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光武帝中元元年,“起明堂﹑灵台﹑辟雍,及北郊兆域。宣布图谶于天下”。 光武帝所宣布的图谶共八十一篇,其中《河》《洛》谶四十五篇,《七经》纬三十六篇。根据《后汉书·樊英传》李贤注,《诗》纬有三,即“《推度灾》《记历枢》《含神务》”。 《隋书·经籍志》记载《诗纬》十八卷,在纬书中算是比较多的。但由于历代禁毁,除《易纬》相对完整外,其他纬书已经残缺殆尽,而《诗纬》也只剩下区区二百多条。如果合并佚文并去掉重复、误辑的佚文,《诗纬》佚文将更少。我们今天所见《诗纬》残文皆为明清学者所辑,至安居香山、中村璋八《重新纬书集成》而总其成。尽管明清学者在纬书辑佚方面成就非凡,存在的问题也较多。那么《诗经》纬三种名义如何?其内容大致有何特征?自汉代以来《诗纬》文献如何流布?明清学者的纬书辑佚存在哪些问题?本章将对上述这些问题进行探究。
何谓《诗纬》?这需要从纬书说起。而要讨论什么是纬书,首先要明确何谓谶。《说文》:“谶,验也,有征验之书,《河》《洛》所出书曰谶。从言,韱声。”根据段玉裁注,其中“有征验之书,《河》《洛》所出书曰谶”出自《文选》李善注所引《说文》。 李善注左思《魏都赋》和贾谊《鵩鸟赋》,皆有“《河》《洛》所出书曰谶”文。 汉末刘熙《释名》:“谶,纤也,其义纤微而有效验也。” 《一切经音义》卷九引《三苍》:“谶,秘密书也,出《河》《洛》。《说文》:谶,验也,谓占后有效验也。” 这与李善注张衡《思玄赋》引《苍颉篇》同。 《广雅》等训释与此大体相同。“纤”可训“细”“少”,而“谶”和“验”“纤”声皆相近,故谶有验、细微和少等诸义。《后汉书·李通传》:“夫天道性命,圣人难言之,况乃亿测微隐,猖狂无妄之福,污灭亲宗,以觖一切之功哉!”李贤注:“微隐谓谶文也。” 据此,我们大概可以得出两点意见:一、谶言是一种预言性的文字,其语义模糊而且字数不多。二、谶和《河图》有关。
谶是神秘预言自毋庸多言,而谶与《河图》关系则需略加申说。“河图”首见于《尚书·顾命》,当是一种宝石类的东西,并具有祥瑞的属性。也就是说,当河出“图”时,它会被当作受命的祥瑞。此或正如陈槃所说,作为宝石的河图上的各种图案、线条给人一种解释的空间,如同龟卜的象。那么,“河图”实际上就成为一种特殊的占卜,卜算的是王朝命运。《尚书璇玑钤》:“《河图》,命纪也,图天地帝王终始存亡之期,录代之矩。” 句中的“图”“录”皆是动词,“矩”则是法度、规律的含义。根据《尚书璇玑钤》的定义,《河图》就是王朝兴代、朝政治纲等方面的内容。又,《春秋命历序》:“《河图》,帝王之阶,图载江河山川州界之分野。” 这表明《河图》和分野有关。分野的实质是星占,而这也可解释为什么今存《河图》文本中有大量星占类内容。并且我们不难推测,解释这些宝石图案的文字便成为古老的《河图》《洛书》。而在这些古《河图》《洛书》的基础上,大量新的谶书被制作出来。汉代桓谭曰“谶出《河图》《洛书》,但有兆朕而不可知。后人妄复加增依托,称是孔丘,误之甚也” ,又曰“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 ,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在东汉晚期之前,谶书并无纬名。所以《后汉书》等记载的汉代诏令、奏疏等文献中,几乎称“谶”不称“纬”。张衡所上《请禁绝图谶疏》中,十二次言及“谶”,其中也包括《诗谶》,此外尚有《春秋元命包》等专名,以及“不占之书”“八十篇”“图书”等异称,但一次都没有说到“纬”。明确属于汉代人自我表述中称纬的例证主要有以下几条:其一,灵帝熹平四年,五官郎中冯光、沛相上计掾陈晃上书言历,其曰:“历元不正,故妖民叛寇益州,盗贼相续为害。历当用甲寅为元而用庚申,图纬无以庚申为元者。近秦所用代周之元。太史治治历中郭香 、刘固意造妄说,乞与本庚申元经纬有明文,受虚欺重诛。” 其二,蔡邕在为他人撰作的碑志中,称赞他人时,往往称赞其人精晓“图纬”,如《郭有道碑》称郭有道“考览六经,探综图纬” 。其三,郑玄《诫子书》自称“博稽六艺,粗览传记,时睹秘书纬术之奥” 。其四,荀悦《申鉴·嫌俗》:“世称‘纬书,仲尼所作也’。” 其五,《曹全碑》中记载曹全很小的时候便“甄极毖纬”,该碑立于汉灵帝中平二年。准此,则谶纬意义的“图纬”之名当起于东汉末年,最早或不会早于桓、灵时。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早期的谶书大概只是预言类内容,故张衡称其为“不占之书”,并有别于律历、风角、音占等学问。但随着与经书的关系日渐密切,谶书或谶纬书中方术内容逐步增多,并和经义结合,两者一起构成今天所见纬书佚文献的主要内容。
就《诗纬》三种来看,其情形也大抵如此。在《后汉书·樊英传》注文中,李贤列举了《七纬》名录,其中《诗》纬有三:《推度灾》《记历枢》《含神务》。但李贤注与《隋书·经籍志》记载又似乎有些差异。《隋书·经籍志》云:
孔子既叙六经,以明天人之道,知后世不能稽同其意,故别立纬及谶,以遗来世。其书出于前汉,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广其意。又有《七经纬》三十六篇,并云孔子所作,并前合为八十一篇。而又有《尚书中候》、《洛罪级》、《五行传》、《诗推度灾》、《氾历枢》、《含神务》、《孝经勾命决》、《援神契》、《杂谶》等书。
推测《隋书·经籍志》“而又有”云云,似乎《诗推度灾》等书不在《七经纬》三十六篇之数。《隋志》所说的“《七经纬》三十六篇”同样见于《后汉书》,《张衡传》有“八十篇何为不戒”之语, 李贤注云:“《衡集》上事云:‘《河洛》五九,《六艺》四九,谓八十一篇也。'” 所谓“《六艺》四九”即指《七经纬》三十六篇。而李贤列出的《七经纬》名录只有三十五篇。据《隋志》及李贤注,知《尚书中候》确实不在“七纬”之数。 此外,就李贤列《孝经纬》两种:《援神契》《钩命决》,如以《隋志》,则均不在“七纬”之内。《孝经正义》既列《孝经纬》,又列《钩命决》,且不说《孝经钩命决》,似乎《孝经纬》与《钩命决》是两种不同的书。《毛诗正义》孔疏引《含神雾》等书,前面均加“诗纬”二字,似乎《含神雾》等分别只是《诗》纬的一种。尤其是《召南·鹊巢》,孔颖达认为郑玄笺“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是本《推度灾》为说,其曰:“《诗》纬主以释此,故依而说焉。” 明显是以《推度灾》为《诗》纬。何以《七经纬》又单列具体纬书名,或正如徐兴无所说,“这些都是别本单行者”,而《七经纬》中的《诗纬》只是类名。 明清以来纬书辑佚单列《诗纬》于《推度灾》等之外,目的只是将无法归类的《诗纬》类佚文条目放在一起,或者只是照录文献,实为不得已之举。
《诗纬》三种,《推度灾》篇名古来没有文字的差异。《含神雾》则另有《含神务》《含神纽》等称名,据实推名,当以“含神务”为确。“务”即事,“含神务”即怀神之事,藏神之事。《山海经》郭注“天不足西北,无有阴阳消息,故有龙衔火精以往照天门中”引作“《含神务》”, 《文选·辩命论》李善注引“大电绕枢,照郊野,感符宝,生黄帝”,曰出《含神务》。 后人或崇其神秘,故谓之“含神雾”。《诗纬》三篇中,以“氾历枢”称名最为淆乱,或曰“汎历枢”,或曰“记律枢”,或曰“泛历枢”,或曰“纪历枢”,或曰“记历枢”。责名问实,或当为“纪历枢”。纪,或为纪年之单位,十二年为一纪。或为古历法纪年之单位,一纪一千五百二十年。因为古历法十九年为章,四章为蔀,二十蔀为纪。谶纬善说三百年计历改宪,实际三百四年改元。《易乾凿度》载孔子曰:“至德之数,先立木金水火土德,合三百四岁。五德备,凡一千五百二十岁,大终复初。其求金、木、水、火、土德日名之法,道一纪七十六岁,因而四之,为三百四岁。以一岁三百六十五日四分乘之,凡为十一万一千三十六;以甲为法除之,余三十六,甲子始数立。立算皆为甲,旁算亦为甲,以日次次之,母算者,乃木、金、火、水、土德之日也。德益三十六,五德而止。六日名甲子,木德,主春,春生,三百四岁。庚子,金德,主秋,成收,三百四岁。丙子,火德,主夏,夏长,三百四岁。壬子,水德,主冬,冬藏,三百四岁。戊子,土德,主季夏,至养,三百四岁。六子德四正,四正:子、午、卯、酉也。而期四时,凡一千五百二十岁终一纪。五德者,所以立尊号,论天常,志长久。” 缘是故,岁、月、日、星辰、历数为五纪。《尚书·洪范》:“五纪。一曰岁,所以纪四时。二曰月,所以纪一月。三曰日,纪一日。四曰星辰,二十八宿迭见以叙气节,十二辰以纪日月所会。五曰历数。历数节气之度以为历,敬授民时。”孔颖达曰:“凡此五者,皆所以纪天时,故谓之‘五纪’也。” “纪历枢”当以形近而讹为“氾”“汎”“泛”“记”。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本书在表述中一律称“纪历枢”,而古人引文则一仍其旧。
关于《诗推度灾》等书名的含义,孙瑴《古微书》、赵在翰《七纬·诗纬叙目》等有释。孙瑴解释“《含神雾》”名义曰:“书既神矣,奠之以雾,又纽之曰含,理固有元矞茫昧不可解者(按:“元”当为“玄”之讳文)。濛濛漠漠,而倚于神,其可想乎!” 赵在翰曰:“天运人事,统诸神灵,以言其象,氛雾冥冥。” 又曰:“图箓之神,祯祥之降,曰《含神雾》。” 这些解释都着眼于“雾”,强调《含神雾》纬文之神秘性氛围。但如果说神秘氛围,其实所有纬书都有此特征。故《含神务》当强调“神”之事,尤其是《诗》中《生民》《玄鸟》写后稷、契的感生,为其他圣王的无父感天生提供了经典支持,而《含神务》内容重点也在于此。廖平理解当最为切近,其曰:“《含神雾》所言多与《山经》、《楚词》、《淮南》同,也足证《诗》为天学。”
孙瑴解释“《推度灾》”曰:“汉儒穷经,多主灾异。故《尚书》则有《五行传》,董仲舒、刘向、京房部而汇之。及刘歆作《三统历》以《易》与《春秋》天人之道,其说曰:‘经元一以统始,《易》太极之首也;春秋二以目岁,《易》两仪之中也。于春每月书王,《易》三极之统也。于四时虽无事必书日月,《易》四象之节也。时月以建分至启闭之分,《易》八卦之位也。’而独无及于《诗》者,逮翼奉受《齐诗》,始得‘五际’、‘六情’之说,以行灾异,而其术竟无传矣。《汉志·艺文》亦不存其目,纬书所列《推度灾》,则或《齐诗》授受之遗。惜其不著耳。” 赵在翰解释《推度灾》曰:“午酉卯子,《诗》通《易》轨,推诸天度,失则灾起。” 又曰:“历数之运,际始之道,曰《氾历枢》。” 按:以《推度灾》为言灾异之书,当无误。《诗纬》说四始、五际皆出《推度灾》,《毛诗正义》所引《诗纬》解诗,多出自《推度灾》,如《十月之交》等亦以言灾异为主。
又,孙瑴谓“《纪历枢》”为《氾历枢》,曰:“凡历生于律,律生于声,声生于诗,则诗之为律历根枢,固矣。作历者,《三统》、《四分》皆知取诸《易》,取诸《春秋》,而了不及《诗》。岂知《诗》之有四始、五际,亦如《易》之有九问,《春秋》之有十端。而《泰》、《否》升沈,皇王箓运,动必关焉。则其谓之汎历枢,非爽也。” 赵在翰曰:“永言律本,运谱历轨,泛览五际,其枢在水。” 又曰:“历数之运,际始之道,曰《氾历枢》。” 其与历法关系密切自不待言,然则“氾”字何谓?就是“氾览”的意思吗?故如上文所言,“氾”当为“纪”之讹,也和历算有关系。
总之,就其称名而言,《诗纬》与其他纬书一样,和阴阳五行、推历占星等有关,正所谓“察躔象以纪星辰之度,推始际以著历数之运,征休咎以合神明之契” ,只不过三种《诗》纬之间各有侧重而已。
文献并没有关于《诗纬》文献造作或流布起始时间的明确记载。《史记·三代世表》中,褚先生引《诗传》曰:“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契母与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衔卵堕之,契母得,故含之,误吞之,即生契。”司马贞《史记索隐》曰:“出《诗纬》。” 据此,似乎西汉中期前后便有《诗纬》,而褚先生能征引之。其实不然。据原文,则褚先生所引《诗传》内容较之《史记索隐》所标注的《诗纬》内容丰富,所以两者并非一回事。其次,司马贞所谓“出《诗纬》”,只是强调契母简狄浴于玄丘水这件事也见于《诗纬》。既不是说褚先生所引《诗传》是《诗纬》,也不是强调褚先生所引《诗传》出自《诗纬》,因为褚先生时期极大可能并无成型的纬书文献。而司马贞所以要将褚先生所引《诗传》与《诗纬》关联起来,更主要是出于个人对纬书的偏好。
我们相信中元元年,光武帝宣布图谶于天下时,《诗纬》文献业已定型,但文献记载第一次提到《诗纬》要到汉顺帝时期。因灾异屡见,顺帝于阳嘉二年征问郎顗,并使对尚书问,郎顗陈七事,提到《诗氾历枢》文。 大约同时,张衡上《禁绝图谶疏》,也提到《诗谶》曰:“凡《谶》皆云黄帝伐蚩尤,而《诗谶》独以为‘蚩尤败,然后尧受命’。” 较之今存《诗纬》佚文,《诗纬》唯《含神雾》言受命,则张衡所引的这条佚文或出《诗含神雾》。但终汉之世,文献并未提及《诗推度灾》。待曹魏代汉,群臣劝进曹丕,苏林、董巴奏疏引《诗推度灾》“庚者更也,子者滋也,圣命天下治”,“王者布德于子,治成于丑” 。至此,《诗纬》三种皆见征引。
在很大程度上,分经各纬命运可谓休戚与共。在汉代,纬书的地位很高,甚至可以决经之优劣短长。三国时期,纬书的地位可能还是比较尊崇。不仅曹丕代汉寻求纬书支撑,日常国家大典也多依傍纬书。如魏文帝黄初中,护军蒋济依纬书而议封禅。曹丕虽表面上以“吾何德之修,敢庶兹乎”而拒绝,但却也表彰蒋济之言华美,并且暗地里命高堂隆“草封禅之仪”。只是不凑巧,因为高堂隆病卒致使封禅未果。
但到了晋代,纬书的地位下降,谓之一落千丈也未尝不可。在两晋的政治生活中,纬书几乎不发声。经过司马师、司马昭等几番清洗,不仅曹髦被杀,忠于曹魏政权的政治势力也被诛杀殆尽。所以司马炎代曹魏水到渠成,以至于他连做做样子都不愿意。自然也不会像曹丕那样需要朝臣反复征引纬书劝进,以申明天意不可违。
不仅如此,司马氏政权似乎也不相信纬书。以封禅为例。太康元年九月庚寅,尚书令卫瓘、尚书左仆射山涛、右仆射魏舒、尚书刘寔、司空张华等奏封禅事,以为“云覆雨施,八方来同,声教所被,达于四极”,即便是“古《河图》《洛书》之征,不是过也”,于是奏请封禅。反反复复几次奏请,都被晋武帝拒绝。一者曰“今逋寇虽殄,外则障塞有警,内则百姓未宁,此盛德之事,所未议也”,再者曰“今阴阳未和,刑政未当,百姓未得其所,岂可以勒功告成邪”,“虽荡清江表,皆临事者之劳,何足以告成。方望群后思隆大化,以宁区夏,百姓获,与之休息”,“方当共思弘道,以康庶绩,且俟他年,无所复纷纭也”。最后告诫群臣“所议诚列代之盛事也,然方今未可以尔”,终不肯依纬书而封禅。 故登基伊始,于泰始三年宣布“禁星气谶纬之学” 。自是之后,谶纬屡遭科禁。
依时间为序。咸康二年,石季龙“禁郡国不得私学星谶,敢有犯者诛” 。前秦苻坚“禁《老》、《庄》、图谶之学” ,此或与其扶持儒学的政策相关。《隋书·经籍志》记载,宋大明中,始禁图谶,梁天监以后,又重其制。此南朝禁谶,而北朝亦不遑多让。魏太武帝拓跋焘在太平真君五年下诏称,“愚民无识,信惑妖邪,私养师巫,挟藏谶记、阴阳、图纬、方伎之书……非所以一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也” 。而孝文帝拓跋宏太和九年诏书称“图谶之兴,起于三季。既非经国之典,徒为妖邪所凭。自今图谶、祕纬及名为《孔子闭房记》者,一皆焚之。留者以大辟论” 。“一皆焚之”应该算是比较彻底了。隋朝统一南北朝,在其短短37年的历史中,有过两次禁谶举措。一是开皇十三年制诏,令“制私家不得隐藏纬候图谶” 。待到杨广继位,“炀帝即位,乃发使四出,搜天下书籍与谶纬相涉者,皆焚之,为吏所纠者至死” 。
不仅谶纬书籍遭禁毁,一些通晓图谶的人也受到打击。建安二十二年,朝廷“科禁内学及兵书”,而吉茂皆有又匿不送官。被收监后,吉茂告诉其他人曰“我坐书也” 。更有甚者,或因此送命。前秦苻坚因谶杀王彫, 又因尚书郎王佩读谶而杀之,“学谶者遂绝” 。
相对于图谶禁毁以及部分谶纬传播遭遇不幸,纬书自身定位变化的影响更大。众所周知,自汉光武帝颁布图谶于天下,只是八十一篇之外及新造图谶在禁止之列,而八十一篇则可以合法存在。不仅如此,汉代的谶书被称为“内传”“内学”“经谶”“祕经”等,说明其地位甚高,高到甚至可以以谶决经。但建安二十二年前后宣布“禁内学”则别具深意。就吉茂讥讽苏则可以推断,他可能与曹魏政权不合作。 如此,建安二十二年吉茂不将“内学”纬书送官显然是一种政治姿态。不难想见,这次科禁的内学和光武帝颁布的八十一篇关系密切,甚至可能就是八十一篇。而八十一篇对于汉朝,尤其对于光武帝开创的东汉王朝来说具有非凡的意义,是其政权合法性的天命证据。而建安时期对于八十一篇的科禁,显然意在颠覆这一套汉代政权的天命理论,取而代之,一套新的理论或者已经建立起来,即曹魏代汉的天命言说。这一点,征诸群臣劝进曹丕所引谶书不难猜测。如此,曹魏时期纬书的内容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八十一篇或许遭受巨大破坏。就如光武帝校订王莽图谶一样,一套论证曹魏政权合法性的新的图谶知识代替了八十一篇,或者代替了八十一篇的一部分内容。这样,晋武帝禁止星气谶纬之学的举措也就不难理解。
除了内容的变改,纬书的性质也在发生变化。简言之,纬书由依附经书的内学逐步变成方术之学。齐梁时人阮孝绪精通目录之学,作有目录学著作《七录》。阮氏《七录》已亡佚,但《七录》序及目录则存于《广弘明集》中,可凭此一窥纬书类属之变迁。《七录》著录纬谶部三十二种,四十七帙,二百五十四卷。谶纬于《七录》属《术技录》,与天文、历算、五行、卜筮、杂占、刑法、医经、经方、杂艺等同属一录。据《南史》本传记载,阮孝绪家多藏纬书。
武帝禁畜谶纬,孝绪兼有其书,或劝藏之。答曰:“昔刘德重淮南《秘要》,适为更生之祸,杜琼所谓不如不知,此言美矣。”客有求之,答曰:“己所不欲,岂可嫁祸于人。”乃焚之。
据此,谓阮孝绪精擅纬书当为有据,那么他对纬书归部的判断也非随意之举。并且根据《隋书·经籍志》及《七录序》,王俭《七志》中图纬在《阴阳志》,说明阮氏对纬书性质的判定也是赓续旧说。翻检《隋书·经籍志》大抵可知《七录》“纬谶部”录书大体状貌,甚至《隋志》通记亡书在内的三十二种谶纬,也有可能就是《七录》“纬谶部”。迻录于下:
《河图》二十卷(梁《河图洛书》二十四卷,目录一卷,亡。)
《河图龙文》一卷
《易纬》八卷(郑玄注。梁有九卷。)
《尚书纬》三卷(郑玄注。梁六卷。)
《尚书中候》五卷(郑玄注。梁有八卷,今残缺。)
《诗纬》十八卷(魏博士宋均注。梁十卷。)
《礼纬》三卷(郑玄注,亡。)
《礼记默房》二卷(宋均注。梁有三卷,郑玄注,亡。)
《乐纬》三卷(宋均注。梁有《乐五鸟图》一卷,亡。)
《春秋灾异》十五卷(郗萌撰。梁有《春秋纬》三十卷,宋均注;《春秋内事》四卷,《春秋包命》二卷,《春秋祕事》十一卷,《书、易、诗、孝经、春秋、河洛纬祕要》一卷,《五帝钩命诀图》一卷。亡。)
《孝经勾命诀》六卷(宋均注。)
《孝经援神契》七卷(宋均注。)
《孝经内事》一卷(梁有《孝经杂纬》十卷,宋均注;《孝经元命包》一卷,《孝经古祕援神》二卷,《孝经古祕图》一卷,《孝经左右握》二卷,《孝经左右契图》一卷,《孝经雌雄图》三卷,《孝经异本雌雄图》二卷,《孝经分野图》一卷,《孝经内事图》二卷,《孝经内事星宿讲堂七十二弟子图》一卷,又《口授图》一卷;又《论语谶》八卷,宋均注;《孔老谶》十二卷,《老子河洛谶》一卷,《尹公谶》四卷,《刘向谶》一卷,《杂谶书》二十九卷,《尧戒舜、禹》一卷,《孔子王明镜》一卷,《郭文金雄记》一卷,《王子年歌》一卷,《嵩高道士歌》一卷。亡。)
括号内附注梁时纬书,其中《孔老谶》《刘向谶》《王子年歌》显然都属于杂谶,其佚文或保存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史书中,属于这一时期的新造谶书,内容与经书完全无涉。而《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将纬书归在经部,且不录杂谶。这标志着隋唐与南北朝时期人们对纬书体认的差异。
正因为魏晋以后纬书类属方术,而时人又多新造谶书,这应该是纬书屡遭禁毁的重要原因。一般来说,禁毁纬书有两种途径:一是直接焚毁,如上引拓跋宏诏令天下将纬书“一皆焚之”,隋炀帝搜天下纬书“皆焚之”便是。二是不准民间私相授受,也不准民间私藏纬书,有则上交官府,如上举吉茂、阮孝绪例。在这种情况下,如遇兵戎战火,则典籍散亡,而纬书尤其严重。《晋书·戴若邈传》记载其上晋元帝疏:
自顷国遭无妄之祸,社稷有缀旒之危,寇羯饮马于长江,凶狡鸱张于万里,遂使神州萧条,鞠为茂草,四海之内,人迹不交。……今末进后生目不覩揖让升降之仪,耳不闻钟鼓管絃之音,文章散灭,图谶无遗,此盖圣达之所深悼,有识之所嗟叹也。
其所以特意提到“图谶无遗”,盖以私家无纬书之故也。
总之,自汉至唐,纬书亡佚,十不存一。这一点,征诸《隋书·经籍志》便可清晰明了。事实上,《隋书·经籍志》关于典籍的记载分为两个层次。关于《隋书·经籍志》成书及其参考书目,历来颇有分歧。 综而言之,较为合理的说法是:一是隋代藏书,应该主要参考柳顾言《隋大业正御书目录》;一是梁朝书目,主要参考的是阮孝绪的《七录》。 对比两者就会发现,《隋志》记载隋代纬书书目共13部,92卷。而实际留存的只有89卷,因为郑玄注《礼纬》三卷亡佚。而更为关键的是,梁时纬谶书大多亡佚或残缺。到了开元时期,亡佚的篇卷越来越多,《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著录的书目和篇卷较《隋志》又减了不少。到了两宋时期,各类公私书目,除《易纬》外,其他纬书大多亡佚而不见著录。
今日所见纬书佚文大多存于唐宋时人所编撰的类书、占书以及注疏中。就《诗纬》而言,我们以相对较为完备的日本学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纂的《重修纬书集成》为对象统计,以类书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玉海》等最多,共引63次;占书如《开元占经》引43次,《乙巳占》1次;史书及注如《史记》引13次,《路史》引11次,《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宋书》《魏书》也有征引;四时阴阳类文献如《玉烛宝典》引32次,《五行大义》引3次;此外,郭璞《山海经》注引6次,李善《文选》注引9次,王应麟的《困学纪闻》引7次。值得关注的是,经疏类文献引证次数并不多,《毛诗正义》引12次,《礼记正义》引3次。总体给人的印象是,不论是何种书征引,内容多涉及阴阳历占,功用大多指向祥瑞灾异。如《艺文类聚》5次引《诗纬》,其中岁时2,祥瑞2,杂文1;《玉海》引6次,其中祥瑞5,天文1。这反映了后世对《诗纬》的定位,广而言之便是对纬书的定位,也是纬书参与后世思想建构的功能和价值体现。
明清时期是我国古籍辑佚的黄金期,纬书辑佚也成就非凡,名家辈出,名作纷呈。今对《诗纬》辑佚成就之大者,略作申说。
宋王应麟在《困学纪闻》卷三《诗》中选录了几条《诗纬》佚文,并称“五际”说本于《齐诗》。 推测王应麟的目的,多半是出于学术主张的表达,与辑佚关系不大。而有意识存录纬书的当为元末明初人陶宗仪,他的《说郛》录存有少许纬书佚文。《说郛》有百卷本和百二十卷本两大系统。一般认为百卷本《说郛》成于陶宗仪之手,根据杨维桢序推断,其成书当在元末。目前大家常用的百卷本《说郛》是经张宗祥整理的所谓涵芬楼本,此外国图藏明弘治十三年抄本的版本价值是很高的,且为张宗祥所未见。 百卷本《说郛》卷二《古典录略》引《含神雾》2条,另在《孝经援神契》引文中夹引《含神雾》佚文1条,共计3条。《说郛》百二十卷本旧题“天台陶宗仪纂,姚安陶铤重辑”,但实际上此书可能在明末就已重编刊刻,其内容、卷次等都和百卷本《说郛》差别甚大。 百二十卷本《说郛》收纬书35种,其中《诗纬》两种,分别是《含神雾》11条,《纪历枢》13条。有趣的是,百卷本《说郛·含神雾》的两条不在其中。尤其可见,《说郛》意在存古,并非刻意辑佚。正是存古的目的让他们变得有点漫不经心,所以大量错误的出现也就在所难免。
真正的纬书辑佚应该始于明人孙瑴,他的《古微书》是严格意义上的纬书辑佚学著作。据其《古微书略例》,《古微书》原本由四部分组成:《删微》,辑图谶;《焚微》,辑先秦佚书;《线微》,辑汉晋间笺疏;《阙微》,辑三代以上补阙文。而今存者仅《删微》 。《古微书·删微》卷二十三至二十四辑《诗含神雾》《诗推度灾》《诗汎历枢》,并各为解题。《古微书》辑《含神雾》32条,《推度灾》19条,《汎历枢》(《纪历枢》)13条,并且孙瑴为大多数的《诗纬》佚文作了疏解。
《集纬》十卷,明末刻本,内题杨履圆辑,杨祥团订,杜士芬较,杨乔岳编,杨太玄参,当成于众手,而以杨履圆出力最多。该书现知藏中国国家图书馆和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而读者罕见此书。该书辑《诗纬》三种,其中35条,《推度灾》11条,《氾历枢》(《纪历枢》)16条。每种纬书题名下“汉南阳宋均尗庠注”,但有些注文并非出自宋均手,如对简狄吞燕卵生契事的质疑。值得注意的是,该书《诗纬》内容和《说郛》百二十卷本《诗纬》多有重合。
概言之,明代及其以前的纬书辑佚处于起步阶段,不仅内容缺讹较多,体例也有待完善。一个最为显著的例子是,明代纬书辑佚皆不注出处,对后来的纬书辑佚书校勘产生了较大的消极影响。
到了清代,纬书辑佚学大兴,《诗纬》存世佚文的辑佚也渐趋穷尽。殷元正辑,陆明睿增订《集纬》(不分卷)成书于清乾隆年间, 是清代首部纬书辑本。此书未经刊刻,仅以抄本形式流传。但不同抄本,内容多有差别。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抄本四册,影印本编者题名《纬谶候图校辑》 所辑《诗纬》条目:《推度灾》19条,《纪历枢》20条,《含神雾》40条,《含文候》1条,《诗纬》5条。而上海图书馆藏观我生斋抄本《诗纬》条目:《推度灾》14条,《纪历枢》20条,《含神雾》38条,《含文候》1条,泛引《诗纬》条,其中“阳本为雄”条,《纬谶候图校辑》归入《推度灾》。推测这种差异产生的原因,应该是由抄写者所造成。或是因为抄写者态度马虎所致,或是抄写者有意识选择的结果。另外,上述列举的《含文候》不确,所引条目出《含神雾》,陈寿祺、陈乔枞父子已有辨正。而《集纬》于三种《诗纬》细目之外单列泛引《诗纬》,专门辑文献征引《诗纬》文献而细目不详者,对后世纬书辑佚颇有启发意义。不仅如此,批校者也会对文本面貌产生影响。如国图本有陈寿祺、陈乔枞父子的校补,而上图本则有张锡恭的批校,这些对我们研究《诗纬》辑佚史及其价值都有帮助。
南京图书馆藏佚名辑《七经纬》,不分卷,有丁丙跋记。根据张学谦的研究,该书为钱大昭所辑。该书辑《诗纬》:《含神雾》30条,《推度灾》18条,《氾历枢》6条,泛引《诗纬》7条。书名《七经纬》,不辑《河》《洛》纬及《论语》谶,这对赵在翰《七纬》辑佚有影响,故丁丙跋记称“赵氏辑本由此增益”。
赵在翰《七纬》堪称纬书辑佚史上的名著佳构,对后世纬书辑佚及研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赵氏书是以孙瑴《删微》为基础辑佚,新辑部分入补遗。该书最先刊刻于嘉庆九年,后得阮元襄助补入《开元占经》和《五行大义》中的纬书佚文,并于嘉庆十四年补刻新辑佚文,又以修版或改刻的方式将《五行大义》《开元占经》作为出处添入同时见于他书的佚文条目下。赵氏秉持“纬自纬,谶自谶”的观念,不辑《河》《洛》纬文及《论语谶》,亦不采辑《中候》佚文,严格按照《后汉书·樊英传》李贤注立目,并且每一条佚文尽可能注明出处,态度谨严。书中有赵氏本人及其朋友李大瑛、杨应阶的疏文,对纬书研究及文献考辨皆有裨益。但赵氏《易纬》收入《乾坤凿度》及《易乾元序制记》两部宋人伪造书显然不妥,不收《河》《洛》纬、《中候》及《论语谶》也不无可商。
说到赵在翰《七纬》,就不能不提顾观光的《七纬拾遗》。尽管《七纬拾遗》未能补充《七纬·诗纬》条目,但该书的辑佚理念颇多可取之处,尤其是不用宋以后的文献,体现顾氏使用基本文献的审慎态度。
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经编纬书类》是在孙瑴《古微书》的基础上展开的,各篇前均保留了孙瑴的解题“贲居子曰”。当然,马国翰也对孙瑴的纬书辑佚进行了补充,对一些篇目不明的佚文断其归属,对佚文进行归并整合。就《诗纬》辑佚而言,马氏《玉函山房辑佚书》较之《古微书》不仅有量的增加,更有质的提升。我们以《诗纪历枢》为例,《古微书》辑了13条,马国翰辑了22条。“杓为天狱,主天杀也”出《诗含神雾》, 孙瑴将之辑入《纪历枢》,马国翰则更正为《含神雾》。此外,一些细节也做了调整,如佚文的分类排序。但总体上说,《玉函山房辑佚书》纬书辑佚在辑本文献的运用以及佚文规模方面仍有很大的拓展空间,和后来者也无法比拟。
黄奭是清代辑佚大家,辑佚成就斐然。其纬书辑佚见于两部书,一曰《汉学堂丛书》,一曰《黄氏逸书考》。黄奭生前,其所辑佚书仅有试印本,光绪十九年,其子黄澧重新编目刊印,题名《汉学堂丛书》,其中纬书辑佚凡56种。1925年,王鉴增补旧版并刊印,题名《黄氏逸书考》。1934—1937年间,朱长圻在王鉴的基础上再次修补刊印,但《通纬》则保持不变。《黄氏逸书考》较《汉学堂丛书》更加完备,其中纬书辑佚无论是书目种类还是单本辑文数量都较《汉学堂》本完备丰富。就《诗纬》辑佚而言,《黄氏逸书考》分《诗纬》(泛引)《含神雾》《推度灾》《纪历枢》四种,其中泛引《诗纬》24条,《含神雾》74条,《推度灾》41条,《纪历枢》24条,超过此前任何一本辑佚纬书。其长处在多,其短处也在多,因多而滥,于此书为始。
乔松年的《纬捃》也是在孙瑴《古微书》基础上广泛搜求,并检核出处,所以无论是规模还是准确度都远远超出《古微书》。搜罗纬书佚文之外,该书最后两卷《古微书订误》《古微书存考》,乃专门针对《古微书》而作。正因为其佚文数量、准确度以及编排都胜过此前辑佚纬书,所以日本学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重修纬书集成》才采用此书作为底本。《纬捃》存《诗纬》四种,即泛称《诗纬》(7条)、《含神雾》(35条)、《推度灾》(16条)、《氾历枢》(21条)。但它往往将相同的内容合为一条,如地域音律类(齐地处孟春之位)。但《纬捃》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文献参考方面,许多重要的清人纬书辑本没有参考,如殷元正、赵在翰、张惠言、孔广林、马国翰、陈乔枞等人的辑本都未参看。他订正《古微书》的讹误,却没有参考钱熙祚的校本。
前述诸家皆遍辑诸纬,而陈乔枞《诗纬集证》、胡薇元《诗纬训纂》、廖平《诗纬新解》等专研《诗纬》。从辑佚的角度看,陈乔枞的《诗纬集证》几乎涵括了除《玉烛宝典》外当时他所能见到的所有资料,可谓详备。就文献的准确性来说,大抵也可称精审。他对文献的辨析很有见地,补辑一些佚文也多有据。当然,百密一疏,《诗纬集证》也偶有失校之处。于此不赘述。
20世纪以来,先后有顾颉刚和朱师辙欲重辑纬书。 其中朱师辙欲编《纬综》,资料今存浙江省图书馆《七经纬书》,七种五十一册,大概是以马国翰辑本为底本,部分条目有补充,有些佚文有校记。但很可惜的是,他们最终都未能成书。就纬书辑佚来说,目前较为完备的当属日本学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所辑《重修纬书集成》。此书辑佚分两步,1959—1964年完成《纬书集成》的油印本八册,后经过修订,于1971—1992年完成《重修纬书集成》的出版工作。中译本1994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由栾保群、吕宗力等翻译。 该书以乔松年的《纬捃》为底本,再吸纳明清时期其他学者的纬书辑佚成果。并且在中国学者辑佚的基础上,补充了日本汉文典籍中保留的纬书材料,分别命之为“中佚书”,如《玉烛宝典》,“日佚书”,如“《革命勘文》”。就纬书辑佚而言,存世佚文已搜罗殆尽,《诗纬》亦然。
除日本学者的《重修纬书集成》,山东大学董治安主编的《两汉全书》中也有《两汉谶纬文献》,主要以朱长圻所刊刻《黄氏逸书考》为底本,再利用安居香山的《重修纬书集成》等加以订补。但因为收录在《两汉全书》中,不便使用,故暂时尚难以取代安居氏所编书,《重修纬书集成》仍是目前使用最为广泛的纬书文献。
尽管明清以来学者在纬书辑佚方面耗尽心血,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但同时也存在诸多的问题。关于安居香山、中村璋八《重修纬书集成》的得失,学界已有评价, 于此不再专门论述。而纵观整个纬书辑佚史,纬书辑佚主要存在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因为纬书辑佚作为一个知识系统,其存在的问题一般来说是整体性的,而不专门针对某一专纬,故下面论述不再单独就《诗纬》展开。需要强调的是,我们尽可能以《诗纬》为例来展开论述。
第一,错辑、误辑和漏辑的问题。现存的纬书文献主要是明清学者从浩瀚的古籍中一条条辑佚出来,出现错辑、误辑自然难免。而安居氏《纬书集成》等主要依靠明清辑佚文献,但几乎没有将纬书佚文与出典文献覆核,导致错辑、误辑大量存在。错辑者多为文字错讹或不完整,误辑则多是把不是纬书的内容当成纬书辑录进来,或是把解释纬书的内容当成纬书正文辑录进来。归纳总结安居氏《纬书集成》中的错辑、误辑,大约存在以下四种情况:
一是原始文献有误者,后来的辑佚皆随之而误。如《玉烛宝典》卷六记载郑在“代己之地”,而“代”为“戊”之误。《玉烛宝典》卷六又引《诗推度灾》云“戊己正居魁中为黄地”,是戊己对应中央土,这与郑为地轴大致相同。 安居香山《重修纬书集成》不辨其误而照录,因而出错。
二是原始文献无误,但明清学者辑录时出错,安居氏辑本也随之出错。这种情况比较常见,具体可分为以下几种情况。(一)把原本不属于纬书的材料误作为纬书文献辑了进来。如《纬书集成·河图括地象》:“昆仑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员如削。下有仙人九府治之,与天地同休息。故其柱铭曰:‘昆仑铜柱,其高入天,员周如削,肤体美焉。'” 最先将此段文字辑入《河图括地象》者为孙瑴,孙氏不注出处,钱熙祚校订注曰出《水经注·河水注》,黄奭《通纬》承之。然翻检《水经注·河水注》,知孙氏所引文字不全,出处也不确。其原文为“昆仑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圆周如削。下有回屋,仙人九府治。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之东王公也。故其柱铭曰:‘昆仑铜柱,其高入天,圆周如削,肤体美焉。’其鸟铭曰:‘有鸟希有,绿赤煌煌,不鸣不食,东覆东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东,登之自通。阴阳相须,惟会益工。'”,并且注明出《神异经》。 (二)甲文辑入乙本,张冠李戴。如《毛诗正义·十月之交》孔颖达疏引《中候摘洛戒》文:“昌受符,厉倡嬖,期十之世权在相。”又曰:“剡者配姬以放贤,山崩水溃纳小人,家伯罔主异载震。” 孙瑴辑入《诗纪历枢》。需要注意的是,古代文献对纬书名称的记载颇多混乱,尤其是具体篇目和泛称篇目者,如《诗纬》三篇或皆可泛称《诗纬》。另外,一些内容并不限于某些纬书,若见于多种纬书中,可称为“共享资源”。(三)辑佚文字存在某些字句误讹。如《古微书·河图括地象》:“瀛州多积石,名曰昆吾,炼之成铁,以作剑,光明如水晶。石盖铁卝也。” 黄奭《通纬》录之。孙氏不注明出处,钱熙祚校订注曰出《史记·司马相如传》之《索隐》。然《索隐》曰:“《河图》云:‘流州多积石,名昆吾石,炼之成铁,以作剑,光明昭如水精。'” 姑且不论《河图》是否即《河图括地象》,但就文字比较,便有多处不同。如“流州”误作“瀛洲”,“水精”误作“水晶”,且多出“石盖铁卝(矿)也”等文字。
三是原始文献不误,明清辑本也无误,但安居氏在转录时出错。如《尚书刑德放》:“尧知命表,稷、契赐姓子、姬。” 查乔松年《纬捃》无误,但安居香山引作“于”则误,当作“子”,殷商姓。
四是安居氏日文本《重修纬书集成》无误,而中译本《纬书集成》文字或句读出错。这一点时贤论述详备,不再重复。
五是对前贤相关校勘成果吸纳不够。对于许多基本文献错误,前人已有辨析,比如乔松年对《古微书》的考订,孙诒让对《括地象》与《括地图》关系的考辨等,安居氏《重修纬书集成》都没有充分吸纳。
第二,对纬书佚文的复杂性认识不够,佚文信息展示存在模糊或缺失。古人征引文献比较随意,常依据征引的目的而改动文献,导致同一条佚文被不同文献征引时面貌各异,类书如《艺文类聚》可能和《五经正义》等经疏文献不同,经疏文献有可能和李善《文选》注不同。甚至同一人或同一书如多次征引同一条引文也会出现不同,如李善注《文选》引《河图括地象》“昆仑东南方五千里,名曰神州”堪称千差万别。而明清纬书学者辑佚纬书佚文,也可能会对佚文有改动,造成辑佚和出典文献对应不上的情况。而到了安居氏《纬书集成》,面对纷繁复杂的出典文献和辑佚文献,处理效果则不太理想,尤其是对比较复杂的佚文处理。第一,安居香山《纬书集成》多数情况下依据《纬捃》给出一条正文,其他的多是标识出典文献,事实上不同的出典文献与正文并不相同。仅仅给出典文献,读者并不能完全了解佚文的真实复杂状况。第二,安居香山给出的出典文献数目可能和实际的数目不符,比如上文提到的《河图括地象》佚文,安居香山只提到了12条出典文献中的9条。这自然会造成佚文信息大量流失,读者要想充分了解相关佚文信息,还是要去自己动手查阅资料,很不方便。如果遇到珍惜孤本等稀见文献,甚至只能望书名而兴叹。
第三,《纬书集成》对一些存疑文献处理不当,也降低了整理本的可信度。这一点主要针对清河郡本《纬书》而发。清河郡《纬书》来历不明,世人罕道。黄奭请陈逢衡校雠《汉学堂丛书·通纬》,因为陈氏熟悉清河郡本《纬书》,遂将其收入《汉学堂丛书·通纬》之中。后来遭遇太平天国战火,清河郡《纬书》原书失传。但清河郡《纬书》多独有之文,相当一部分文字抄录的是《淮南子》或《宋书·符瑞志》,并且几乎每条佚文都有郑玄或宋均注,甚至同条佚文二人皆有注。其注文偶尔可与典籍所见郑玄或宋均注复验者,清河郡本《纬书》郑玄、宋均注又与之不同。所以,我们基本上可以断定其为伪造之书。而安居氏《纬书集成》依据《汉学堂丛书》和《黄氏逸书考》,将清河郡本《纬书》录入不做任何区分,又将之视为出典文献,文献失真又乱了体例。《两汉全书·两汉谶纬文献》对清河郡本《纬书》的处理与《纬书集成》相类。
第四,大量纬书佚文有相关注释内容没有呈现。许多纬书佚文,古人有注,比如郑玄注,或明清辑佚学者的解释,甚至还有陈乔枞《诗纬集证》这样集辑佚、注说于一体的专书。这些都应该是纬书辑佚整理的对象,但安居氏《纬书集成》除保留部分纬书佚文的注说内容,或吸纳张惠言《易纬略义》和孙诒让《札迻》相关校记、解说,更大体量的纬书注说内容在现今的纬书整理中没有被充分利用,如孙瑴《古微书》、赵在翰《七纬》中的注说。但这些辑本中有些注文字数很多,对此需要留意,不能因为注文字数太多而影响编排和读者使用。
第五,现今纬书整理成果在辑佚文献的时代性方面往往关注不够,尚有较大改进的空间。就纬书文献而言,除《易纬》外,其他皆亡佚于宋代以前。据此,辑佚《易纬》以外的其他纬书当依据汉唐文献,《易纬》可至宋元甚至到明代。这其中《太平御览》因为依据的是北齐《修文殿御览》,文献来源可能更早,自当例外。但明清以来纬书辑佚在这方面往往不够谨慎,未留心于出典文献的时代性,对晚出的明清文献中纬书材料不做辨析也一概辑入。甚至清河郡《纬书》这样的存疑文献或志怪小说《括地图》《外国图》等也一并纳入,片面地以“多”“全”相炫惑。此外,将《说郛》《古微书》这样的辑佚文献直接作为史源文献,不仅学理上讲不通,也容易致误。这些都是重新整理纬书时要注意的问题,惟其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确保文献真实可靠。
第六,现今纬书整理对文献的版本问题关注不够,因而可能造成失误。辑佚文献的版本其实涉及两个层面的问题:一是出典文献的版本决定了辑录佚文是否可靠,比如安居氏《纬书集成》辑录《开元占经》用的是清恒德堂刊本,据日本学者佐佐木聪研究,相较于成化阁本和程明善本系统的刊本,恒德堂本质量较劣。故《纬书集成》使用恒德堂本《开元占经》常常出错。二是影印辑本选用的底本方面,如上古本《纬书集成》影印殷元正《纬书》用的是上图藏清代观我生斋钞本,版本不如北图所藏题名《纬谶候图校辑》的清钞本优良。
第七,现今整理本虽汇聚明清纬书辑佚之成果,然尚有诸多佚文漏辑,应予以增补。众所周知,安居氏《纬书集成》主要利用中国明清以来辑佚纬书,再增补“中佚”“日佚”而汇成一编。然纬书辑佚非常复杂,所用典籍既浩繁,有所遗漏在所难免。不仅稀见典籍有所遗漏,如《武经总要》中尚有大量纬书佚文未被辑录。即便是习见典籍也有失收,如萧吉《五行大义》。又如唐李淳风《乙巳占》卷三辑录出题名《图纬降象河图》佚文近千字,所谓“图纬降象河图”或即“河图绛象”,佚文和目前所见《河图括地象》多重合。不仅如此,也有明清辑佚纬书已经辑录的佚文,而安居氏《纬书集成》失收的情况,例见张以仁《纬书集成“河图”类针误》。还有考古新见纬书材料也应增补,如敦煌遗书中的《瑞应图》。此外,文献记载汉末郎中郗萌集图纬谶杂占作《春秋灾异》,其书今亡佚,但《开元占经》《天文要录》《天地瑞祥志》等书中有大量郗萌占文。这些占文与其《春秋灾异》是什么关系,需要仔细研究,或于纬书佚文补辑有所裨益。《两汉谶纬文献》在安居氏《纬书集成》基础上稍有增补,但也没有倾力搜集,补辑状况也没有大的改观。即便是《诗纬》佚文相对存世较少,但仍可以予以补遗,比如大家熟知的张衡在《禁绝图谶疏》中引《诗》谶。
上述诸问题之外,还有一个问题专门针对《诗纬》,或者说在《诗纬》研究或文献利用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在此,我们认为有一个问题需要提出来,并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即上文看起来和汉代鲁齐韩毛,尤其是和《乐记》《毛诗序》表达相类的材料大多出自陶宗仪的《说郛》百二十卷本,而《说郛》征引这类佚文材料不注出处,所以我们不知《说郛》辑录的文献依据是什么。而这些材料看起来如此熟悉,而且如此正经八百,和《毛诗大序》太相似,就不能不让人怀疑。笔者觉得不能排除两种可能性:一是《说郛》误辑,《说郛》误辑的例子也很多,比如把《论语谶》《尚书中候》中的内容辑入《诗纬》。二是材料本身有误,尤其对《诗纬》的阐释。比如四始,《后汉书·郎顗传》曰“四始之缺”,李贤注以《关雎》为《国风》之始等等,这显然不是《诗纬》的说法。如果这样的误解内容舛入《诗纬》,自然也可能导致《说郛》出错。这一问题比较复杂,可能需要更多的证据和更加审慎的论证。但这又会导致另一问题的产生,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除了上引李贤注四始,还有宋均注六情。《初学记》卷二十一引《春秋演孔图》曰“《诗》含五际六情”。宋均注曰:“六情即六义: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 但这样的解释显然与纬书语境不符,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以《左传》的“喜、怒、哀、乐、好、恶”解释“六情”。 孔疏其实也似是而非,“六情”细目即是“喜、怒、哀、乐、好、恶”,但内涵却与《左传》所说的不同,翼奉所说“六情”与《演孔图》“六情”关系更密切。但这样的正统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纬书语境中,并冲淡或取代纬书原本的知识话语色彩?是误解还是某种主观的努力而有意为之,其实也需要我们去仔细研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