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惠文王九年(周慎靓王五年,前316),秦派司马错灭蜀,进而灭巴,其先以蜀治蜀,置蜀侯国,后又废侯置蜀郡、巴郡,下分若干道、县,巴蜀正式进入被中原政权郡县统治的时代,自此巴蜀便成为中央王朝统一全国、抵御外辱、安定全民和振兴中华的重要郡县。
郡县的政区由中央划分,长官由中央任命,制度上由中央决定,即所谓“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政同制”,思想文化更要遵守中央法令。秦始皇正是统一调度和利用了巴蜀的丰富物产和骁勇士卒,才顺利灭掉六国,完成天下统一。特别是秦朝大力推行的“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政策,大大加速了巴蜀融入华夏文化的进程。秦治期间,秦国常常将犯人流放到巴蜀,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巴蜀的文化结构,使巴蜀原有的民风民俗、社会时尚也随之改变。项羽“亚父”——范增曾说:“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 [17] “迁人”即被流放之人。秦人自商鞅变法以来形成的奖励耕战、推崇功利的传统,也随“迁人”带入巴蜀,巴蜀民风遂出现了重商、豪奢等“染秦化”趋向。常璩《华阳国志》说:“秦惠文、始皇克定六国,辄徙其豪侠于蜀,资我丰土。家有盐铜之利,户专山川之材,居给人足,以富相尚。故工商致结驷连骑,豪族服王侯美衣,娶嫁设太牢之厨膳,归女有百两之(徒)(从)车,送葬必高坟瓦椁,祭奠而羊豕牺牲,赠襚兼加,赗赙过礼,此其所失。原其由来,染秦化故也。” [18]
在这些“迁人”中,不乏有知识、有文化者,如商鞅的老师尸佼,帮助吕不韦编《吕氏春秋》的“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以及依附嫪毐的“舍人”千余家,当时“皆没其家而迁之蜀” [19] 。这些人将秦国的文化、法令和功利主义一起带到蜀中。直到西汉初年,虽然已经时隔数十年,这一风气还依然如故。景帝时,入蜀为守的文翁尚见蜀人“读书法令,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讥,贵慕权势” [20] 。也就是说,蜀人虽然懂得了法令,但是却不相信道德,没有操守,正是孔子所担心“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21] 的不良效果。当时蜀中虽有文士却无君子,会写文章却不讲仁义,他们互相攻驳,擅兴笔墨官司 [22] ,与贾谊所说“汉承秦之败俗,废礼义,捐廉耻,今其甚者杀父兄,盗者取庙器” [23] 的情形十分相似,而与孔子所提倡的“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的教育理念大相径庭。 [24]
继而秦末农民大起义,楚汉争胜,最后汉定天下,巴蜀都是争夺天下的重要物质基地和战略要地。但巴蜀在秦国统治时的“染秦化”在文化风俗上的结果,仍然没有马上改变过来。直到汉景帝末年,庐江舒人文翁来守斯郡,仍然见成都市面“有蛮夷风”,针对这一情况,他才在蜀中设立学校,派张叔(宽)等18人前往长安从博士学习“七经” [25] 。蜀士学成归来,居学教授,使成都及其附近各县较早地接受了儒家教化。于是巴蜀才士,欣欣向学,史有“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 [26] ,“巴汉亦化之” [27] 等说。从此蜀地“学徒鳞比”,民智大开,人才济济,文章大雅,不亚中原,涌现出一大批全国一流的学者和文学家,形成了影响深远的蜀学。文翁首开地方学府,不仅促进了蜀地迅速儒化、“华化”,还推动了儒学在全国范围的传播。汉武帝登基后,曾将文翁的办学经验向全国推广,“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 [28] ,加速了儒学向地方基层传播的速度。
汉代蜀学产生了一批重要成果,其一便是在“汉赋四家”(或“汉赋五家”)中,蜀人占据了二席(或三席,司马相如、扬雄,或有王褒)。他们既是当时全国著名的辞赋家,也是术业有专攻的学者,对当时世风改变、文明提升具有重大影响。《汉书·地理志》说:“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由文翁倡其教,相如为之师。” [29] 其二,汉代蜀中易学(如胡安传《易》相如,赵宾授《易》孟喜,严遵善《易经》《老子》,扬雄仿《易》著《太玄》) [30] 、“天学”(如落下闳参与制订《太初历》,提倡“浑天说”)、“训诂学”(如司马相如著《凡将》、犍为文学注《尔雅》、林闾翁孺传“輶轩语”、扬雄著《训纂》《方言》),都是全国一流甚至天下首创的成果,初步奠定了“蜀儒文章冠天下”“易学在蜀”“天数在蜀”“小学在蜀”的基础。宋人田况说:“蜀自西汉,教化流而文雅盛。相如追肩屈、宋,扬雄参驾孟、荀,其辞其道,皆为天下之所宗式,故学者相继,谓与齐鲁同俗。” [31] 信然!其三,王褒、严遵、扬雄等人提出的“道德仁义礼”的核心价值观念,在中原“仁义礼智信”的观念外别树一帜,奠定了巴蜀学人的理论框架和核心观念 [32] ;尤其是这种思维所反映出来的儒道兼容(尊道贵德)的包容精神,奠定了后世蜀学诸学并治、集杂成醇的治学特点,对形成博大精深的蜀学风格具有决定性作用。
常璩《华阳国志》指出,由于文翁开办学宫,巴蜀人士文化程度大为提高。特别是通过推行儒家教化(“宣德立教”),使巴蜀所染的秦之陋俗得到根本扭转,“自时厥后,五教雍和,秀茂挺逸,英伟既多,而风谣旁作,故朝廷有忠贞尽节之臣,乡党有主文歌咏之音” [33] 。于是“风雅英伟之士,命世挺生”,这些巴蜀俊彦,成了汉家征召贤才的主要对象。当时朝廷向巴蜀征召人才的“玺书”,时时“交驰于斜谷之南”;礼敬巴蜀贤德的“玉帛”,也“戋戋乎梁益之乡”。以前这些身处僻远、不事表曝的“西秀彦盛”,此时或步入政坛,参预机谋;或隐居乡间,砥砺德行。连作皇帝近习弄臣的蜀人,如杨壮、何显、杨德意等人,也具有忠诚悫确之心、荐贤举德之行,个个是“华岷之灵标、江汉之精华!” [34] 汉宣帝时,益州刺史王襄目睹蜀地济济多士,令王褒作《中和颂》,派何武等贵胄子弟以《鹿鸣》之声歌咏于朝堂之上,宣帝听了十分高兴,便将何武等歌者一起“拜为郎”(近卫侍臣),被史书誉为汉家得人之盛事。西汉是古代蜀学史上的第一个高峰。
这一形势一直延续到东汉。文翁石室仍然是成都的最高学府,依然坚持儒家经典教育,制度健全,规模不小,即使遇到兵荒马乱也没有废弃。宋代发现东汉《学师宋恩等题名碑》,其中“其称师者二十人、史二人,孝义掾、业掾各一人。《易》掾二人、《易》师三人,《尚书》掾、《尚书》师各三人,《诗》掾四人,《春秋》掾、议掾、文学、《孝》掾、文学掾各一人,文学师四人。从掾位及集曹、法曹、贼曹、辞曹史,又三十二人。其漫灭不可辨者十三人” [35] 。掾是经师属官,为行政管理人员;师是经师,专司经典讲授;曹是分科办事机构,为后勤保障人员。总计当时题名的各类教职人员66人,足见其规模之大,制度设施之全。《隶释》于著录该碑后,又说:“成都又有左右生题名一巨碑,盖左学、右学诸生也。” [36] 说明东汉成都的教育机构,还有左学、右学之分。
中原当“东汉之季,四海板荡,兵火相仍,灾及校舍,弦诵寂绝,儒俗不振” [37] ,但是成都却在大兴礼乐教化。汉献帝兴平中(194—195)镇守成都的陈留人高 于文翁石室旁“作为庙堂,模制闳伟” [38] ,“图画圣贤古人像,及礼器瑞物” [39] ,月祭岁祀,初步形成庙学一体规制。其所绘圣贤古人像,包括周公以下历代圣贤(故称“周公礼殿”),还有孔子及其门人、巴蜀历代乡贤,至此,文翁石室不仅是传道授业、解惑明智的教育场所,还是蜀人缅怀先贤、追慕典型的精神家园。这种礼殿崇祀制度,后来成为全国各地模仿学习的典范,形成中国学校“庙学合一”的特殊形态。 [40] 职是之故,巴蜀在整个东汉时期都“文化弥纯,道德弥臻” [41] ,巴蜀才士更是济济昌昌,比肩联袂而出。
在《后汉书·儒林传》所列的42位名儒者之中,巴蜀籍贯的就有6人,如绵竹任安、繁县任末、梓潼景鸾、武阳杜抚、阆中杨仁、资中董均,都是当时著名的儒者。另外蜀人之位至公卿者不乏其人,据《华阳国志》所载,赵戒累迁至“三公九卿”的尊位(“三迁台衡”),他的孙子赵谦、赵温也相继做过辅相(“相继元辅”),成就了四世三公的佳话;司空张皓,使皇帝的权威得到树立(“宣融皇极”);太常赵典,号称“天下材英”;广陵太守张纲,是能使“天下整理”的干才;武陵太守杜伯持,“能决天下所疑”;王涣美名“震名华夏”;常洽事迹“流芳京尹”。此外,还有张俊、秦宓,英才雄辩、博物通达;董扶、杨厚,深明天道,究知历象。一代名师任安,善于教育生徒,与当年孔子教授于洙泗之间同一风采。
在家庭伦常、道德模范方面,巴蜀也是层出不穷,代有其人。如孝悌之人,有姜诗、禽坚、隗通、吴顺等;忠贞之人,有王皓、朱遵、王累、张任等;淑媛贤女,有元常、靡常、程玦,及吴几、先络、郫县二姚(妣、饶)、殷氏两女、赵公夫人等。这些贤士名媛,就像鳞类朝龙、羽类附凤一样,“比肩而进,世载其美”。文人雅士,撰文吟诗,“无不仰其高风,范其仪则”,巴蜀的“忠臣孝子、烈士贞女,不胜咏述”,巴士蜀女“擅名八区,为世师表矣!”常璩感慨地说,纵然是鲁国歌咏洙泗之儒生,齐国礼敬“稷下”之学士,也不过如此啊。 [42]
确实,在两汉时期,巴蜀大地真是一个经济繁荣、人才辈出的地方。汉朝在成都设立“锦官城”“车官城”,专门负责中央“衣”“行”的织造。在人才方面,汉朝曾经征召“八士”,蜀中就推荐了四位;汉朝曾经选举“四义”,蜀中也占据了两名,都居当时天下人才之半!
在经济、荐举之外,巴蜀在两汉时期的宗教事业也非常发达,如张道陵入蜀修道,就在巴蜀正式创立了五斗米道,宣告中国道教的正式诞生。这么多的儒雅名流、高人逸士,必然创作出丰富多彩的精神产品和学术文化,使蜀学的形象得到继续维持并更加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