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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

以上通过还原元廷追谥杜甫的时代背景,讨论了元朝末年伯颜推行反儒、反汉极端族群政策之际,“追谥”这一带有儒家意涵的举措,对于当时元廷内部,乃至朝野内外政治格局平衡的意义。而下文则将着眼于杜甫,来探查在以“儒”为焦点的争衡中,杜甫之所以能够成为话题的场域。

这首先缘于杜甫的自我表述。根天宝九载(750),杜甫向玄宗进献《雕赋》,他在《进〈雕赋〉表》中说:

臣之近代陵夷,公侯之贵磨灭,鼎铭之勋不复炤耀于明时。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 [52]

从“奉儒守官,未坠素业”可知,“儒”除了作为士人阶层普遍的思想基础以外,对于杜甫来说,更是其最引以为傲的家族传统。在诗中,他更频频以“儒”自称。据莫砺锋的统计,在今存杜诗中,共有四十四处提到“儒”字,其中有二十处直接与他自己相关。 [53] 除了在见诸纸面的字眼,杜甫毕生“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的自我期许,“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均体现了儒家学说在其身上的深刻烙印。

遗憾的是,杜甫的政治理想终其一生都没有得到施展,诗人的价值真正得到发现乃至成为诗艺与道德最高典范,要等到宋代以后。宋代“千家注杜”这一杜诗学史上的高峰,不仅对杜诗的艺术层面给予了全面的肯定,更将杜诗的思想价值不断放大,特别是对杜诗忠爱大节的推崇,使得杜甫被视作当之无愧的诗中之儒。“老杜似孟子”即是这种认识的典型。据黄彻《 溪诗话》卷一:

《孟子》七篇,论君与民者居半,其余欲得君,盖以安民也。观老杜“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宿花石戍》云“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寄柏学士》云“几时高议排金门,各使苍生有环堵”,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而只在大庇天下寒士,其心广大,异夫求穴蝼蚁辈,真得孟子所存矣。东坡问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马迁,但能名其诗耳。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 [54]

元代在这一方面基本继承了宋人的杜甫认识,特别是杜诗对于君臣伦理的表现,更是契合了游牧民族自身的忠君观念, [55] 因而迅速成为平衡元代国家意识形态的工具。大德七年(1303),淮安路文学掾杨曲成作《孔庙经籍祭器记》,在其中“经籍”清单中,《杜诗解》赫然在列,成了为数不多的“文学”类著作,稍后的延祐《四明志》给出的庆元路学藏书目录中,杜集亦在其列,大体可以视作元代各级儒学较为普遍的现象。

而另一方面,不仅是杜甫对君国始终怀有强烈的向心情感。在元代以前,杜甫早已成为并不多见的、国家视域中的诗人。《旧唐书·文宗纪》中就曾有一段这样的记载:

(太和九年十月)郑注言秦中有灾,宜兴土工厌之,乃浚昆明、曲江二池。上好为诗,每诵杜甫《曲江行》云:“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乃知天宝已前,曲江四岸皆有行官台殿、百司廨署,思复升平故事,故为楼殿以壮之。 [56]

与之类似的,是陆游关于南宋高宗题扇御书的记载:

臣某少时,与胡尚书之子杞,同学于云门山中,见高皇帝赐尚书御题扇,曰:“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盖黄体也,与此手诏绝相类。后数年,蒙收召,得面天颜,距今四十四年矣。伏读陨涕,不知所云。嘉泰癸亥五月一日,史官臣陆某谨题。 [57]

其中“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二句出自杜甫《行次昭陵》诗。结合前引唐文宗之事来看,无论是读杜诗而“思复升平故事”,还是以杜诗题扇赐予朝臣,都可以说明杜甫其人其作,早已存在于当权者的知识背景中。

上犹如此,士人阶层更不必多言。南宋蔡梦弼在《杜工部草堂诗笺序》中即言:

况我国家祖宗肇造以来,设科取士,词赋之余,继之以诗,诗之命题,主司多取是诗。 [58]

在这样的风气之下,杜诗更是广泛出现在当时知识阶层的儒学教育中,甚至占据着与《论语》等儒家经典同等重要的地位。据曾噩《九家集注杜诗序》:

以诗名家,惟唐最盛,著录传后,固非一种。独少陵巨编,至今数百年,乡校家塾,龆总之童,琅琅成诵,殆与《孝经》《论语》《孟子》并行。 [59]

又如黄焘《 溪诗话跋》:

先祖尝著《诗话》十卷,发挥杜少陵窔奥不得施用之处。乡衮正献陈公为之叙引,学者从诵习之。比刊于蕲春,先君复刊于家塾,所传广矣。 [60]

蒙学、赴仕,是士人阶层进入国家视域最为直接有效的方式。通过这些途径,杜甫已经逐渐成为统治阶层与普通文士共享的文化资源。由此而观,元代“谥杜”虽然是唯一一次以官方姿态对杜甫进行褒奖,但却并非是杜甫首次进入国家的视域内。

总而言之,正如清人刘熙载所言:“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即便学界已经对杜甫思想背景之复杂性有所关注,但无可否认的是,佛、道思想之于杜甫的影响,远不能与“儒”相比。无论自我表述抑或后世接受,杜甫始终是“诗中之儒”的最佳代表。而也正是基于这一事实,杜甫在其身后频频被国家意识形态所重、成为历代政权习用的话语资源。元廷对于杜甫的追谥虽属首次,但实则是接续这一脉络而下,并最终将其推向顶峰。 lgXXl5walUweJOyqfVlufKnqxE2Ucjqdb98yVGLLZnap/p9LkgPVH+9iLKC4j8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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