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佛教中国化，首先归功于印度佛典的汉译与诠释。在众多的汉译印度佛典里，《法华经》是中国佛教史上最重要的佛经之一，提倡“一佛乘”思想，被天台宗奉为“宗经”，对整个东亚佛教的发展具有全局性的影响。在当代中国佛教里，《法华经》的影响主要表现为该经《普门品》的观音信仰，但在古代，从高僧大德到民间社会，《法华经》的思想、譬喻和修行方法广为流传。

林健同志的这部新著以《法华经》譬喻为核心研究对象，根据各种注疏对这些譬喻的诠释，以及它们在造像记、经变画里的运用，立体地呈现了南北朝隋唐时期《法华经》的教义诠释和信仰实践，形象地表现了《法华经》思想中国化的内涵和特点。譬喻说法，是印度佛教的显著特点。这在《法华经》里表现得十分明显，“三车火宅”“长者穷子”“化城宝所”“良医病子”“髻中明珠”等譬喻，早已脍炙人口。

该书首先考察印度佛教对“譬喻”的界定，认为《法华经》譬喻大多可以在更早期的佛教文献里找到源头，而经文的新意来自对这些源头的改造。作者认为，《法华经》对于譬喻的利用，体现了印度早期宗教哲学对“譬喻”的理解：一方面，譬喻有别于直接的字面表达，使之成为开显真理的重要手段；另一方面，强调“解读者”在解释譬喻之“义”时的关键作用。她认为，对譬喻的理解涉及三个基本问题：譬喻的认知结构、不同譬喻之间的联系与整体性、具体譬喻的诠释与呈现。中国历史上的高僧大德，在解释《法华经》时系统地回答了上述问题。“三周说法”是中国佛教解读《法华经》的基本范式，作者依据缜密的考证，解释了这个范式的形成过程。她认为，这与鸠摩罗什译本反复出现“因缘、譬喻、言辞”这样的词汇组合有关。竺道生随后指出了《法华经》前半部分“三说”与“三授记”相对应的结构特征，法云进一步将“上根、中根、下根”三类众生对应于“三周说法”的听众，明确提出“法说”“譬说”“宿世因缘说”的概念，以这样的解释框架在譬喻及其意义之间建立了特定的联系。这些论述是我们对《法华经》中国化解释最前沿的研究，反映了作者在解读佛经注疏方面具有敏锐的学术洞察力。

作为一部有着“经王”之称的《法华经》，它在印度也备受关注，世亲著有《法华经论》。这部印度释论译出以后，给中国佛教界提供了理解譬喻关系的新说法，“七种譬喻”和“十种无上”，试图把《法华经》譬喻整合为一个有机整体。作者认为，尽管隋代智、吉藏已经知晓这些说法，但直到初唐窥基的注释，这种理解才被全面贯彻到对《法华》譬喻的实际解读中。这些譬喻本身脱离了经文原来的脉络，而被赋予独立的理解空间。事实上，在民间信仰实践中出现的造像记、经变画里，这些譬喻常被独立地引用或呈现。信众大多会从自身的处境出发运用《法华》譬喻，与义学注疏的理解方式有所不同，通常不是着眼于《法华经》的整体结构和思想。也就是说，民间的佛教信仰并不完全信守经典的表述，造像或壁画往往有其自身的演义逻辑。作者本科毕业于北大考古文博学院，对图像研究有着独特的兴趣，很好地弥补了哲学系学生研究宗教史的短板。她对造像记、经变画等资料的运用，把《法华经》在古代中国的解释空间从高僧大德的义学世界引向民众信仰的地方实践，完整地呈现了《法华经》对古代中国思想与社会的历史影响。思想史、解释学、考古学和图像学的跨学科融合，给宗教史研究提供了广阔的学术空间。特别是落实到特定经典的解经学研究时，这种跨学科方法表现出明显的理论优势。

2011年，作者考研考入北大哲学系（宗教学系），当时面试的场景仿佛还在昨天，转眼已经博士毕业，并已工作两年余。读博期间，林健同志勤奋刻苦，喜爱理论思考，她还作为哈佛燕京学社的访问学生在哈佛大学留学一年，理论视野、学术领悟有了较大提升，大量研读日本欧美学界《法华经》研究的重要论著。她的这篇博士学位论文得到了评审专家和答辩委员的一致好评，在2019年被评为北京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并成功申请到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优秀博士论文。

作为作者的导师，我为林健同志所取得的学术成绩感到高兴，并希望她能继续努力，更充分地吸收国内外同行的前沿研究，深入经典的思想世界，推陈出新，对中国中古佛教思想研究做出更大的学术贡献。

李四龙
202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