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祈祷》是一篇散文,刊《建国青年》1946年第2卷第1期。该文是冰心应《建国青年》编者约稿而写的。《建国青年》创刊于1946年3月,1947年12月终刊,出版地标为“重庆、南京”。该刊提倡政治革新,所刊文章多为宣传国民党的政治主张和理论,也有少量抨击共产党的言论。也许是顾虑到该刊的政治背景,这篇文章发表之后,冰心一直未将它收集,致使它长期以来散佚集外,不为人知。这篇佚文在冰心整个散文中占有着特殊重要的地位,因为它是冰心1946年在中国时局艰危之际,对祖国发出的最恳挚最哀切的祈祷与祝福,对了解冰心抗战胜利后的思想、心态具有颇为重要的史料价值。文章有1100余字,录如下:
在那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得高昂;
在那里,智识是自由的;
在那里,世界并没有被家国之墙隔分片段;
在那里,话是从真理之深处说出;
在那里,不懈的努力向着“完全”伸臂;
在那里,理智的清泉并没有消失在疲乏的结习的沙漠之中;
在那里,心是被你指导着,走向那永远放宽的思想和行动——
走入那自由的天国,我的父,让我的国家醒起来罢。
——《吉檀迦利》第三十五首——
这是印度最伟大的诗人,最虔诚的爱国者,为他黑暗,愚昧,狭仄,分裂的国家,一篇最恳挚最哀切的祈祷,看那末句,“我的父,让我的国家醒起来罢。”真是千言并在一句,声泪俱下!
好久没有动笔了,说是生活不安定也好,但最不安定的,还是这颗茫茫无着的心。八年抗战之中,生活是不安定的,但似乎还有一种希望,一种努力,一种忍受,一种为着不安定而生的自喜和自慰。胜利以后,相反的,这种希望是消灭了,努力是无用了,忍受也没有了力气,自喜和自慰的心情,也受了大大的打击。许久许久,拿不起笔来。有时在友人敦促之下,勉强翻译些富于哲学意味,宗教色彩的诗文,例如泰戈尔的《吉檀迦利》,想以哲学冷静的言语,来镇压自己不安定的心。忽然在重庆的一个雨夜,夜深人静,在雨声中读到这一节,——《吉檀迦利》第三十五首——,我的心和我的执笔的手都忽然颤动起来。抬头呆望隔江晶冷的繁灯,望了半天,忆起古人有“感怀不寐,慷慨抑郁,起诵楞严,求寂终乱!”之句,我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了,“我的父,让我的国家醒起来罢!”
这篇祈祷诗的历史,和中华民国差不多长久了,想不到在诗人写此的三十几年之后,这样的祈求,在印度用得着,在中国也还用得着。
《建国青年》的编者,来向我要文章,我实在没有心情来抒写,但我有一颗至诚的心来祈求。
十万青年因着空前的国难,而慷慨奋发,来执干戈以卫社稷,我曾和许许多多从军的青年说过,我敬佩这些纯洁、坦白、勇敢、年轻的心。如今强敌是被打倒了,很自然的这十万颗纯洁勇敢的心,要退回自己的岗位,就学或就业,在自己的立脚地,作建国的工作。
要知道,强敌是被打倒了,但我们中间,仍是有一种就是这位诗圣所谓之“死一般的结习”(Dead Habit)一种狭仄的成见,使数万万无偏颇的心,不能“无畏”,也不敢抬头,智识不能自由,世界被乡土之墙隔断,话不从真理的深处说出,人们并没有尽着“不懈”的努力,思想和行动,永远不能放宽……
但这银须飘拂,忧心如焚的诗圣,在和我们同一处境的时候,并没有灰心,没有叫嚣,没有诅咒,他只冷静恳切的低下头来祈祷。
我祈求十万青年,挟带着军中严肃的训练,以摧毁敌人的勇气和态度,来对我们自己心中和我们周围这无形的大敌施行总攻击。
一个好的民主自由的国家,便是由“永远放宽的思想和行动”里,处 [3] 立起来的。
六,八,三十五年,南京锏银巷
(原载1946年《建国青年》第2卷第1期)
文章署名“冰心”,文后注明写作日期为“六,八,三十五年”,即1946年6月8日,写作地点为“南京锏银巷”。依据卓如《冰心年谱》 [4] ,冰心于1946年5月1日由重庆到南京,同年7月5日由南京飞回北平。因此,1946年6月8日即冰心写作散文《一篇祈祷》时正在南京,这与该文文后注明的地址“南京锏银巷”相吻合。《冰心年谱》没有说明冰心从重庆到南京后住于哪个地方,只是说同年9月又重回南京,住在颐和路二弟谢为杰家。根据《一篇祈祷》文后所标地址,可确定冰心1946年5月1日到南京后,所住地址为“南京锏银巷”。这个判断也可从冰心1946年4月20日在重庆写给好友赵清阁的信得到证明。冰心在该日给赵清阁的信中写道:“我们就在这两三天走,至迟不过月底。到南京先住老二丈人处,是‘南京新街口锏银巷一号’李汉锋先生转。” [5] 用此信与《一篇祈祷》互证,可确定冰心到南京后居住的确切地址应为“南京新街口锏银巷一号”即二弟谢为杰岳父李汉锋家。冰心从重庆回南京后,由于无地方可去,只好暂居于此,一直到7月5日回北平,9月从北平重回南京,也是住于此处。除此文外,还有1946年10月20日写的散文《无家乐》,该文文后所注地址“南京颐和路”,是冰心到南京所住的另一个地方。
《无家乐》写作者居处的不安定,《一篇祈祷》写作者内心的不安定。抗战胜利并没有带来希望,中国的前途反而更加玄黄不定,瞻望未来,茫茫无着,为了解忧,她从1946年1月开始翻译泰戈尔的《吉檀迦利》,想以哲学的冷静与理性,来镇压自己不安定的心。然而,“起诵楞严,求寂终乱!”泰戈尔《吉檀迦利》第35首对自己国家前途恳挚、哀切的祈祷深深打动了冰心,特别是“我的父,让我的国家醒起来罢。”一句,让她感到“真是千言并在一句,声泪俱下!”令冰心最感痛心的是,在这位印度诗圣所作的祈祷三十年之后,这样的祈祷,不但印度适用,中国也适用!“我们中间,仍是有一种就是这位诗圣所谓之‘死一般的结习’(Dead Habit)一种狭仄的成见,使数万万无偏颇的心,不能‘无畏’,也不敢抬头,智识不能自由,世界被乡土之墙隔断,话不从真理的深处说出,人们并没有尽着‘不懈’的努力,思想和行动,永远不能放宽……”作者所谓的“世界被乡土之墙隔断”,明眼人也许一下便可看出所指为何,但历史大势不是个人所能左右的,该来的必然要来,该去的也终将过去。冰心的希望“永远放宽的思想和行动”也许并不适用于当时中国的现实,但她对祖国满含深情的祈祷,真可谓“声泪俱下”,现在读来也令人动容。
[1] “才”,应为“再”。
[2] 卓如:《冰心年谱》,海峡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99页。
[3] “处”,应为“矗”。
[4] 卓如:《冰心年谱》,海峡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10—111页。
[5] 冰心:《致赵清阁》,见卓如编《冰心全集》第3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78页。“李汉锋”可能为“李汉铎”之误。李汉铎为南京金陵神学院院长,其住宅即位于南京新街口锏银巷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