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土主,他的庙祀兴于唐南诏,盛于元,庙祝曾遍布三迆。土主俗称大黑天神,佛名摩诃伽罗,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土主崇拜至明、清逐次衰递,清时昆明县还有土主寺11座,土主庙22座。
省坝志载,有两座土主庙,“神屡著神异”“遇水旱疾疫,祷无不应者”。其一是省垣之内的土主庙,其二是官渡土主庙。
府城土主庙,古名大灵庙。它建于唐代南诏国主蒙氏营造拓东城时,神像是由四川的匠人罗都道太塑造的。传说造像时,有一印度游方僧人菩提巴坡云游至此,他将自己修炼的秘咒丹书放入神像体内,又将手中的菩提树念珠一杖植入神殿前的天井中,念珠居然长成了树,这棵树由唐经五代、宋、元、明,直达千年,至清顺治丁酉年(1657年)才枯萎,又九年,清康熙丙午年(1666年),被大风连根拔起。寺庙正殿的天井中,有两个缅印式砖塔,高一丈多,塔下的石础,有一丈五六见方。
此庙原在省城城隍庙东几十米处,庙为三进,十分宽敞堂皇。道光三年,毁于地震,清咸丰初年重修,20世纪20年代,庙内厢房设有粮仓,这是有钱人设的义赈,委托慈善机关根据民国政府发给穷人的“米飞子”(粮票)供应二道仓米。1941年,提倡科学、反对迷信的龙云政府将土主庙改做小学校址,当差役欲将檀香木雕的土主像焚毁时,大批信徒包围寺庙,几成闹事之态。龙云派出著名的气象学家陈一得先生向民众做劝解工作,但信徒仍然激愤异常,为避免事态扩大,只得采取折中办法,将木雕土主送至官渡土主庙供奉,信徒虽然无奈,也只好作罢,因为办学校也是惠及民众的善事。省府土主庙遂改做华山小学(现五华二小)。这所学校的规模和影响与当时的景新小学一样,在省城名列前茅。
官渡土主庙
官渡土主庙内另一尊泥塑土主官渡土主庙香木雕的土主像,像,被省坝人供奉已有一千二原来供奉于云南府城土主庙内,百余年。泥塑土主的坐骑白牛民国三十年(1941年)“移驾”呈欢天喜地状官渡,原址建了华山小学
官渡土主庙内另一尊泥塑土主像,被省坝人供奉已有一千二百余年。泥塑土主的坐骑白牛呈欢天喜地状
官渡土主庙自此有了泥塑和木雕两尊土主像,成为省城与官渡两地信众的保护神,一身兼任两职,香火更是了得。
农历二月十九的官渡土主庙会,有一项独特的活动:白牛驮土主。传统农业中,牛是农人不可或缺的耕作伙伴,其中白色的牛还被一些人看作高贵与吉祥。其实现代科学告诉我们,如果一些动物的种群本来不是白色的,其中出现的白色个体是因为得了遗传疾病,称白化病,如白虎、白狮、白猴等。但人们可能从原始时代起就相信,这些稀罕的白色动物是吉祥物,它会给人带来好运。佛教将人们的这个心愿编织进佛经故事,于是,藏传佛教的莲花生大师骑的是白牦牛,大乘佛教的文殊菩萨骑的是白象,滇中寺庙所塑的土主也都骑着白牛。但那些白色动物驮着神的形象都是泥塑木雕或纸画的,官渡人、省城人,不,是省坝之人,他们却将一种仅是宗教表征的事情演绎成民俗活动,用活生生的白牛个体驮载木雕的土主,而且这个稀罕事据说自康熙初年就开始了,中途除了天灾与战乱,一直持续到1946年。之后间隔了五十六年,即2001年,官渡土主又有了骑白牛的荣耀。只是活动的主旨已是发展民俗文化,促进旅游经济了。
滇人奉官渡土主为最灵验自有道理。
官渡地处省垣东南,距省城七公里。考古发现,35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人们已经在此地的一些小山包上居住(螺峰村新石器遗址),他们摸鱼虾敲食海螺,以滇池为生。自公元8世纪南诏国在滇池北岸建立拓东城后,此地就逐渐成为沟通洱海文明与滇池文明的重要纽带——滇池唯一以“官”字命名的官家渡口。18世纪,正值清朝康乾鼎盛时期,此地连续出过两个进士。一个名为王思训,他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登进士入翰林院任侍读编修;另一个名为熊郢瑄,他于乾隆元年(1736年)登进士入翰林院任侍读学士。王是文进士,熊是武进士,一文一武,彪炳乡里,省坝农村再无第二。自唐蒙以降,官渡五村2.6平方公里内,各朝各代前后建起六寺、七阁、八庙。其中明天顺年间(1457年)由太监罗珪出资建造的金刚塔已列入中华人民共和国重点保护文物。中国封建社会历代往往将宗教寺庙与文化教育相结合,有着一大群鳞次栉比、金碧辉煌庙宇殿堂的官渡,乡里的办学热情、稚子的求学渴望可想而知。早在康熙三十年(1691年),官府在省坝办了两所义学,一所在昆明城内,另一所就在官渡土主庙内,省府为此将义学田租的一半拨给了这个当时有着“小昆明”之称的乡镇。农人们用舂饵、做麦粑粑、制作米线米粉以及熬更守夜编织官渡纱帕得来的钱供养自家小儿郎,期望着他们像王思训、熊郢瑄前辈一样出将入相、出人头地。在官渡尚义村法定寺旁一栋传代百余年的农民土基房围墙中,我看到了一尊当年考武举必备的石礅,这应是二百余年前那位熊进士为乡里播下的火种。
一个如此人杰地灵的故土,它的保护神——大黑天神的香火自然赫赫扬扬,无与伦比。
我识得这头白牛已经三年。第一年,是在官渡土主庙会不期而遇,当时他就站立在庙前广场供人观赏,我惊奇地看到他与农人如此亲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排队等候着去摸摸他。每一次总有四五人轻轻摸着他的头、颈与身躯,有的两三岁孩童竟是骑在父亲脖颈上去亲近白牛的。我正看得眼热,忽听身旁一人在说,身上哪儿痛,摸牛那个部位就会好,一只手冷不防地伸向牛眼,手指几乎抠进眼眶,我扭头看,这是一个鲁莽的女人。我担心地注视着牛,唯恐他发怒,但是,他却只是多眨巴了几次眼皮,仍然不恼不躁、温文尔雅。养牛老人笑容可掬地陪伴在他身边,劝阻着一些人过于大胆的举动,并且时时留意着他有力的犄角。
2003年农历二月十九,陈家植牵着他的白牛伫立在官渡土主庙前广场,牛作为土主的坐骑,老人就做了神牛的侍者
在老人身旁,我抚摸了白牛温暖的身躯,触摸了有点金属质感的角,并且,我们相互凝视了片刻。
就是从这一刻起,我与他似乎有了某种约定,我要读懂他,并且让省坝之人都读懂他,我向老人询问了地址,打定主意,要一次次去访问他。
我首先向官渡父老了解他们的土主渊薮和旧时活动的盛况。
尽管官渡农民的主体是汉族,但一些老人告诉我,那位土主是彝族,并且已有一千多年享祠的历史。我先是纳闷,这些泥塑木雕之神怎么会有族别,而且还是一个省坝的土著民族。在中国的佛道儒教之中供奉的各路神仙何止百千,你去看看筇竹寺内栩栩如生的五百罗汉,有谁是标了族别的。但是,当我从志书和省坝之人的口传中了解历史后,我多少明白了一些原委。官渡土主庙建于唐时西南的南诏国时期,当时官渡一带生活着彝族先民,是彝族首先建立了土主信仰。数百年后,当中原的大批汉族人被明代的镇南将军沐英等驱赶着离乡别土来昆明“实滇”时,省坝的民族分布有了根本改变,汉族接过彝族的土主信仰,将土主庙的香火延续了下来,若干世代以后,土主就成为省坝之人共同的保护神。说土主是彝族,是表明人们还记着谁是土主崇拜的创造者。
从一位民间塑佛师那里,我知道了云南的神仙与中原、西域有很大差别,即使是同一位神仙,比如观音。
传说有一年,农民们刚刚栽完秧,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驾着祥云为禾苗淋洒甘露,却被可恶的旱魃全部吞食,眼看着碧绿的秧苗即将枯萎,人们心急如焚,这时只见观音菩萨摇身变成了三头六臂的大黑天神。她以邪制邪、以恶攻恶,灭了旱魃,救了农民。
塑佛者说,故事起源于佛经。他还作了很有意思的阐述:观音菩萨本色是美丽、聪慧、慈祥的,她的108变却是人世百态,大黑天神是她的第三个化身,这个神面目狰狞、獠牙裸露,他有三头六臂,三个头三种颜色——黑、红、黄,左右两手各捧日月星辰,其他四只手分别执混天铃、方天画戟、天书和方天印。表明土主力量强大、法力无边,可以助人解脱一切苦难。
我终于明白滇人的土主崇拜为何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因为这个神关怀农民,贴近生活,它是土生土长的;没有文化的泥腿子可以在土主那儿释放焦虑,寄托理想,倾诉自己的一切。这个神也不高高在上,他面貌丑陋,与农民一起生活在泥水中摸爬滚打,朴素的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民在他面前不必自惭形秽。
土主的乡土特点决定了土主崇拜不会像其他登堂入室的宗教一样有规范、程式。我从当地七八十岁的老人那里证实了我的判断,农民们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将土主庙会办成了喜庆吉祥并且实用的悦神娱己大会,尽管请到会的僧人经师们敲钹念经作揖时仍然是引经据典,之乎者也。
二月十九日的正会,十八日就开始忙乎了,人们先把距土主庙百步开外的观音寺内的瓷塑观音请到土主庙大殿供奉,同时,为土主遴选坐骑的事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曾经,省坝的养牛户极多,尤其在边远山区,几乎家家有牛,有的一户还养数头。那些养着白牛的人家,估摸自家的牛灵巧听话,会将它梳理打扮后提前两日送至官渡。这天,办会者将三四头白牛牵入土主庙大殿,让它们挨个站在两人多高的土主泥塑像前,这些牛尽管平日里使的是牛马力,但眼光所及,都是青山绿水的田园,眼前忽然出现缭绕的香烟、炫目的佛堂,它们立即根据自己的秉性与主人的驯养做出不同的反应,有的惊慌不安、扭头想溜,有的察言观色、纹丝不动。这时,胆小惊慌者被淘汰牵走,胆大沉稳者自然成为驮土主的角色。某次,一头牛不知做何感想,竟双膝一屈,在土主像前跪了下来,令办会者大喜,说这是一头被土主选中的牛,从此,白牛跪迎土主成为佳话。
被选中的白牛像明星一样得到人们的侍奉与赞美。人们将香灰撒在热水中,用扁柏枝蘸水为它香汤沐浴,褪去陈年老垢。白天,牛主人陪同它在田坝啃食嫩草,晚上吃的是特制精料:三公斤发潮的干蚕豆掺入上好的豆糠,还拌以两寸长的稻草。这种配餐平时只能在春耕大忙时享用。临阵前,经师为它念起道教“六畜经”,身穿长衫的经师双手击钹,在白牛左右各绕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说:要乖乖驮载土主老爷,不可调皮;说这是件很荣耀的事情,做好了,它的畜生生涯将得到正果。此时,牛主手持缰绳,静静伫立一旁。
十八日晚,又一场别开生面的活动开始了。佛殿地上铺满了散发着松香味的鲜松毛,从大、小石坝附近来的撒梅人(彝族一个支系)要在大殿住一宿,称“宿庙”,并且歌唱诵佛的歌,称“散花曲”。这时,嗓音悦耳的歌者就是晚会的亮点。歌词一般都是农耕生活的场景,外加祈望神助的愿心。
大田修行四角方,又栽辣子又种姜。
辣子哪有姜好吃,八角总比草果香。
田中有位老大姐,会唱九板十三腔。
散花词调唱得好,唱出九板十八腔。
黄豆修行开紫花,去掉壳来滤掉渣。
青浆点成白豆腐,快刀划出白莲花。
煎煎炒炒供菩萨,菩萨案上一瓶酒。
祈求佛祖多保佑,明年赐个胖娃娃。
有的歌词诙谐风趣:
小马修行四只脚,两只起来两只落。
背上驮个皮鞍子,鞍上骑个老斋婆。
左手拉着马缰索,右手拎着香提箩。
有人问我去哪里,观音寺内念弥陀。
这些带着泥土气息的“散花曲”令同伴们听得入神。
这边歌声正酣,那边一些对佛有所祈求的人又开始了另外的活动。佛殿一角,一些妇女在向观音磕头祷告,并献上供品,是装在小土钵中的红酒、白酒,另一些妇女乘人不备,悄悄拿了酒就走,这叫“偷酒”,偷白酒的是求菩萨赐给白衣(医生)为家中病人治病,偷红酒的是为新过门的媳妇求子,如祈求者的愿望得以实现,来年的节日,她们要向菩萨献酒和随心功德。
土主庙大殿前的月台上,人们排队轮序在祭神的“章马”(篾扎纸糊的祭品)胯下爬行,老人传言,如此可以健康长寿。行此礼者似乎都是女性
下午一时,当地有福相的主事者从土主庙“请”出木雕土主像
我原不解,如此良好的心愿为何要用“偷”的形式,仔细一想,便了然于胸,这表示祈求者与菩萨之间是一种私自约定,即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也。宗教自创立之日起就给它的许多活动蒙上“私密”的光环,使它区别于人的其他精神活动,这种“私密”的特点,令信奉者相信神的神秘和神力的有效。
第二天是正会,上午十时左右,省坝所有的民间艺术都在官渡广场与街巷间铺陈开来,锣鼓鞭炮是前奏,耍龙的、舞狮的、秧佬鼓、崴花灯、颠毛驴、踩旱船、对山歌,应有尽有,各村的业余文艺队伍都以能在官渡庙会上一显身手为荣。中华民国时期,滇越铁路在这一日特开了昆明至官渡西庄的专列,从城里老南站发出的一趟趟列车呼啸而至,车刚停稳,车厢子里的善男信女连同玩乐的、采风的和各个行当的小商小贩直奔这个由土主坚守了上千年的风水宝地,人们借着佛的节日在此狂欢,不必衣冠楚楚,不需正襟危坐,那些性情中人还可以乘机手舞足蹈,放浪形骸。
时近正午,养牛人为白牛拎来一桶清水,抱来一堆还带着青豆荚的嫩蚕豆秧,白牛的长舌卷起豆枝,痛快地咀嚼起来。饥饿的人们跑到那一个个支着硕大遮阳伞的小吃摊上,品尝有名的官渡粑粑、饵块、卷粉和米线。金刚塔与周围的寺庙得到片刻宁静,时而可闻庙宇飞檐上风铃的叮当声。
下午一时,迎佛会正式开始,牛主人与几个壮汉拉紧牛缰绳,官渡德高望重的尊者将檀香木雕的土主像掮出。白牛身上早就绑好了鞍扣,披着彩色床毡,上面安放了一张木制宝座,椅背上方还竖着飘飘荡荡的日月逍遥伞,仿若古时皇帝出巡的“銮驾”,牛头上扎着十字披红的绣球。当土主被安放在宝座后,浩荡的队伍出发了。队伍的前列是两幅“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红色大布标,标明本次的祈祷关乎国计民生。周围簇拥着手擎彩旗的年轻人,紧跟着的是土主仪仗“肃静”“回避”的高脚牌和金瓜、银斧、定心鼎等十八般兵器。僧众敲着法器诵着经文尾随而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头驮着土主的白牛,它不紧不慢地跟随在主人身边,几个中年人围护在四周,时时阻挡一些伺机想挤入队列拔牛毛的妇女,告诫大家“今年牛要惊了,不准拔牛毛”。原来,传说驮着土主的白牛特别吉祥,保存几根牛毛会给人带来好运。
人们把但凡想得到、做得成的事都展示在队列中。
若干年轻人抬着三个大章马,章马用竹编纸糊,有两人多高,其上驮着若干锡箔折叠的银元宝和献给上天的经文表章。
十多个身着马褂的男性老人抬着观音。
十多个头戴洋毡帽、身穿长衫子的新姑爷(指结婚仅两三年的年轻人)抬着五谷太子。
数台“会火”展示的是空中舞台。每台在方桌上竖起四五米高的会火杆,顶端设有踏板,一些面貌姣好的十龄童装扮成当日演唱的滇戏戏曲人物,蹬踩在踏板上,做着各种戏剧动作。由几个青壮年男子连案带人扛抬着游行。“会火”亦称“社火”,当年滇中仅有官渡与河西(今通海)有这种娱乐。
数条十五节的大龙舞动着。头上戴秧鸡帽的男性老人指挥着一台秧佬鼓。身着如江南采桑女服装的官渡传统花灯队员有的舞红绸,有的弹烟盒,有的挥彩扇。还有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歌舞班子跟着,其中是否有彝族左脚舞,不得而知。
大队的游众,有的手持九炷香,以示天长地久;有的持六炷,表示六六大顺、六和同春,更多的只持一炷,表意即可。众口同声“迎土主”,依序而行。从土主庙穿过金刚塔到十字街,上宝象河广聚桥过凌云阁,到官渡上、下五村,返回时从金刚塔另一门洞穿过,队列长达数里,历时三四个时辰,这等气势,比起西班牙的奔牛节,若何?
这是数十年前的情景。现在的活动省略了“偷酒”与“耍会火”,游走的路程较前短许多。
庙会场景之一:头戴秧鸡帽的老人,手持花棍指挥着一台秧佬鼓
庙会场景之二:颠毛驴、踩旱船与歪歪精(“歪歪”,方言,即蚌壳)群舞
庙会最精彩一幕:白牛驮土主。据说,此民俗活动由清康熙年间起,至民国后期,前后持续了三百余年。原意是祈福禳灾,现在是为旅游而造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