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2021年教师节之际，志芬告诉我，她计划出版《文化表征与非表征的理论与实践》专著，并邀请我为之作序。我将这个消息作为她馈赠的教师节礼物。作为老师，每当看到学生的成果问世，自会感到无比欣慰。志芬著作标题中包含两个关键词：表征（representation）和非表征（nonrepresentation）。这两个术语是外来概念，经由多个学科引入中国，例如文学、传播学、心理学、数学等学科。这些学科对表征各有定义，在人文地理学中，表征是描述文化的术语，它指被人们清晰表达出来的、意义明确的、被人们普遍了解的人类知识。非表征，顾名思义是指那些未能用文本明确表达出来的、意义不明显的、未被人们普遍了解的人类知识。即便给出这两个术语的定义，人们还是需要用例子来理解这两个概念。而本书则通过北京西四北一至八条历史文化街区，阐述了何为表征的文化，何为非表征的文化。

本书从表征和非表征的双重视角发掘历史文化街区的文化，这是一个重要的突破。以往人们主要关注的是表征文化，如流行的历史文本中对研究区域的介绍。而今大量的关于历史文化街区的著述集中在表征文化上，例如四合院大门的等级、房屋用瓦的形制、材质和颜色、建筑彩绘的代表性内容等。人们很少关注非表征文化，例如忽视历史文化街区内居民在日常生活中的身体实践、个人细微的情感起伏、对胡同生活的琐碎记忆等。志芬在这本书中虽然也大量引用了《宸垣识略》《藤阴杂记》《天咫偶闻》《京师坊巷志稿》等文献中的信息，借此探究西四历史文化街区的表征文化，但是也花了大量笔墨记录了该街区内的非表征文化，这是本书最有价值的部分，也很有趣。譬如，书中摘录了一位普通人所描写的礼路胡同19号院子：“进了堂屋……目送我们进东耳房……妈妈径直回她的房里去了。我独自回东耳房”，“你们就跟她到下房去吧……” ^[1] 在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描述中，没有提到四合院的形制，以及四合院居住上的礼俗安排，但是作者提及了堂屋，东耳房、下房等地点，不仅堂屋需要保护，其他附属房屋也不可或缺，所有这些地点共同成为一个空间容器，存满笔者对家的美好记忆。若没有这些地点，情感似乎失去了空间投射对象。

历史文化街区的表征与非表征可以视为一种文化分类的两个端点，在两端之间是一个过渡带。如果我们将官方规定的民宅建筑营造法式作为表征的典型代表，那么文人杂记、百姓日记则开始向非表征过渡；而胡同里上班族早出晚归的身影，大槐树下闲聊的老人，天空中飞过的鸽群则向非表征趋近；某个时刻邻里之间的一次争吵则可视为典型的非表征。透过一个又一个非表征，我们或许可以看到真正的历史文化街区的文化是如何形成的，百姓记日记，完成了对日常生活重要意义的甄别，邻里花样翻新的争吵，意味着院落新秩序的出现。对历史文化街区非表征文化的研究，意味着学者的目光不仅停留在权威的、唯一的、稳定的表征文化上，而是开拓了更多的视角。我以为，这些新视角包括三个特点。首先，承认文化的具身性，例如只有走向日常生活，才能理解夏日在胡同树荫下行走的惬意。其次，承认临时性知识的意义。只有仔细听了老住户对新来者的高声训斥，才能理解居民为何自觉遵守不在院门道停放自行车的道理，在给定情景中理解文化何其重要。第三，承认知识的中介性，有时即便研究者看到了当地人的“文化”，也未必真能完全地理解之，如果一眼就可以看懂，则不是非表征了，因此我者和他者之间需要中介知识。

表征和非表征理论应用的领域很广泛，本书仅仅是将之应用到历史文化街区。也许读者可以通过阅读本书的案例，掌握表征和非表征理论的要旨，从而应用到与自己正在探索的领域上。这里“跑题”式地列举两个研究领域。其一是地缘政治。思里夫特（Nigel Thrift）是非表征理论的提出者 ^[2] ，他在该理论提出10年后，邀请一批学者合著《非表征理论：空间、政治和影响》 ^[3] 一书，并于两年后出版。他在该书前言中提到，非表征理论可以应用到地缘关系分析中，这会促使学者在分析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911事件，以及其他政治事件时，不再局限在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全球化、全球变暖这些固定的思维模式上，而是开辟更多的分析视角，从而看到那些难以记住的、在某些情景下的另类政治冲动，这样可以更好地理解复杂的地缘关系。其二是影视评论。电影《让子弹飞》包含的内容既有表征，也有非表征。主角张牧之，从悍匪摇身变为清官，与鹅城的恶霸黄四郎展开一次又一次较量。张黄两人似乎是正义与邪恶的代表，这就是表征；而悍匪变清官的临时性动机以及暴动前难以琢磨的民众政治动机就是非表征。

读到这里，读者可能还有许多疑惑，这是因为此未能将全书的精华展现出来，那么就请读者自己品味吧。

周尚意
2021年10月10日

[1] 丁伟：《中国十年情爱报告（上册）》，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18—19页。

[2] Thrift, N.J., Spatial Formations, London:Sage, 1996.

[3] Thrift, N.J., Non-representational Theory:Space,Politics,Affect, London: Routledge,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