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诗原文并未见,在《逸经》上也见过,并有《多余的话》。有些人以为造谣,因为他们以为有损于秋白。我倒不以为然,我以为大约是秋白写的。秋白是一个末落 [1] 的官绅子弟出身,受旧的才子佳人熏染颇深,但他后来投身政治,中国革命事业为中共领导人之一 [2] ,卒至牺牲。人说慷慨牺牲易,从容就义难。秋白真是从容就义,不为不光荣。但秋白自然在感情上,在私人感情上,难免有些旧的残余,□ [3] 中共以前生活亦较散漫,所以还没 [4] 有些空闲温习旧的感情,在他情感上虽还保存有某些矛盾,在他的平生却并未放纵它,使它自然发展过,他却是朝着进步方向走的。这种与自己做斗争,胜利了那些旧的,也不为不伟大,小资产阶级 [5] ,知识分子到共产主义中来的途程原来就是艰苦的。所以我并未觉得于秋白有损,不过秋白能连这些多余的话也不说,无人了解的心情也牺牲了吧 [6] ,不更好些么!……
十一月二十七日《星座》
(刊香港《大风》杂志第56期,1939年12月5日)
文章署名“丁玲”。从文中语气可看出,此文为熟知瞿秋白的丁玲所作无疑。
除此之外,笔者认定该文为丁玲所作,还有如下理由。
首先,作为自己的老师和朋友,丁玲对瞿秋白有着很深的感情,在文章中对他时有提及。1930年丁玲发表中篇小说《韦护》,其主人公“韦护”即以瞿秋白为原型。1942年,距瞿秋白被难七年,丁玲在延安写下《风雨中忆萧红》一文。除萧红外,丁玲文中还提起了两位好友,一位为冯雪峰,另一位即瞿秋白:“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1946年,瞿秋白逝世十一周年,丁玲又写下《纪念瞿秋白同志被难十一周年》,以示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丁玲文章中很少再出现瞿秋白的名字。1980年,随着“文革”后政治环境的宽松,丁玲写了《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回忆与随想》 [7] ,对自己与瞿秋白的交往,作了较为详尽的回忆。由于“文革”后《多余的话》成为瞿秋白研究中的热点问题,因此,丁玲这篇文章中有关《多余的话》一节,应编辑要求,以《我对于〈多余的话〉的理解》为题,单独发表于《光明日报》1980年3月21日第3版。丁玲最后谈及瞿秋白应该是1985年的《丁玲谈早年生活二三事》 [8] ,文中对瞿秋白作了简要的评价。由于丁玲与瞿秋白的朋友关系,丁玲在文章中提及瞿秋白是很正常的,由此点可证明《论瞿秋白》应为丁玲所作。
其次,根据丁玲对瞿秋白的一贯评价,可知此文为丁玲所作。《论瞿秋白》一文对瞿秋白所作评价,与后来丁玲对他的评价非常一致。一、对瞿秋白同志英勇就义行为的评价,该文称:“人说慷慨牺牲易,从容就义难。秋白真是从容就义,不为不光荣。”对照《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对瞿秋白之死的评价:“古语说:‘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这句话是有缺点的。‘慷慨成仁’也不易,也需要勇敢,无所畏惧,而‘从容就义’更难。”两文对瞿秋白之死评价不但高度一致,而且所引用的语句也非常相似。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二、对瞿秋白《多余的话》真伪的认定。《多余的话》出现后,一时众说纷纭,很多人特别是左翼人士皆认为此文为国民党伪造,其目的是丑化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论瞿秋白》则认为此文为瞿秋白所作:“有些人以为造谣,因为他们以为有损于秋白。我倒不以为然,我以为大约是秋白写的。”虽然用了“大约”一词,但从随后对瞿秋白二重人格的评价中,可看出文章是认定《多余的话》为瞿秋白所作的,这也是丁玲对待《多余的话》的一贯态度。如《我对于《〈多余的话〉的理解》谈自己对《多余的话》的看法:“我读着文章仿佛看见了秋白本人,我完全相信这篇文章是他自己写的(自然不能完全排除敌人有篡改过的可能)。那些语言,那种心情,我是多么地熟悉啊!” [9] 《论瞿秋白》认为《多余的话》虽无损于秋白,“不过秋白能连这些多余的话也不说,无人了解的心情也牺牲了吧,不更好些么!”这也是丁玲的看法,在《风雨中忆萧红》一文中她曾委婉地提到:“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文中也有类似的话:“我也自问过:何必写这些《多余的话》呢?我认为其中有些话是一般人不易理解的,而且会被某些思想简单的人、浅薄的人据为话柄,发生误解或曲解。” [10] 三、对瞿秋白二重生活或思想矛盾的评价。《论瞿秋白》认为瞿秋白“是一个末落的官绅子弟出身,受旧的才子佳人熏染颇深”,后来虽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但“在私人感情上,难免有些旧的残余”“情感上虽还保存有某些矛盾”。这种观点,丁玲不止在一篇文章中表达过。《风雨中忆萧红》就坦言瞿秋白有着“二重的生活”。《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同样持此观点:“在我们这个不够健全的世界上,他熏染着还来不及完全蜕去的一丝淡淡的、孤独的、苍茫的心情是极可同情的。” [11] 从以上几点可看出,《论瞿秋白》与丁玲对瞿秋白的一贯看法之间高度一致,可断定此文为丁玲所作。
最后,丁玲在《我所认识的瞿秋白》一文中,谈到了自己早在延安时就已经读过《多余的话》,可进一步证明她有着写作《论瞿秋白》的内在动因:
我第一次读到《多余的话》是在延安。洛甫同志同我谈到,有些同志认为这篇文章可能是伪造的。我便从中宣部的图书室借来一本杂志,上面除这篇文章外,还有一篇描述他就义的情景。 [12]
上面这句话中提到的杂志指的应是《逸经》。《多余的话》全文第一次发表于《逸经》第25、26、27期(1937年3月5日至4月5日)。依照《丁玲年谱长编》记载,丁玲到达延安的时间是1937年2月。 [13] 从时间上看,丁玲到达延安不久,《逸经》第25期及随后两期就已经出版了,她在延安是能够看到瞿秋白这篇文章的。这一点,由《论瞿秋白》一文的“在《逸经》上也见过”也可得到证明。因此可确定,丁玲是在延安看到《多余的话》之后,有感而发,写了《论瞿秋白》一文的。
以上三点可确证《论瞿秋白》一文为丁玲所作。
《论瞿秋白》一文为丁玲所作无疑,那么,为什么这篇文章没有被丁玲收入个人文集呢?是无意的疏漏还是有意的弃置?笔者认为丁玲应该是有意放弃了这篇文章,没有收入其个人文集。个中原因,当与该文所谈话题即瞿秋白遗著《多余的话》有关。《多余的话》刊出后,党内一致认为它是国民党为诬蔑共产党而伪造的,一些著名作家如茅盾、郑振铎同样持此观点。对瞿秋白了解甚深的鲁迅虽然私下没有完全否定该文的真实性, [14] 但在公开场合则抱着较为审慎的态度,与茅盾、郑振铎口径一致,认为该文出自敌人造谣。 [15]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直到“文革”时期,《多余的话》成为瞿秋白自首叛变的铁证,被当作政治斗争的工具而拿来使用。因此,从该文产生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多余的话》一直没有得到积极肯定的评价。这段时期内,认定该文的真实性,并且能够对它作出深度剖析的,只有丁玲的《论瞿秋白》一文。由于此文观点与党的立场及主流评价相差甚大,甚至完全相反,加上延安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那种特殊的政治环境,丁玲是不可能把它收入个人文集的。相反,她倒更愿意它迅速消失。这段时期,在其他论及瞿秋白的文章中,丁玲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不再正面谈《多余的话》。 [16] 只是到了1980年,随着政治大气候的回暖转晴,她才能够把心中积郁一吐为快,痛快淋漓地写下《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并特意立专节谈《多余的话》。由此可见,《多余的话》这篇文章在她心中的分量之重。在写这篇文章时,丁玲是否想到四五十年前自己写的《论瞿秋白》一文,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两文对于《多余的话》观点的一致甚至某些语句的相似,可以说明,她在80年代写的这篇文章,是对《论瞿秋白》一文的重温与回应。
《论瞿秋白》一文的发现,为研究丁玲与瞿秋白的关系,提供了新史料。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在大家一致怀疑《多余的话》真实性的情况下,丁玲能顶着巨大政治压力,毫不犹豫地最先认定它的真实性,并且从瞿秋白的二重人格入手,对其真实性作了有力论证,充分说明丁玲与瞿秋白之间,不但存在深厚友谊,且彼此相知极深,只有存在着这种深透的了解,她才能对瞿秋白思想人格的矛盾性做出深刻分析,对《多余的话》的真伪做出迅速准确的判定。姚锡佩先生在《鲁迅读〈多余的话〉之后》一文中认为鲁迅是瞿秋白的真知己。“知己”一语,鲁迅之外,丁玲同样当之无愧。
《论瞿秋白》一文,对瞿秋白二重人格的论述,对《多余的话》真伪的认定与评价,在1930年代,可谓空谷足音。而现有瞿秋白研究文章,对于《论瞿秋白》皆没有提及 [17] 。因此,它的发现,对瞿秋白研究特别是《多余的话》研究,同样具有重要价值。
《论瞿秋白》发表于香港《大风》杂志的时间是1939年12月。丁玲称自己第一次读到《多余的话》是在延安。依据她到达延安的时间1937年2月,及《多余的话》全文刊出时间1937年4月5日,可大致推断:《论瞿秋白》一文应写于1937年4月与1939年之间。另外,文后标明“十一月二十七日《星座》”字样。《星座》指的应该是香港《星岛日报》副刊《星座》。《星座》副刊创刊于1938年8月1日,戴望舒编辑。从“十一月二十七日《星座》”可推断,这篇刊登于香港《大风》的文章,很有可能转载自1939年11月27日香港《星岛日报》副刊《星座》。由于笔者无法看到该刊,此点是否属实,尚待进一步查证。
[1] “末落”,现通作“没落”。
[2] “中国”,前疑缺“为”字。
[3] 原文不清,疑为“入”字。
[4] “没”字疑衍。
[5] “小资产阶级”前疑缺“从”字。
[6] “无人了解”前疑缺漏字句。
[7] 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文汇》1980年增刊第2期。
[8] 《丁玲谈早年生活二三事》,《新文学史料》1986年第2期。
[9] 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回忆与随想》,见张炯编《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3—54页。
[10] 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回忆与随想》,见张炯编《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4页。
[11] 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回忆与随想》,见张炯编《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7—58页。
[12] 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回忆与随想》,见张炯编《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3页。
[13] 王增如、李向东编著:《丁玲年谱长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23页。
[14] 姚锡佩:《鲁迅读〈多余的话〉之后》,《鲁迅研究月刊》1989年第11期。
[15] 茅盾:《一九三五年记事——回忆录》(十八),《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1期。
[16] 《风雨中忆萧红》提到了瞿秋白申诉的“多余”,隐约指向《多余的话》,但毕竟是“隐指”,没有正面论及《多余的话》。但是,对《多余的话》的有意遮蔽,恰恰说明丁玲对该文的重视以及它在延安政治环境中的微妙处境。
[17] 赵庚林:《〈多余的话〉研究史略》,见《瞿秋白百周年纪念——全国瞿秋白生产和思想研讨会论文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152—1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