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洪武二年(1369)二月初一,朱元璋下诏纂修《元史》,洪武三年(1370)七月初一增补《顺帝本纪》10卷及元统以后诸志、表、列传等,《元史》210卷至此宣告完成。在卷39《顺帝本纪》“(后)至元三年”条中有这样一条记载:
夏四月……丁酉,谥唐杜甫为文贞。 [2]
然而遗憾的是,从这段内容相当有限的文字来看,追谥杜甫的细节并未被史官载入。因此,我们只能回到元代当朝人的记载之中,去厘清整个元代追谥杜甫的过程。
元代张雨有《赠纽怜大监》一诗并跋:
论卷聚书三十万,
锦江江上数连艘。
追还教授文翁学,
重叹征求使者劳。
石室谈经修俎豆,
草堂迎诏树旂旄。
也知后世扬雄在,
献赋为郎愧尔曹。
请以蜀文翁之石室、扬雄之墨池、杜甫之草堂皆列学宫,又为甫得谥曰“文贞”。以私财作三书院,遍行东南,收书三十万卷,及铸礼器以归。虞奎章记其事,邀予赋诗如上。 [3]
张雨(1283—1350),字伯雨,号贞居子,又号句曲外史,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元代诗文词曲家、书画家、茅山派道士。张雨虽为方外之人,但与虞集等馆阁词臣往来密切,颇有名声。其生平见刘基《句曲外史张伯雨墓志铭》、顾嗣立编《元诗选·句曲外史集》诗人小传等。草堂雅集即玉山雅集,是由以顾瑛为东道主的元末东南地区最具影响力的文人雅集,从(后)至元、至正之际开始,一直持续了三十余年,吸引了大批身在吴中的文士。
由诗的内容可知,张雨是受虞集之邀而为一位名叫“纽怜”的大监赋诗。诗跋中有“又为杜甫得谥曰文贞”一句,与《元史》中“谥唐杜甫为文贞”相吻合。这就向我们表明,元代对杜甫的追谥最初并非首自朝廷的提议,而是缘于他人的提请。而另一方面,根据这首诗的记载,在为杜甫请得谥号以外,这位名叫“纽怜”的大监还用自己的财产建立了石室、墨池、草堂三座书院,其中草堂书院的设置又与尊崇杜甫直接相关;此后,大监遍行东南,通过水路将购置的书籍、铸造的礼器运回了蜀中。换言之,追谥杜甫仅仅是当时大监整个活动之中的一环,它与建书院、网罗书籍相联系,构成了一个脉络更加丰富的文化事件。而这些互相关联的活动,为我们还原请谥杜甫事件提供了不止一个线索。
此后,至正四年(1344),吉安太守燕山高侯应郡士刘谦、谢缙翁之请,为唐代诗人杜审言建立了祠祀场所“诗人堂”。次年(1345)竣工之时,李祁为之作记。杜甫得谥“文贞”一事再次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夫以司户公之高才,下视一世,而其孙甫遂以忠愤激烈,发为文章,为百代宗,至国朝得封文贞,孰不知其当祀无疑也。 [4]
李祁,字一初,茶陵(今湖南茶陵)人,元统元年(1333)左榜进士第二,是元朝首位以举业获赐进士及第、即得供奉翰林的南士,这种“儒人难遇”的经历颇为时人称道。在李祁为杜审言的祠祀场所撰记时,必然要对杜审言何以得祀作出说明。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到,在他的观念之中,杜审言之所以重要,除了因为自身“高才下视一世”外,也是基于其孙杜甫“为百代宗”的崇高地位;而更重要的是,杜审言之所以足以得祀,更是与杜甫“至国朝的谥文贞”密切相关。这向我们表明,杜甫得谥“文贞”对于时人来说,始终都是一个很强的记忆。
更晚一些的至正十九年(1359)夏,贡师泰的门人谢肃在为老师文集撰写序言时,回顾了元代诗坛的样貌:
盖自风雅以来,能集诗家之大成者,惟唐杜文贞公一人而已。继文贞而兴者,惟我朝雍虞公一人而已。试以《道园》所录,合先生是编而并观之,则未知其孰先孰后也! [5]
谢肃从至正十三年(1353)起入其门下,“先生(指贡师泰)起居食息之顷,肃未尝不在侍也。说经之暇,间授以作文赋诗之法” [6] 。由此可见,谢肃之所以会称杜甫为“杜文贞”,应该就是受到贡师泰的影响。在谢肃构建的“《诗经》—杜甫—虞集—贡师泰”诗学谱系中,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到在他眼中,虞集与他的老师贡师泰是一前一后、当之无愧的元代诗坛宗主;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关注到,在他称呼杜甫之时,采用的正是顺帝至元三年(1337)所封的谥号“文贞”。
从这些散落在元人文集的记载可以发现,在撰述时间明确可考的文献中,从顺帝追谥杜甫的(后)至元三年,到李祁为江西吉安诗人堂撰记的至正五年(1345),再到谢肃为贡师泰作序的至正十九年,元廷追谥杜甫为文贞这一事件,一直稳定地存在于元代社会的记忆之中。那么,这位“大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为何上书朝廷为唐代诗人杜甫请谥?此时的元廷又出于怎样的理由促成了对杜甫的追谥?张雨赋诗是因虞集相邀,而李祁、贡师泰又是如何获知这一事件?若要回答这些问题,就必须要首先厘清请谥人的身份。这是以下将要考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