也同样走的是这条道路。此线的特点是路途遥远,绕道远行,历时过久,然而不受北魏阻碍,安全性上较有保障。据载,南朝使节往返柔然一次费时三年,假如吐谷浑使东魏亦采取此路线,保守估计其往返当不少于两年 [6] 。以此检查吐谷浑通使东魏记录可见,542—545年、548—550年两个时段中,每年均有使节前来。考虑到偶尔出现前使未返,后使即发的情况,这种密度仍然令人惊讶。况且正史本纪中尚存在实际通使记录并不完整这一事实,那么真正通使密度可能还要大。显然,如果说吐谷浑出使东魏完全经由此线肯定讲不通,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保持这一道路畅通的关键在于西域的政治形势和高昌国的政治归属。高昌地处四方交通的十字路口,历来是周边政权争夺的对象。5世纪至6世纪它先后成为柔然、高车、嚈哒、突厥的附庸,又长期与北魏、西魏保持朝贡关系(必须强调的是这种关系在西魏时已相当松弛)。6世纪上半期高昌北部西部分别先后崛起高车、突厥,541年高车国越居为柔然所灭,余部归东魏,又联系到高昌麴坚(531—548)曾娶突厥可汗女为妻一事 [7] ,基本可以断定高车灭亡后,高昌实际上附属于突厥。突厥与柔然完全反目发生在546年破降高车余部五万余落后,那么在此之前吐谷浑利用高昌通东魏、北齐确有可能。546年柔然突厥关系开始恶化,551年西魏将长乐公主嫁给突厥土门可汗,552年突厥攻杀了柔然阿那瓌 [8] 。这里似乎可以断言的就是在546年以后吐谷浑则肯定不能采取这一路线。反过来说,不能完全排除在通使第一阶段(542—545),吐谷浑由此路经柔然至东魏的可能性。
从吐谷浑境内北出祁连山扁都口,经今山丹、永昌一带(凉州西),穿过西魏所属之河西走廊进入柔然,较之“高昌路”路途较短。但问题在于西魏的凉州地方军政官员能否允许其自由跨越走廊。西魏大统十二年(546)前,陇右诸州历经北魏末年六镇及各民族起义后,与关陇相对隔绝,往往自立牧守,或拥州自立,西魏中央与这些地方势力暂时维持羁縻关系。其中凉州刺史的统治受民众暴动威胁和河西历史上形成的偏安一隅的传统心态影响,与西魏关系较为疏远。他们或借吐谷浑维持自身统治,或暗中联络东魏高欢以自固,而且这一时期又较少受到柔然的袭扰。凉州方面,大约在531—537年由李叔仁统治。534年宇文泰曾以雷绍为凉州刺史企图取代李氏,结果李叔仁拒不受代。李叔仁一直与高欢暗通诚款,537年才为其建昌太守贺兰植攻杀。其后又有凉州刺史宇文仲和于546年谋反,至此宇文泰终派独孤信彻底平服了凉州。可见,546年前吐谷浑使穿越河西走廊到柔然和东魏相当顺利。546年,宇文泰大将史宁坐镇凉州后,形势开始发生变化。史宁积极安抚当地各族势力,获取信任,到西魏恭帝二年(553)终于动手袭击了吐谷浑出使北齐的使团和商队。此后吐谷浑和东魏北齐的联系完全中断。所以说,542—545年吐谷浑使者穿越走廊不存在问题,而546年后到553年之间,西魏在河西走廊的统治经历着从确立到巩固的过程,对吐谷浑使的拦阻不可能立即实施,因此,从542—553年吐谷浑利用北出凉州,经由河西走廊到达东魏北齐的道路是其通使的主要路线。
然而“凉州路”的具体走向,史文不及,应与相关的史籍、地志参证以求之。首先我们从542—553年柔然政权的实际控制地域来探讨。5世纪末至6世纪初,柔然内乱频仍,又和高车族战乱不断,力量大为消耗。柔然王子阿那瓌避入北魏。521年柔然主婆罗门为高车击败后,“率部落诣凉州降”。北魏决定置阿那瓌于怀朔镇(今内蒙古固阳县西南7千米梅令山西南坡下的昆都仑沟口)北的无结山吐若奚泉,考其地望应为阴山北侧的艾不盖河一带,这里应为安置阿那瓌的中心区域。阿那瓌柔然以此为中心,在漠南的分布当是西起沃野镇(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苏独仑乡根场古城)以西,东达武川镇(今内蒙古武川县西蜈蚣口的乌兰不浪乡土城梁村古城)一线以北的草原地区,亦即西汉安置呼韩邪单于之地。而婆罗门则被安排在西海郡(居延海,今额济纳旗)周围地区。可是仅半年后,因婆罗门部众谋叛而为北魏凉州驻军击败,婆罗门本人被俘,其所统西部柔然部众也就自然离散了。经过如此变故,521—523年的柔然主要活动区应当集中于上述沃野、怀朔、武川三镇以北草原。523年阿那瓌柔然叛魏,退回漠北,北魏发兵追击不果。而且原为柔然西部强敌的高车也被嚈哒击破,柔然西境的军事压力逐渐减弱,柔然力量开始恢复。同年,破六韩拔陵在沃野镇高阙戍首倡起义,六镇响应,北魏六镇军事体系全面崩溃。525年北魏求助于阿那瓌镇压起义,柔然军由武川镇开始,从东向西攻取了沃野镇。破六韩拔陵屡战屡败,不得已南渡黄河,退入鄂尔多斯高原。此后,阿那瓌除据有漠北之地外,更有漠南三镇之地直至黄河北河 [10] ,向西还可能占据了居延海一带 [11] 。当时柔然的奴部——突厥在取代柔然前的6世纪30—40年代,其势力有一个由金山(阿尔泰山)东破高车,进而向东南方向扩张的过程。史书中提到,542年突厥在黄河结冰后,经连谷(今陕西神木北)进攻西魏绥州(今陕西绥德)未获成功的经过,其中“每岁”一语暗示了在542年前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12] 。545年西魏又派遣酒泉胡人安诺槃阤出使突厥。那么,6世纪40年代柔然的南部区域(河西走廊以北到河套后套一带)应该控制在突厥手中。
鉴于6世纪30年代后柔然的分布情况,可以推断“凉州路”出扁都口的走向可能有三个方向:其一西线,在河西走廊西部,是经今山丹一带的合黎山,沿张掖河(又叫弱水,今黑河)向西北方向顺流而下,到达西海郡(亦即居延海),由此向北可直达柔然牙帐 [13] 。其二中线,在走廊中部,是由山丹、永昌附近折向东北方向,或沿雅布赖山,或沿马城河(今石羊河)经白亭海,到达安盖泉附近,进入柔然(突厥)境内。其三东线,在走廊东端,是从凉州西向东,经今宁夏中卫至甘肃靖远一带的渡口过黄河,再经灵州(今宁夏灵武县)东北部,穿越鄂尔多斯高原,渡河到柔然,或径至东魏。到底吐谷浑假道蠕蠕出使东魏,采取了哪条路线,尚需进一步分析。
或可叫作“弱水路”,即凉州至居延海方向。这一路沿途实际上就是河西走廊向北深入北方草原最远的触手,它至少自西汉时期起就被长期频繁地使用着。史籍中记录的大量行军路线、出行路线证实了这一点,如《法显传》。再如556年(西魏恭帝三年)突厥与西魏联合进攻吐谷浑时,木杆可汗曾与凉州刺史史宁集结于番和(今甘肃永昌县西) [14] ,木杆就是沿额济纳河南下至合黎山、黑河及大黄山附近,与史宁会合。此外《高僧传》所说的释法献途经柔然一事,按松田寿男的说法也是取道额济纳河、西海郡 [15] 。沿此路行至居延海后,除了继续向北可达柔然牙帐外,也可东行取道著名的“草原路”到达阴山和沃野镇。所以,此路被使用的可能性很大,同时也与史宁袭击吐谷浑使团的地点并无矛盾。然而546年后受突厥、柔然交恶的影响,这一路线被采用的可能性也就很小。
即凉州至白亭海方向。河西走廊中部与阿拉善高原间,中隔合黎山、龙首山等组成的走廊北山。北山中因流水作用和地块陷落形成了多座山口,历史上它们构成了南北交通的隘道。另外从道路远近衡量,横跨走廊进入阿那瓌柔然在漠南的控制区域,以这一方向路程最短,特别是柔然冬季南迁造成势力南移时,也更加靠近吐谷浑。在《通典》卷一百七十四《州郡四》“武威郡”条中曾提到武威郡“北至突厥界安盖泉五百八十里”,那么,中线应该就是从所谓凉州西,沿雅布赖山,或沿马城河(石羊河)到安盖泉。由此东北向行至弥娥川水,或 鹈泉(今内蒙古乌拉特后旗西),再向北可达汗庭,或向东南穿越阴山到河套平原。相对于其他两条线路而言,此路跨越西魏统治区最短,受凉州地方军政力量的影响也最小,距柔然统治区最近,而且出白亭海到后套间途中所经虽为沙漠,至今仍然广布盐湖池沼,是较为理想的道路。所以吐谷浑借助这条路线的可能性最大,至少其通使在大部分情况下是由此而得以“假道蠕蠕”实现通使目的的。
即凉州至灵州方向。它处于走廊东部顶端,但具体情况较为复杂。仅从交通地理的因素来考虑,从凉州向东过黄河,再经由灵、夏两州东北横穿鄂尔多斯高原到柔然或东魏,理论上可行。《新唐书·地理志》和《元和郡县图志》中有关凉、灵诸州的四至八到对这种走向也能提供佐证。此外,沿途城镇较多,水草丰沛,旅途的艰辛程度远非上述道路可比。如果其他条件也允许的话,冒险走此路也不是不可能。这就需要考察6世纪30、40年代灵、夏地区的牧守归属情况及其与柔然、东魏的关系。在吐谷浑遣使东魏前的几年中(534—542),东西魏双方为了争夺灵、夏诸州可谓战争不断。之所以引发战争,主要是灵、夏诸州的守将或与高欢为故旧,或为当地少数族割据首领,他们均不完全服从西魏宇文泰的控制 [16] 。宇文泰必然会迅速削平这些半独立力量,以消除对关中统治核心的潜在威胁;高欢则力图利用这一于己有利的形势来进一步从背后向西魏施加压力,分化动摇宇文泰集团。为此,宇文泰在取代贺拔岳的同年(534)十月即派李虎、李弼、赵贵等进攻灵州曹泥,打击了这一割据异己势力。但此举并未彻底降服曹氏,反而加深了双方矛盾。536年,曹泥、刘丰又协助可朱浑道元从灵州东北投奔高欢 [17] ,引起年底宇文泰派遣赵善和万俟受洛干发动了对灵州的第二次进攻。高欢一边派阿至罗军(高车降部)赶赴灵州救援,一边亲自带兵接应。537年初,曹泥与其婿刘丰(字丰生)拥众五千户投奔东魏。其间高欢于536年初攻破夏州,迁五千户,留张琼、许和镇守,但很快又失守。541年,西魏夏州刺史刘平又曾起兵反叛宇文泰。整个西魏时期,西魏当局对陕晋黄河沿线的夏、绥等州控制较强。考虑到吐谷浑通使东魏事首见于542年,而灵、夏归属西魏均在537年以前,那么吐谷浑使走灵、夏直到东魏,即沿可朱浑道元叛归东魏所行的横穿鄂尔多斯高原的路线比较难以实现 [18] ,沿此线而行必于夏州受阻。
《元和郡县图志》灵州条说“西南至凉州九百里,北至碛南弥娥川水一千里” [19] ,指凉州东行至灵州(灵武)傍河水或沿贺兰山麓正北方向可达河套后套西北的弥娥川水。也就是说从凉州绕经灵州北达后套,这一方向上有路可通,而且《中国史稿地图集》所标示的吐谷浑从阴山南下也在这一方向。《北史·吐谷浑传》中提到西晋末年吐谷浑“于是遂西附阴山,后假道上陇……吐谷浑遂从(徙)上陇,止于枹罕。” [20] 与此不同,周伟洲先生认为“陇”就是今陕西陇县。 [21] 假如以此考虑当年吐谷浑率众南迀的过程,比定为陇县,位置过于靠近关中,而且吐谷浑最终目的地在枹罕(今甘肃临夏境),似乎偏离迁移方向过多。史料中的“上陇”应当理解为上陇山或越过陇(陇山),这个“陇”则应是六盘山麓,更明确一些为六盘山西北麓。那么,史料中事实上说的是吐谷浑率众南渡黄河,沿鄂尔多斯高原西侧(灵州北)南下,到达六盘山西北部的高平镇(今宁夏固原)一带,再折向西南方到枹罕。所谓“假道”就是借道,让原居于该处的非敌对势力提供通路。那时高平一带原居住有一部分鲜卑,其与吐谷浑同族,因此假道事也就顺理成章了。由“上陇”一语可知,此行不可能沿黄河西贺兰山麓南下,因此《中国史稿地图集》中关于吐谷浑迀移路线的标示明显有误。从6世纪30年代东魏破灵州迁走五千户,至北周建立(557)前,史传中也没有有关灵州刺史的记载,可知西魏时期灵州民户减少,重要性必然大为降低。既然本为先祖南迁路线,吐谷浑使者在当时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循当年旧路北至阴山柔然境也是可行的。而且黄河北河有一段冬季封冻,不必仰仗舟楫渡河。此外,这一方向有可能就是538年西魏悼后(郁久闾氏)行经的路线 [22] ,史书中提到的所谓“黑盐池”,据考即唐时盐州的乌池 [23] ,地在今陕西定边县西。
通过以上对东线的分析可知,当是由凉州东行过黄河,经灵、原(高平镇)二州交界一带的黄河、六盘山夹邻地区,再折向灵州东北方向,于五原到沃野镇之间渡过黄河,进入柔然控制区。它与525年破六韩拔陵兵败南下,西晋末吐谷浑南迀路线大致相合,并且与唐代的夏州至漠北道路相去不远。
在柔然与西魏关系疏远后的540年、547年、554年中,柔然分别渡河,骚扰了西魏的夏州、高平和方城、广武 [24] 和曲伏川,亦即灵州、广武和高平镇(原州)三地间的三角形区域。又前述542年前突厥不断袭击西魏的绥州。可见绥、夏以北到高平以北地区,每年冬季黄河封冻后,普遍遭到柔然集团的侵扰。这一情况到柔然主体灭亡前没有多大变化。于是可以得出结论:柔然的冬季牙帐一定处于阴山一带,多数情况下控制了鄂尔多斯高原,灵、夏诸州至多只是悬处于西魏北方的军事据点,依靠其控制交通往来恐难有所作为。另一方面,吐谷浑使节每次均与柔然使者一起出现在东魏、北齐,绝非巧合,它表明吐谷浑每次对东魏北齐的遣使,首先应是对柔然遣使,然后吐谷浑使者才与柔然使者一并进入东魏、北齐。
吐谷浑使者到达柔然后,向东南穿越阴山诸隘口,这一方向上既有秦汉时已形成的经昆都仑沟的“稒阳道”,又有北魏时逐渐兴起的经蜈蚣口的“白道” [25] ,最终通向盛乐(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土城子)、平城(今山西大同市东古城)地区。
在对吐谷浑遣使东魏北齐路线进行分析后,可以看出吐谷浑取道柔然东行路线的可选择余地很大。尽管西魏河西诸州割据势力以及柔然、突厥民族政权的力量消长对吐谷浑的内地交通产生了潜在影响,但正是交通路线选择的多样性赋予了吐谷浑与这一时期东魏北齐政权交往的灵活性和可持续性。这是吐谷浑遣使东魏北齐频繁不绝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