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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駁氣質性惡

程子云:‘論性論氣,二之則不是。’ [1] 又曰:‘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禀 [2] 有然也。’朱子曰:‘纔有天命,便有氣質,不能相離。’而又曰:‘既是此理,如何惡!所謂惡者,氣也。’ [3] 可惜二先生之高明,隱爲佛氏六賊之説浸亂,一口兩舌而不自覺!若謂氣惡,則理亦惡;若謂理善,則氣亦善。蓋氣即理之氣,理即氣之理,烏得謂理純一善而氣質偏有惡哉!

譬之目矣:眶、皰、睛,氣質也;其中光明能見物者,性也。將謂光明之理專視正色,眶、皰、睛乃視邪色乎?余謂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皰、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氣質之性。只宜言天命人以目之性,光明能視即目之性善;其視之也則情之善,其視之詳略遠近則才之强弱,皆不可以惡言。蓋詳且遠者固善,即略且近亦苐善不精耳,惡於何加!惟因有邪色引動,障蔽其明,然後有淫視而惡始名焉。然其爲之引動者,性之咎乎,氣質之咎乎?若歸咎于氣質,是必無此目而後可全目之性矣,非釋氏六賊之説而何!

孔、孟性旨湮沒至此,是以妄爲七圖以明之。非好辯也,不得已也。

明明德

朱子原亦識性,但爲佛氏所染,爲世人惡習所混。若無程、張氣質之論,當必求‘性情才’及‘引蔽習染’七字之分界,而性情才之皆善,與後日惡之所從來判然矣。惟先儒既開此論,遂以惡歸之氣質而求變化之,豈不思氣質即二氣四德所結聚者,烏得謂之惡!其惡者,引蔽習染也。惟如孔門求仁,孟子存心養性,則明吾性之善,而耳目口鼻皆奉令而盡職。

故大學之道曰‘明明德’,尚書贊堯,首曰‘欽明’,舜曰‘濬哲’,文曰‘克明’,中庸曰‘尊德性’,既尊且明,則無所不照。譬之居高肆望,指揮大衆,當惻隱者即惻隱,當羞惡者即羞惡;仁不足以恃者即以義濟之,義不足以恃者即以仁濟之。或用三德並濟一德,或行一德兼成四德,當視即視,當聽即聽,不當即否。使氣質皆如其天則之正,一切邪色淫聲自不得引蔽,又何習於惡、染於惡之足患乎!是吾性以尊明而得其中正也。

六行乃吾性設施,六藝乃吾性材具,九容乃吾性發現,九德乃吾性成就;制禮作樂,燮理陰陽,裁成天地,乃吾性舒張;萬物咸若,地平天成,太和宇宙,乃吾性結果。故謂變化氣質爲養性之效則可,如德潤身,睟面盎背,施於四體之類是也;謂變化氣質之惡以復性則不可,以其問罪於兵而責染於絲也。知此,則宋儒之言性氣皆不親切。

惟吾友張石卿曰:‘性即是氣質之性,堯、舜氣質即有堯、舜之性,呆 氣質即有呆 之性,而究不可謂性有惡。’其言甚是。但又云‘傻人決不能爲堯、舜’,則誣矣。吾未得與之辨明而石卿物故,深可惜也!

棉桃喻性

諸儒多以水喻性,以土喻氣,以濁喻惡,將天地予人至尊至貴至有用之氣質,反似爲性之累者然。不知若無氣質,理將安附?且去此氣質,則性反爲兩間無作用之虛理矣。

孟子一生苦心,見人即言性善,言性善必取才情故迹一一指示,而直指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明乎人不能作聖,皆負此形也,人至聖人乃充滿此形也。此形非他,氣質之謂也。以作聖之具而謂其有惡,人必將賤惡吾氣質,程、朱敬身之訓,又誰肯信而行之乎?

因思一喻曰:天道渾淪,譬之棉桃:殼包棉,陰陽也;四瓣,元、亨、利、貞也;軋、彈、紡、織,二氣四德流行以化生萬物也;成布而裁之爲衣,生人也;領、袖、襟裾,四肢、五官、百骸也,性之氣質也。領可護項,袖可藏手,襟裾可蔽前後,即目能視、耳能聽、子能孝、臣能忠之屬也,其情其才,皆此物此事,豈有他哉!不得謂棉桃中四瓣是棉,軋、彈、紡、織是棉,而至製成衣衫即非棉也,又不得謂正幅、直縫是棉,斜幅、旁殺即非棉也。如是,則氣質與性,是一是二?而可謂性本善,氣質偏有惡乎?

然則惡何以生也?則如衣之著塵觸汚,人見其失本色而厭觀也,命之曰汚衣,其實乃外染所成。有成衣即被汚者,有久而後汚者,有染一二分汚者,有三四分以至什百全汚不可知其本色者。僅只須煩撋澣滌以去其染著之塵汚已耳,而乃謂洗去其襟裾也,豈理也哉!是則不特成衣不可謂之汚,雖極垢敝亦不可謂衣本有汚。但外染有淺深,則撋澣有難易,若百倍其功,縱積穢可以復潔;如莫爲之力,即蠅點不能復素。則大學明德之道,日新之功,可不急講歟!

借水喻性

程、朱因孟子嘗借水喻性,故亦借水喻者甚多。但主意不同,所以將孟子語皆費牽合來就己説。今即就水明之,則有目者可共見,有心者可共解矣。

程子云:‘清濁雖不同,然不可以濁者不爲水。’此非正以善惡雖不同,然不可以惡者不爲性乎?非正以惡爲氣質之性乎?請問,濁是水之氣質否?吾恐澄澈淵湛者,水之氣質,其濁之者,乃雜入水性本無之土,正猶吾言性之有引蔽習染也。其濁之有遠近多少,正猶引蔽習染之有輕重淺深也。若謂濁是水之氣質,則濁水有氣質,清水無氣質矣,如之何其可也!

性理評

朱子曰:‘孟子道性善,“性”字重,“善”字輕,非對言也。’ [4]

此語可詫。‘性’‘善’二字如何分輕重?誰説是對言?若必分輕重,則孟子時人競言性,但不知性善耳。孟子道之之意,似更重‘善’字。

朱子述伊川曰:‘形既生矣,外物觸 [5] 其形而動於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曰喜、怒、哀、懼、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 [6]

‘情既熾’句,是歸罪于情矣。非。王子曰:‘程子之言似不非。熾便是惡。’予曰:‘孝子之情濃,忠臣之情盛,熾亦何惡?賢者又惑于莊周矣。’

又曰:‘“動”字與中庸 “發”字無異,而其是非真妄,特決於有節與無節、中節與無 [7] 中節之間耳。’

以不中節爲非亦可,但以爲惡妄則不可。彼忠臣義士,不中節者豈少哉!

朱子曰:‘“人生而靜,天之性”,未嘗不善;“感物而動,性之欲”,此亦未嘗不善。至於“物至知誘,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内,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方是惡。故聖賢説得惡字煞遲。’ [8]

此段精確,句句不紊層次。吾之七圖,亦適以發明朱子之意云爾。而乃他處多亂,何也?以此知朱子識詣之高,而未免惑于他人之見耳。按朱子此段,是因樂記語而釋之。可見漢儒見道,猶勝宋儒。

又述韓子所以爲性者五,而今之言性者皆雜佛、老而言之。 [9]

先生輩亦雜佛、老矣!

張南軒答人曰:‘程子之言,謂:“人生而靜以上更不容説,才説性時便已不是性。”繼之曰:“凡人説性,只是説繼之者善也。”’

玩程子云‘凡人説性,只是説繼之者善也’,蓋以易 ‘繼善’句作已落人身言,謂落人身便不是性耳。夫‘性’字從‘生心’,正指人生以後而言。若‘人生而靜’以上,則天道矣,何以謂之性哉?

朱子曰:‘人之性論明暗,物之性只是偏塞。’

人亦有偏塞,如天啞、天閹是也;物亦有明暗,如沐猴可教之戲、鸚鵡可教之言是也。

程子曰:‘韓退之説:叔向之母聞揚食我之生,知其必滅宗。此無足怪,其始便得惡氣,便有滅宗之理,所以聞其聲而知之也。使其能學以勝其氣,復其性,可無此患。’

噫!楚越椒始生而知其必滅若敖,晉揚食我始生而知其必滅羊舌,是後世言性惡者以爲明證者也,亦言氣質之惡者以爲定案者也。試問二子方生,其心欲弑父與君乎?欲亂倫敗類乎?吾知其不然也。子文、向母不過察聲容之不平,而知其氣禀之甚偏,他日易于爲惡耳。今即氣禀偏而即命之曰‘惡’,是指刀而坐以殺人也,庸知刀之能利用殺賊乎?程子云:‘使其能學以勝其氣,復其性,可無此患。’可爲善論,而惜乎不知氣無惡也!

朱子曰:‘氣有不存而理卻常在。’ [10] 又曰:‘有是氣則有是理,無是氣則無此理。’

後言不且以己矛刺己盾乎?

孔、孟言性之異,略而論之,則夫子雜乎氣質而言之,孟子乃專言其性之理。雜乎氣質而言之,故不曰‘同’而曰‘近’。蓋以爲不能無善惡之殊,但未至如所習之遠耳。 [11]

愚謂識得孔、孟言性原不異,方可與言性。孟子明言‘爲不善非才之罪’,‘非天之降才爾殊’,‘乃若其情則可以爲善’,又曰‘形色,天性也’,何嘗專言理?況曰性善,謂聖凡之性同是善耳,亦未嘗謂全無差等。觀言‘人皆可以爲堯、舜’,將生安、學利、困勉無不在内,非言當前皆與堯、舜同也。宋儒强命之曰‘孟子專以理言’,冤矣!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此二語乃自罕言中偶一言之,遂爲千古言性之准。性之相近如真金,輕重多寡雖不同,其爲金俱相若也。惟其有差等,故不曰‘同’;惟其同一善,故曰‘近’。將天下聖賢、豪傑、常人不一之恣性,皆於‘性相近’一言包括,故曰‘人皆可以爲堯、舜’;將世人引蔽習染、好色好貨以至弑君弑父無窮之罪惡,皆於‘習相遠’一句定案,故曰‘非才之罪也’,‘非天之降材爾殊也’,孔、孟之旨一也。昔太甲顛覆典刑,如程、朱作阿衡,必將曰‘此氣質之惡’。而伊尹則曰‘茲乃不義,習與性成’。大約孔、孟而前,責之習,使人去其所本無,程、朱以後,責之氣,使人憎其所本有,是以人多以氣質自諉,竟有‘山河易改,本性難移’之諺矣,其誤世豈淺哉!

此理皆聖賢所罕言者,而近世大儒如河南程先生、横渠張先生嘗發明之,其説甚詳。 [12]

以聖賢所罕言而諄諄言之,至於何年習數,何年習禮,何年學樂,周、孔日與天下共見者而反後之,便是禪宗。

邵浩問曰:‘趙書記嘗問浩:“如何是性?”浩對以伊川云:“孟子言性善是極本窮原之性;孔子言性相近是氣質之性。”趙云:“安得有兩樣?只有中庸説天命之謂性自分明。”’曰:‘公當初不曾問他,既謂之善,固無兩般;才説相近,須有兩樣。’

善哉書記!認性真確,朱子不如大舜舍己從人矣。殊不思夫子言相近,正謂善相近也;若有惡,則如黑白、冰炭,何近之有?

孟子言性只説得本然底,論才亦然。荀、揚、韓諸人雖是論性,其實只説得氣。 [13]

不本然,便不是性。

問:‘氣質之説起自何人?’曰:‘此起於程、張。 [14] 某以爲極有功於聖門,有補於後學。’

程、張隱爲佛氏所惑,又不解惡人所從來之故,遂杜撰氣質一説,誣吾心性。而乃謂有功聖門,有補來學,誤甚!

程子曰:‘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蓋天下無性外之物,本皆善而流於惡耳!’

玩‘本非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語,則程子本意亦未嘗謂氣質之性有惡,凡其所謂善惡者,猶言偏全、純駁、清濁、厚薄焉耳。但不宜輕出一惡字,馴至有‘氣質惡爲吾性害’之説,立言可不慎乎!‘流於惡’,

‘流’字有病,是將謂源善而流惡,或上流善而下流惡矣。不知源善者流亦善,上流無惡者下流亦無惡,其所爲惡者,乃是他途岐路別有點染。譬如水出泉,若皆行石路,雖自西海達於東海,毫不加濁,其有濁者,乃虧土染之,不可謂水本清而流濁也。知濁者爲土所染,非水之氣質,則知惡者是外物染乎性,非人之氣質矣。

問:‘“善固性也”固是,若云“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則此理本善,因氣而鶻突;雖是鶻突,然亦是性也。’曰:‘他原頭處都是善,因氣偏,這性便偏了;然此處亦是性。如人渾身都是惻隱而無羞惡,都羞惡而無惻隱,這箇便是惡的。這箇喚做性耶不是?如墨子之心本是惻隱,孟子推其弊到得無父處,這箇便是“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 [15]

此段朱子極力刻畫氣質之惡。明乎此,則氣質之有惡昭然矣;大明乎此,則氣質之無惡昭然矣。夫‘氣偏性便偏’一言,是程、朱氣質性惡本旨也。吾意偏于何物?下文乃曰:‘如人渾身都是惻隱而無羞惡,都羞惡而無惻隱,這便是惡。’嗚呼!世豈有皆惻隱而無羞惡,皆羞惡而無惻隱之人耶?豈有皆惻隱而無羞惡,皆羞惡而無惻隱之性耶?不過偏勝者偏用事耳。今即有人偏勝之甚,一身皆是惻隱,非偏於仁之人乎?其人上焉而學以至之,則爲聖也,當如伊尹;次焉而學不至,亦不失爲屈原一流人;其下頑不知學,則輕者成一姑息好人,重者成一貪溺昧罔之人。然其貪溺昧罔,亦必有外物引之,遂爲所蔽而僻焉,久之相習而成,遂莫辨其爲後起、爲本來。此好色好貨,大率偏於于仁者爲之也。若當其未有引蔽,未有習染,而指其一身之惻隱曰,此是好色,此是好貨,豈不誣乎?即有人一身皆是羞惡,非偏於義之人乎?其人上焉而學以至之,則爲聖也,當如伯夷;次焉而學不至,亦不失爲海瑞一流人;其下頑不知學,則輕者成一傲岸絶物,重者成狠 [16] 毒殘暴之惡人。然其狠毒殘暴,亦必有外物引之,遂爲所蔽而僻焉,久之相習而成,遂莫辨其爲後起、爲本來。大率殺人戕物,皆偏於義者爲之也。若當其未有引蔽,未有習染,而指其一身之羞惡者曰,此是殺人,此是戕物,豈不誣乎?墨子之心原偏於惻隱,遂指其偏於惻隱者謂之無父,可乎?但彼不明其德,無晰義之功,見此物亦引愛而出,見彼物亦引愛而出,久之相習,即成一兼愛之性,其弊至視父母如路人,則惡矣;然亦習之至此,非其孩提即如此也。即朱子亦不得不云‘孟子推其弊至于無父’,則下句不宜承之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

朱子曰:‘濂溪説:“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濂溪説性,只是此五者。他又自有説仁、義、禮、智底性時,若論氣質之性則不出此五者 [17] 。然氣禀底性便是那四端底性,非別有一種性也。’

既云‘氣禀之性即是四端之性,別無二性’,則惡字從何加之?可云‘惡之性即善之性’乎?蓋周子之言善惡,或亦如言偏全耳。然偏不可謂爲惡也;偏亦命於天者也,雜亦命於天者也,惡乃成於習耳。如官然:正印固君命也,副貳獨非君命乎?惟山寨僭僞非君命耳。如生物之本色然:五色兼全,且均勻而有條理者,固本色也;獨黄獨白非本色乎?即色有錯雜獨非本色乎?惟灰塵污泥熏漬點染非本色耳。今乃舉副貳雜職與僭僞同誅,以偏色錯彩與污染並厭,是惟正印爲君命,純美爲本色,惟堯、舜、孔、孟爲性善也,烏乎可?周子太極圖 ,原本之道士陳希夷、禪僧壽涯,豈其論性亦從此誤而諸儒遂皆宗之歟?

言若水之就下處,當時只是滾説了。蓋水之就下,便是喻性之善,如孟子所謂‘過顙’、‘在山’,雖不是順水之性,然不謂之水不得。這便是前面‘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之説。 [18]

竭盡心力,必説性有惡,何爲?弑父弑君亦是人,然非人之性;‘過顙’、‘在山’亦是水,然非水之性。水流至海而不汚者,氣禀清明,自幼而善,聖人性之而全其天者也。流未遠而已濁者,氣禀偏駁之甚,自幼而惡者也;流既遠而方濁者,長而見異物而遷焉,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濁有多少,氣之昏明純駁有淺深也。不可以濁者不爲水,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水流未遠而濁,是水出泉即遇易虧之土,水全無與也,水亦無如何也。人之自幼而惡,是本身氣質偏駁,易於引蔽習染,人與有責也,人可自力也,如何可倫!人家牆卑,易於招盜,牆誠有咎也,但責牆曰‘汝即盜也’,受乎哉?

因言:‘舊時人嘗裝惠山泉去京師,或時臭了。京師人會洗水,將沙石在筧中,上面傾水,從筧中下去。如此十數番,便漸如故。’

此正洗水之習染,非洗水之氣質也。

而今講學用心著力,都是用這氣去尋箇道理。 [19]

然則氣又有用如此,而謂其有惡乎?

或問:‘“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其所以有善惡之不同,何也?’勉齋黄氏曰:‘氣有偏正,則所受之理隨而偏正;氣有昏明,則所受之理隨而昏明。木之氣盛則金之氣衰,故仁常多而義常少;金之氣盛則木之氣衰,故義常多而仁常少。若此者,氣質之性有善惡也。’

是以偏爲惡矣。則伯夷之偏清,柳下惠之偏和,亦謂之惡乎?

愚嘗質之先師。 [20] 答曰:‘未發之前,氣不用事,所以有善而無惡。’至哉此言也!

未發之前可羨如此,則已發可憎矣,宜乎佛氏之打坐入定,空卻一切也。黄氏之言,不愈背誕乎!

氣有清濁,譬如著些物蔽了,發不出。如柔弱之人見義不爲,爲義之意卻在裏面,只是發不出。如燈火使紙罩了,光依舊在裏面,只是發不出來,拆去了紙,便自是光。

此紙原是罩燈火者,欲燈火明必拆去紙。氣質則不然。氣質拘此性,即從此氣質明此性,還用此氣質發用此性,何爲拆去?且何以拆去?拆而去之,又不止孟子之所謂戕賊人矣!

以人心言之,未發則無不善,已發則善惡形焉。然原其所以爲惡者,亦自此理而發,非是別有箇惡,與理不相干也。若別有箇惡與理不相干,卻是有性外之物也。

以未發爲無不善,已發則善惡形,是謂未出土時純是麥,既成苗時即成麻與麥,有是理乎?至謂所以爲惡亦自此理而發,是誣吾人氣質,並誣吾人性理,其初尚近韓子‘三品’之論,至此竟同荀氏‘性惡’,揚氏‘善惡混’矣。

北溪陳氏曰:‘自孟子不説到氣禀,所以荀子便以性爲惡,揚子便以性爲善惡混,韓文公又以爲性有三品,都只是説得氣。近世東坡蘇氏又以爲性未有善惡,五峰胡氏又以爲性無善惡,都只含糊云云。至程子,於本性之外又發出氣質一段,方見得善惡所從來。 [21] ’又曰:‘萬世而下,學者只得按他説,更不可改易。’

程、張於衆論無統之時,獨出‘氣質之性’一論,使荀、揚以來諸家所言皆有所依歸,而世人無窮之惡皆有所歸咎,是以其徒如空谷聞音,欣然著論垂世。而天下之爲善者愈阻,曰:‘我非無志也,但氣質原不如聖賢耳。’天下之爲惡者愈不懲,曰:‘我非樂爲惡也,但氣質無如何耳。’且從其説者,至出辭悖戾而不之覺,如陳氏稱‘程子於本性之外發出氣禀一段’。噫!氣禀乃非本來者乎?本來之外乃別有性乎?又曰‘方見得善惡所從來’,惡既從氣禀來,則指漁色者氣禀之性也,黷貨者氣禀之性也,弑父弑君者氣禀之性也,將所謂引蔽、習染,反置之不問。是不但縱賊殺良,幾於釋盜寇而囚吾兄弟子姪矣,異哉!

潛室陳氏曰:‘識氣質之性,善惡方各有著落,不然,則惡從何處生?孟子專言義理之性,則惡無所歸,是“論性不論氣不備”。孟子之説爲未備。’ [22]

觀告子或人三説,是孟子時已有荀、揚、韓、張、程、朱諸説矣,但未明言‘氣質’二字耳。其未明言者,非其心思不及,乃去聖人之世未遠,見習禮,習樂,習射、御 [23] ,習書、數,非禮勿視聽言動皆以氣質用力,即此爲存心,即此爲養性,故曰‘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故曰‘養吾浩然之氣’,故曰‘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當時儒者視氣質甚重,故雖異説紛紛,已有隱壞吾氣質以誣吾性之意,然終不敢直誣氣質以有惡也。魏、晉以來,佛老肆行,乃于形體之外別狀一空虛幻覺之性靈,禮樂之外別作一閉目靜坐之存養。佛者曰‘入定’,儒者曰吾道亦有‘入定’也。老者曰‘内丹’,儒者曰吾道亦有‘内丹’也。借四子、五經之文,行楞嚴 、參同之事,以躬習其事爲粗迹,則自以氣骨血肉爲分外,于是始以性命爲精,形體爲累,乃敢以有惡加之氣質,相衍而莫覺其非矣。賢如朱子,而有‘氣質爲吾性害’之語,他何説乎!噫!孟子于百説紛紛之中,明性善及才情之善,有功于 [24] 萬世。今乃以大賢諄諄然罷口敝舌,從諸妄説辯出者,復以一言而誣之曰:孟子之説原不明不備,原不曾折倒告子。噫!孟子果不明乎,果未備乎?何其自是所見,妄議聖賢而不知其非也!

問:‘目視耳聽,此氣質之性也。然視之所以明,聽之所以聰,抑氣質之性耶,抑義理之性耶?’曰:‘目視耳聽,物也;視明聽聰,物之則也。來問可施於物則,不可施於言性。若言性,當云好色好聲,氣質之性;正色正聲,義理之性。’

詩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爲此詩者,其知道乎!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彝德。’詳詩與子言,物則非性而何?況朱子解物則,亦云‘如有父子則有孝慈,有耳目則有聰明之類’,非謂孝慈即父子之性,聰明即耳目之性乎?今陳氏乃云‘來問可施於物則,不可施於言性’,是謂物則非性矣。又云‘若言性,當云好色好聲,氣質之性;正色正聲,義理之性’,是物則非義理之性,並非氣質之性矣。則何者爲物之則乎?大約宋儒認性,大端既差,不惟證之以孔、孟之旨不合,即以其説互參之,亦自相矛盾、各相抵牾者多矣。如此之類,當時皆能欺人,且以自欺。蓋空談易於藏醜,是以舍古人六府、六藝之學而高談性命也。予與友人法乾王子初爲程、朱之學,談性天似無齟齬。一旦從事於歸除法,已多艱誤,況禮樂之精繁乎!昔人云:‘畫鬼容易畫馬難。’正可喻此。

臨川吳氏曰:‘孟子道性善,是就氣質中挑出其本然之理而言。然不曾分別性之所以有不善者,因氣質之有濁惡而汚壞其性也。故雖與告子言而終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人讀孟子 ,亦見其未有以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也。

孟子時雖無氣質之説,必有言才不善、情不善者,故孟子曰:‘若夫爲不善,非才之罪也。'‘非天之降才爾殊也。'‘人見其禽獸也,以爲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凡孟子言才情之善,即所以言氣質之善也。歸惡于才、情、氣質,是孟子所深惡,是孟子所亟辯也。宋儒所自恃以爲備于孟子、密于孟子,發前聖所未發者,不知其蹈告子二或人之故智,爲孟子所詞而闢之者也,顧反謂孟子有未備,無分曉。然猶時有回護語,未敢遽處孟子上。至于元儒,則公然肆口以爲程、朱言‘未備’,指孟子之言性而言也,言‘不明’,指荀、揚世俗之論性者言也,是夷孟子於荀、揚、世俗矣。明言氣質濁惡,汚吾性,壞吾性。不知耳目、口鼻、手足、五臟、六腑、筋骨、血肉、毛髮俱秀且備者,人之質也,雖惷,猶異于物也;呼吸充 [25] 周榮潤,運用乎五官百骸粹且靈者,人之氣也,雖惷,猶異于物也;故曰‘人爲萬物之靈’,故曰‘人皆可以爲堯、舜’。其靈而能爲者,即氣質也。非氣質無以爲性,非氣質無以見性也。今乃以本來之氣質而惡之,其勢不並本來之性而惡之不已也。以作聖之氣質而視爲汚性、壞性、害性之物,明是禪家六賊之説,其勢不混儒、釋而一之不已也。能不爲此懼乎!是以當此普地狂瀾氾濫東奔之時,不度勢,不量力,駕一葉之舟而欲挽其流,多見其危也,然而不容已也。觀至‘雖與告子言,終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讀孟子 ,亦見其未有以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歎曰:吳臨川何其似吾童時之見也!吾十餘歲讀孟子至義内章 ,見敬叔敬弟之説,猶之敬兄酌鄉人也,公都子何據而遽燎然不復問乎?飲湯飲水之喻,猶之敬叔敬弟也,孟季子何見而遂憮然不復辯乎?至後從‘長之者義乎’句悟出,則見句句是義内矣。今觀孟子辯性諸章,皆據人情物理指示,何其痛快明白!告子性甚執,不服必更辯,今既無言,是已折倒也。吳氏乃見爲不足解惑,見爲未折倒告子,是其見即告子之見,而識又出告子下矣。

朱子曰:‘孟子終是未備,所以不能杜絶荀、揚之口。’

程、朱,志爲學者也;即所見異於孟子,亦當虛心以思:何爲孟子之見如彼?或者我未之至乎?更研求告子、荀、揚之所以非,與孟子之所以是,自當得之。乃竟取諸説統之爲氣質之性,別孟子爲本來之性,自以爲新發之秘,兼全之識,反視孟子爲偏而未備,是何也?去聖遠,而六藝之學不明也。孟子如明月出于黄昏,太陽之光未遠,專望孔子爲的,意見不以用,曲學邪説不以雜。程、朱則如末旬之半夜,偶一明色睒爍之星出,一時暗星既不足比光,而去日月又遠,即儼然太陽,而明月亦不知尊矣。又,古者學從六藝入,其中涵濡性情,曆練經濟,不得躐 [26] 等,力之所至,見斯至焉。故聰明如端木子,猶以孔子爲多學而識,直待垂老學深,方得聞性道,一聞夫子以顔子比之,爽然自失,蓋因此學好大騖荒不得也。後世誦讀、訓詁、主靜、致良知之學,極易于身在家庭,目遍天下,想像之久,以虛爲實,遂侈然成一家言而不知其誤也。

吳氏曰:‘程子“性即理也”云云,張子云:“形而後有氣質之性”云云,此言最分曉。而觀者不能解其言,反爲所惑,將謂性有兩種。蓋天命之性 [27] ,氣質之性,兩性字只是一般,非有兩等性也。’

程、張原知二之則不是,但爲諸子、釋氏、世俗所亂,遂至言性有二矣。既云‘天地之性渾是一善,氣質之性有善有惡’,非兩種性而何?可云惡即理乎?

問:‘子罕言命,若仁、義、禮、智、信五常,皆是天所命。如貴賤、死生、壽夭之命有不同,如何?’曰:‘都是天所命。禀得精英之氣,便爲聖、爲賢,便是得理之全,得理之正。禀得清明者曰英爽;禀得敦厚者曰温和。禀得清高者便貴,禀得豐厚者便富,禀得長久者便壽;禀得衰頹、薄汚(天命無汚,當作‘濁’)者便爲愚、不肖,爲貧,爲賤,爲夭。天有那氣,生一箇人出來,便有許多物隨他來。天之所命固是均一,而氣禀便有不齊,只看其禀得來如何耳。’ [28]

此段甚醇。愚第三圖大意正仿此。

‘三代而上,氣數醇濃。氣清者必厚,必長,故聖賢皆貴,且富,且壽。以下反是。’ [29]

愚謂有回轉氣運法。惟行選舉之典,則清者自高自厚矣。

程子曰:‘性無不善,其所以不善者,才也。受于天之謂性;禀于氣之謂才。才之善不善,由氣之有偏正也。’

罪氣因罪才,故曰孟子時人言才情不善即氣質之説。程、張氣質之性,即告子二或人之見也。

告子所云固是,爲孟子問他,他説便不是也。

愚謂程、朱即告子之説,猶屬遥度之語。茲程子竟明許告子所言是,且曰‘爲孟子問他,他説便不是’,似憾告子辭不達意者。不知諸先生正不幸不遇孟子問,故不自知其不是也。

朱子曰:‘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動,才便是那情之會恁地者。情與才絶相近,但情是遇物而發,路陌曲折,恁的去底;才是有氣力去做底。要之,千頭萬緒,皆是從心上來。’

此段確真。乃有‘才情惡,氣質惡,程子密於孟子’之語,何也?

伊川所謂才,與孟子説才小異,而語意尤密,不可不考。

伊川明言‘其不善乃是才也’,與孟子之説如冰炭之異性,燕、越之異轅矣,尚得謂之小異乎!

氣質之性,古人雖不曾與人説,考之經典,卻有此意。如書云‘人惟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后’,與夫‘天乃錫王智勇’之説,皆此意也。孔子説‘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孟子辯告子‘生之謂性’,亦是説氣質之性。

‘氣質之性’四字,未爲不是,所差者,謂性無惡,氣質偏有惡耳。茲所引經傳乃正言氣質之性善者,何嘗如程、張之説哉!朱子既惑於其説,遂視經傳皆是彼意矣。若僕曲爲援引,較此更似:‘道心惟微’,義理之性也;‘人心惟危’,氣質之性也;‘命也,有性焉’,義理之性也;‘性也,有命焉’,氣質之性也。然究不可謂之有惡。

問:‘天理人欲同體異用之説如何?’曰:‘當然之理,人合恁地底便是體,故仁、義、禮、知爲體。如五峰之説,則仁與不仁,禮與不禮,智與不智,皆是性。如此,則性乃一箇大人欲窠子,其説乃與東坡、子由相似,是大鑿脱,非小失也。’

以氣質之性爲有善有惡,非仁與不仁禮與不禮皆性乎?非説性是一大私欲窠子乎?朱子之言,乃所以自駁也。 9Ml1244kCU+Pji1UUqe975CfhVv1MnFFhRUN9Ju1HkApS7hCM3DuvULMBS4M39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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