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松方言的“那里”还可指示动作的情状,如“渠懒腰那里伸她那样伸着懒腰”。“那”也有相同的用法,如“渠懒腰那伸”。指示情状的“那里”和“那”我们称为样态指示代词。“那里”和“那”都可用在状语和动词之间,如“渠慢慢那(里)吃”,可以看成准状语标记。
“那里”“那”用在动词或形容词性成分前作状语,用以指示动作的情状或程度,大致相当于普通话的“那样”“那么”。“里”一律读轻声[· li]。“那”有几种读音:①读入声 ,②读得类似阳平 ,③读轻声 或 , 是入声的“那”的弱化形式, 有可能是阳平的“那”的弱化形式。“那”是“那里”的简省形式,以用“那里”的形式为常。随着“那(里)”语音形式的不同,说话人的主观情绪显示出差异。
“那(里)”修饰动词性成分的例:
(1)渠看倒我她看见我,还眼珠那(里)翻翻白眼。
(2)你一如果讲渠,渠还头那(里)拗。(拗:将头扬起,表示不屑)
(3)渠脚那(里)蹬。(蹬:脚后跟有节奏地上下移动,得意的样子)
(4)那个猪吃得耳朵那(里)刷甩动。
(5)渠那(里)骂你,你哪不受气?
“那”读入声时,是纯粹说话者的立场,如例(1),是将对“眼珠翻”的强烈“不满”直接诉诸听话者,主观性最强;读阳平重在通过指示、描摹情状来作出主观评价,意在让听话人通过自己的观察(“眼珠翻”的动作正在进行)或已有的经验(“眼珠翻”的动作已经发生)作出与自己一致的评价,而听话者也能明显感受到说话者的这种情感倾向;读轻声时,说话者的主观性最弱,但读 比读 的主观色彩稍强一些。
“那(里)”后的动词性成分表示的动作如有程度上的差别,它在指示动作情状的同时还兼有指示程度的作用,如例(5)。
“那(里)”用在形容词性成分前,指示程度。如:
(6)我在这里等脱了你好多时候,你如[ʃo 35] 何那(里)慢哝呢?
(7)你家儿子病得那(里)瘦,你也不买滴补物在渠吃怎么不买点补品给他吃?
(8)你那(里)渴死着了,我倒着了茶你又不喝。
(9)那个伢孩子那(里)晓得事懂事。
(10)那(里)深里的水,渠还敢下去。
“那(里)”指示程度时,“那”的不同读音在表义上也有细微差别。如例(6),“那”读入声是直接表现出说话人对“慢”这种情况的强烈不满;读阳平是较客观地强调程度,“不满、责备”的意思隐含其中,语气较委婉、含蓄;读轻声时,说话者“不满”的主观感情大大减弱,但读 比读 的主观性稍强一些。
一般来说,“那(里)”表示说话者对所言事件“不好、不如意”等的主观评价,但用来描述孩子或说话者所喜欢的某人时,也可以表示“爱抚”的色彩,如例(9)。
“那(里)+VP”通常充任谓语或补语,“那”一般读阳平和轻声,但也可读入声。“那(里)+VP”也可作定语,如例(10),这时“那”一般要读入声或阳平,不读轻声。
“那里”可在同一个句子里出现两次,构成“那里+(NP+那里+VP)”,作补语:
(11)渠吃得那里汗那里溪流。| 你跑得那里气那里吼。
前一个“那里”修饰“NP+那里+VP”,一般不能简省为“那”,“那”通常读阳平或入声,不读轻声;后一个“那里”可简省为“那”,“那”一般读轻声。例(11)的前一个“那里”可以不用,但用与不用意思不同。用“那里”时,表示的事件往往是正在进行的,说者和听者就在动作发生的现场,而且有强调程度的作用。
指示词“那”本读去声 ,读入声和阳平都是去声的变读。由本调“那”构成的指代词有“那里”“那个”“那些”“那搭[·tæ ]那里”“ 那乎[·hu]子那时候”等。“那个”“那些”等的“那”都有与样态指示代词“那里”的“那”相应的变调读法。宿松方言的指示词是三分系统:“这[tæ21]”近指、“那 ”较远指、“兀[uei 21 ]”更远指。由本调“那”构成的“那里”“那个”“那些”等,都有与之平行的近指、远指形式(“这里”“那里”“兀里”;“这个”“那个”“兀个”;“这些”“那些”“兀些”),“那滴 点”只有与之平行的近指形式“这滴”。由变调“那”构成的“那里”“那个”“那些”“那滴”则没有与之平行的近指、远指形式。由“那”构成的复音词如表2—1所示:
表2—1 “那”构成的复音词
“那”读变调时,“那个”“那些”“那滴点”跟样态指示代词“那里”一样,也带有说话者对所言事件的主观评价,指示性较弱。 例如:
(12)渠喜欢那个人。
(13)渠把我里的朗梳梳子一 □kiæ 213 拿去,那个东西都是好的那样一个东西都看成好东西。
(14)那些发瘟里个“发瘟里个”是詈语,这里是骂害人的鸡,把我家园里菜一下全部吃脱着吃掉了。
(15)那滴东西那么小的孩子,还晓得知道那(里)望。
例(12),“那”读本调,“那个 ”只是客观地叙述,“个[·ko]”也可以变读为 ,“那个 ”便带有一点说话者“鄙视、不愉快”的主观色彩。“那”也可以变调。“那”变调时,其后的“个”都读 ,这样,“那个”又有了两种读音: 、 ,这两种读音跟样态指示代词“那里”的未弱化的两种读音表示的主观性基本一致。“那个”读 时,是直接而强烈地表达说话者对此人“不满、鄙视”的态度,主观性最强;读 时,说话者意在让听话者通过自己的观察或已有的认识和经验去作出与自己一致的评价,说话者的主观评价隐含其中。“那些”“那滴”可类推。
由于表主观色彩的“那(里)”“那个”“那些”“那滴”的指示性较弱,因此,其前可再加“这[tæ 21 ]”或“那 ”来强化指示的意义,这就构成了“这那(里)”“那那(里)”“这那个”“那那个”“这那些”“那那些”“这那滴”“那那滴”的形式,这时,第二个音节的“那”读轻声 或 。这就是刘丹青(2001 a)所说的语法化中的强化现象。
我们认为,样态指示词“那里”来源于处所指示词“那里”。笔者所在的方言点属河塌乡。河塌乡样态指代词“那里”和“那”两种形式并存,但“那里”比“那”的使用频率高。在凉亭乡,只用“那里”,不用“那”;与宿松县相邻的太湖县,相当于宿松话“那里”的样态指示代词用“尼[ni 35 ]”,“尼”当是“那里 ”的合音形式。
“那里”本为处所指代词,读作 ,可以充任主语、宾语、状语。各举一例:
(16)我到小孤山去过,那里不好戏不好玩。
(17)你把书搁放在那里。
(18)姆妈妈妈呢?渠那里捡收拾东西。
表处所的“那里”用法上相当于处所名词。与处所名词不同的是,它指示的处所需依赖一定的语境才能确定,比处所名词要虚。当说话者或听话者关注的焦点不在动作的处所时,“那里”表处所的意义就会淡化。例如:
(19)渠那里侧倒头里望歪着头望。| 伢儿孩子那里哭,你去抱下一下渠。
(20)渠那里懒腰那(里)伸。| 你看看看看看,渠那里眼珠那(里)翻直翻白眼。
例(19)的“那里”和例(20)的前一个“那里”均可作两种分析:①指示位置,兼表动作的进行,“那里”前可加介词“在”,“那”读本调;②指示动作的情态,“那”字要变调。无论是指示位置还是指示动作的情态,例(19)(20)所表示的动作一般都是正在进行的,说话者和听话者往往就在动作发生的现场。“那里”理解为表处所时,说话时间跟动作发生的时间一致,由于说话时的场景是明确的,“那里”指示处所的作用就不是很重要,其指示处所的意义就有可能淡化而变得抽象、空泛。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讨论:一是表处所的成分为什么会转化为指示动作的情状的样态指示代词,二者之间存在怎样的语义关联?二是样态指示代词“那里”表示说话者对所言事件“戏谑、嘲笑、鄙夷、不满或喜爱”等主观意义从何而来?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们认为,当人们看到某个动作行为发生的处所或场景时,也就自然了解了动作进行的情状;换言之,当说话者要向听话者描述动作的情状时,往往就以指示动作发生的处所或场景的方式让听话者自己去观察。久而久之,表处所的成分就有可能专门用来指示动作进行的情状。例(19)(20)的“那里”表处所、表动作情态两可,可以作为由处所指代词向样态指代词转变的证明。
第二个问题涉及远指代词语义的主观化。由“那 ”构成的复音词“那个”“那些”“那里”指示的人、物或处所往往跟说话者保持着较远的距离。这种空间距离有可能隐喻为说话者对所言事件的心理距离,表现为所言事件与说话者的心理预期有偏差,因而往往是可鄙的、可笑的、不满的。 当然,这种主观情绪要用变调的手段才能表现出来,我们认为,这两种变调实际是一种强调重音。
至于由“兀”构成的“兀里”不能用来表示动作的情状,则跟它指示的远近有关。“兀”一般用以表示看不见的远指;“那”一般表示看得见的远指。只有“看得见”才有可能同动作的情状发生联系。“兀里”指示的处所不在说话者的目及范围之内,这大约是它未能转变为样态指示代词的原因。
语义的分化常常导致语音的分化。“那里”演变为样态指示代词后,“那”的语音变读为 和 ,语义的虚化又导致“那”的声调弱化,而“里”也可以省掉,只剩一个“那”,结果,“那里”与“那”两种形式并存。
“那(里)”可以是唯一的状语,它前面还可以出现其他作状语的成分,构成“X+那(里)+中心语”的形式。例如:
(21) 渠独弯[t‘ieu 24 ·uan]故意那(里)哭,我把在渠气死着在我被她气死了。
(22)我不缠渠不惹渠我没有招惹她,渠好生着无缘无故那(里)骂我。
(23)你讲一句就要得行了,莫别就是老是那(里)讲渠。
(24)渠在后头后边慢慢那(里)走。| 这些菜活活那(里)烂脱着烂掉了。
(25)渠活那(里)累死着了。(活:副词,真正、简直)
例(21)—(25)的“那(里)”都可作两可分析:①属后,即与后面的动词组配,修饰这个动词;②属前,即与其前的状语结合在一起,这时,“那(里)”类似一个状语标记。由于“那(里)”前面的X意义比较实在,说话者往往会将表义重点放在X上,“那(里)”语义发生虚化,语义上不重要的成分句法上也会变得不重要,这就有可能导致“那(里)”跟其前的X取消分界,发展为一个状语标记。处于状语和中心语之间的居中位置是“那(里)”开始向状语标记语法化的句法环境。不过,在宿松人的语感里,“那(里)”指示动作情态的意味虽然已经淡化,但还没有完全消失,因而我们管它叫作准状语标记。
宿松方言中,与普通话的“地”大致相当的状语标记是“里[·li]”:
(26)你轻轻里搁放,不要搭摔破着。| 我足足里等脱了你两个钟头小时。
(27)渠起早歇晚里做干活。| 渠几他们在叽叽咕咕里讲话。| 我拼命里跑。
准状语标记“那(里)”和“里”相比,存在以下几点不同:①用“里”只是客观地描述动作的状况,用“那(里)”则带有说话者对所言事件“戏谑、嘲笑、不满、鄙视”等主观意义,如“慢慢里走”一般是客观的描述,而“慢慢那(里)走”则带有说话者不满、不愉快的主观感情。②从组合的成分看,能进入“X +那(里)”的 X 很有限,通常只是一些副词,这是因为“那(里)”正处在开始向状语标记语法化的过程中,与之组合的词的范围还比较小;而“里”不但可以后附于副词,还可后附于形容词、动词短语、象声词等。
样态指示代词虚化为状语标记在别的方言材料中也可以找到证据。
据钱乃荣(2003:278),上海话的“能介”可以出现在作状语的副词性成分后,例如:
(28)现在侬一定要老老实实听话,好好能介做人。
(29)侬要轻轻能介走,勿好发出大声音。
“能介”本来是一个复合的指示代词。钱书指出,例(28)(29)的“介”都能改为“个”。“能”的本字即“恁”,“恁”和“介”是“这样”的意思,如:
(30)侬只要像平常能介写好了。| 伊面孔冻得像苹果能介红。
浠水、大冶等方言的“个”也有作指示代词和状语标记的两种用法。据汪国胜(1994:9—10),大冶方言的状语标记有“的[ta 3 ]”和“个[·ko]”(原文写作“果”)两个,“用‘的’只是客观地说明情况,用‘果’则偏重于描述动作进行的情态”。汪化云(2008)认为,这些方言的状语标记“个”来源于指示代词。
南宁平话中的状语标记用“更 ”。例如:
(31)一只字一只字更读。| 泉水哗哗声更流住泉水哗哗地流着。
覃远雄(1998)认为:“‘更’是由指示代词来的。作为指示代词,‘更’是‘这么’或‘那么’的意思。例如:‘亚件事冇是更做(这件事情不是这么做)/你冇行更快嘛,等下我(你别走那么快嘛,等等我)。’在状语后的‘更’仍含有‘这么’或‘那么’的意思……译作普通话的‘这么’或‘那么’,毫无问题。‘更’的作用是复指强调前边表示方式或状态的状语。‘更’是个非强制性成分,不出现句子照样成立,只是少点儿强调的意味罢了。”
据黄伯荣(1996:549),温州话相当于普通话“地”的结构助词是“恁”,如:
(32)慢慢自儿恁做慢慢地做。| 勿响儿恁走不声不响地走。| 好好恁讲好好地说。
结构助词“恁”显然是从指示代词“恁”虚化而来的。
上举方言材料,其状语标记均来源于指示样态的指示代词。宿松方言的“那(里)”似乎在走着一条相同的路线。不过,宿松方言里作为样态指示代词的“那(里)”的源词是一个指示处所的指示代词,跟上举方言的情况又有所不同。由指示处所衍生出指示样态的用法,目前我们还没有看到这样的报告。宿松方言的情况或许可以作为方言类型的一格。
[1] “渠”单用时一般读轻声[·k‘æ 35 ]。
[2] 句末的“在”是表事态出现某种变化的事态助词,大致相当于普通话的“了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