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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从崔如琢的祖父、父亲处探究当时的社会心理

近代文化转型,带给当代的影响是宗族意识、家庭观念被当作旧文化消除,族谱退出了历史舞台。这意味着在新的历史境遇中,人们的内心境界、思想意识和行为规范都要重新建立。确切地说,固有社会中密不透风、坚不可摧的亲情、师生、朋友关系被斩断,致使今天我们对家族史的追溯仅凭记忆或口口相传,很少有人能了解其祖父之前的事情。因此,我在写崔如琢的家族背景时,只能从其祖父处写起。

祖父崔得胜

崔如琢先生的祖父名叫崔得胜,生于1860年,属猴,习武,相传是晚清山海关副总兵,享年97岁 [1]

“得胜”二字,读起来简单顺口又好记,但在晚清,却是愤怒、焦虑、迫切的民族情绪。在清朝的八旗军、绿营军打不了仗,逢战必输时,每一位接受过传统教育的知识分子,身怀“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儒学担当,时刻准备着为国家和民族牺牲自己。我想,崔得胜的父母也属于这样的人,要不怎么会给孩子取名“得胜”呢?

崔得胜出生的这一年,中国匪患成灾,社会治安主要由家族式的武装组织团练维持,家族长老起着领导、组织作用。他们有资产、有文化、有道德、有威望,对经典感知透彻,忠贞不二,视死如归。在税收、公路、水利建设、教育、慈善、平乱方面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若没有他们,清朝的命运或许在1860年之前结束。而1860年,西学虽没有完全普及,但也算流行,洋人、传教士、信徒飞扬跋扈,享受治外法权(外国人在中国境内不受中国本地法律约束的非法特权),太平军、捻军、秘密社会等异常活跃,晚清政府疲于应付。《剑桥中国史》 [2] 中有一句评价当时广西的话:“无处不山,无山不洞,无洞不匪。”

这还不算什么,更为严重的是,第二次鸦片战争清政府战败,象征国家无上权威、尊贵、繁荣的皇家园林圆明园被列强放火烧得支离破碎,清朝政府被迫分别与英、法、俄等国签订了《北京条约》(签订时间:1860年10月24日—11月14日),致使鸦片贸易合法化,外国人之治外法权在全中国实现了,换一句话说,中国半殖民化程度进一步加深了。

得胜,难!老百姓多文盲,因衣食问题自顾不暇,对国事漠不关心。社会精英、军事将领焦躁不安,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救国、救世之良方,拥有的只是一颗忠肝义胆的心,期待有朝一日赴死沙场。1894年甲午海战,诸多将士宁死不降、舍身成仁的事迹就能说明这个问题。 [3]

“自强”“以夷制夷”“中体西用”(三者为洋务运动指导思想)是崔得胜童年、中年时期体验过的时代新生词,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是这代人所熟知的大人物。在此大背景下,崔得胜接受的教育尽管传统,但也受到一些西化。

得胜老人早年所读的书是科考规定书目,以儒家论理(包含伦理)为主,为学力求致用(清初朴学、乾嘉学派观点,后愈演愈烈)换言之,就是为了考取功名。他18岁走上仕途,但何时、何地、因何做到了山海关副总兵一职,尚待考证。不过,可以肯定,他是一位早年得志、才华横溢、有抱负有理想之人。过去,知识分子可以捐官,但所捐官位只是虚名,像他这样有实权的职位,只能凭借实干才能得来。晚清,不经过科考而以推荐、务实出来的人才虽然说不上很多,但也不少,康有为、袁世凯就是例子,想必,崔老也有这方面的情况。

做山海关的副总兵须智勇双全,内外处理得当。慈禧垂帘,弱国无外交,西方列强动辄用武力威胁炮轰天津、占领北京。而山海关这支属于汉人统领的绿营军,在装备、战力、军纪、后勤、训练、保障十分有限的情况下充当守卫北京门户的重要武装力量,可想而知,其地位十分尴尬。遇到紧急情况,打不能打,不打又不行,因为老佛爷朝令夕改,没有主见,官兵战战兢兢,无所适从。作为一军二把手,崔副总兵面临的难题不是冲锋陷阵,而是筹备军费。自从有了颐和园,慈禧将所有的军费几乎都用于此,使得每一位将领不得不充当化缘的角色,为了粮饷四处忙碌。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清军是一个家长式的组织,“养家糊口”的责任全落在长官身上。

崔副总兵赶上了晚清军事向现代化转变的阶段,请外国教官、走正步、立正、稍息、绑腿、喊口号、挎洋枪、操作大炮等新式军事操练科目被视为“以夷制夷”的最快捷径,而他入伍时擅长的骑马射箭、耍棍弄枪、游泳凿船之古典技能,正在成为过去,只能当作情怀,用在平时和告老还乡后的强身健体上。据崔如琢回忆,其祖父崔得胜晚年还能做踢腿等武术动作。

可是,清军学习西方,心有余力不足,表面而已。请专家、请教官、买装备对于长官来说,困难不少,这个问题谁也解决不好。那个年代,学习西方的过程只是运动式的照搬,缺乏思想指导,不能合而为一,洋为中用只是个口号。况且,由于时代局限,中西文化之碰撞无可避免,对传统的无法割舍,对西化的满心抗拒,造就了自强之“中体西用”(冯桂芬提出)的悲剧。崔得胜晚年还穿中式服装,戴毡帽,穿圆口布鞋,读书赋诗,谈古论今,完全是民族文化气质。

崔得胜妻子的姓氏暂时还不清楚,遗留事迹颇少。据崔如琢说:“祖母是大家闺秀,比爷爷小八岁,念过私塾。1966年前家里有一张老人家的照片,穿旗袍,戴金表,装束讲究,不裹脚。可惜这张照片在1966年后被烧毁了。”

古代妇女一般在幼儿时期开始裹脚,有全裹、半裹两种。清朝除了满族女子被禁止裹脚外,其他民族妇女皆视此为本分,到20世纪末,城镇、乡村里还能见到三寸金莲的女性老人。康有为、梁启超曾经为此呐喊过,但当时,社会上对妇女裹脚这件事并不在意。崔夫人生于1868年,按理说,四五岁时应该裹脚,但她的家长并没有这样做,只能这么说,其家庭接触海外舶来的信息较广,思想较一般家庭开化一些。有可能,她的父亲常游走于开放口岸等中西商业贸易较为发达的地方,换句话说,其父亲不是商人也是有一定权力的人。

晚清读书妇女十分稀少,仅限于民族资本家、高官、知识分子等权贵家庭的孩子,普通人条件有限,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尤其在1875年前后崔夫人读私塾时,土地、粮食问题已经成为国家稳定的头等民生大事,一切内乱皆生于此,读书对老百姓来说,遥远而不切合实际。

金表俗称怀表,民间尚有留存,拍卖行常见,目前的市场价格几万元、几十万元甚至百万元不等。19世纪末20世纪初,大户人家佩戴金表,是对身份的认可与象征。像崔夫人这样的贵族妇女,其佩戴的金表一般外壳镶嵌钻石,并有掐丝珐琅彩绘图案,表盘是白珐琅,有三根滴滴答答的走针。这是西方国家专门为中国高端客户量身定制的外贸奢侈品。由此可见,崔夫人出身不凡,非富即贵。不裹脚,读过书,戴金表,这三项就已经透露了她的成长环境十分优越。

父亲崔墨林

进入20世纪,文化转型较为激进,在西学输入的大背景下,经济贸易和殖民入侵带给中国在教育、铁路、通信、邮政、宪政、军事等方面一系列的变革,可谓荣辱与共。在列强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与传统中国的羁縻政策相对应)与不平等条约下,人们开始认识到社会发展遵循弱肉强食、野蛮淘汰的“达尔文进化论法则” [4] 。崔墨林是在这个乱世的高峰期呱呱坠地的。

崔墨林即崔如琢的父亲,生于1900年,兄弟中排行老三,性直、寡言、重理、豁达、轻财。他是实业家、民族资本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践行“实业救国”,经营汽车制配、面粉生意。妻子张淑贞,小他八岁,地道老北京人,在家行五,幼年读过书,能识字作文。夫妻二人于1920年在北京新街口购置了一处大院,房屋达百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被没收充公,分配给群众,如今里面还住着近100户居民。墨林先生刚降生时,山东拳民进京,京城治安极差,反洋情绪由极端走向暴力,凡是用洋货、信洋教、与洋人接触过的人都被称为“毛子”,与洋人待遇一样,会遭到杀身之祸。确切地说,义和团进京对新式知识分子、官僚、资本家极为不利,可这一回,崔家因是军事将领家庭,躲过一劫。义和团进京,慈禧盲目地向八国宣战,导致了1901年《辛丑条约》产生,标志着晚清政权即将崩盘,中国领土、铁路、矿产、海洋等资源正式被疯狂瓜分。

崔墨林受教育时期。自1905年起,新式教育在北京开始普及,物理、数学、化学以及形形色色、琳琅满目的革命启蒙书籍和外国翻译读本在书摊上随处可见。日本留学生陈天华的《警世钟》《猛回头》,邹容的《革命军》,用极具忧患、迫切、惶恐的醒世言辞来唤醒世人抵抗洋人、推翻满清、保国保种的救亡意识。墨林先生即是在这种环境里初受启蒙教育,青年时又在北京的新式书院、学堂里接受着新鲜奇特的新学洗礼。机械制造原理、大型车间设备维修是必修课,为其以后的事业打下了坚实基础。

他是在新文化(西学、新学)里成长起来的民族资本家 [5] ,一生接受的全是一个“新”字,这其中有他对政治、国家、民族的理解。尤其在1915年新文化运动开始,一个尚处治学期的十几岁孩子,容易被外界感染。那些为革命献身的青年才俊、外交家、实业家、文学家、诗人、思想家都是他所崇拜的人,可他唯独对绘画不感兴趣,因为,特殊时代造就了其特别心理。邹容、陈天华、陈独秀、胡适是拒斥固有价值、固有文化之先锋,而传统绘画正是这种价值和文化之一,所以才不受重视。我向崔如琢求证过:“父亲对您走绘画这条路支持吗?”他答:“不支持,他觉得画画没出息!”

尝试建立新思想、新道德、新社会、新秩序是20世纪初的时代特征。到底“新”到何等程度?总统制、内阁制是新生的,矿产、制造、铁路、通信、邮政、军事、诗歌、小说、杂文等无一不新,尤其是家境较好、有能力出国留学的年轻人,其“新”更彻底。对于本土培育的像崔墨林这样的本土年轻人,在行为上即便追求合乎时代之理,但其在内涵上稳重沉郁,耳目口鼻、视听言动之功近乎中庸。不过,新时代里,邹容、陈天华、吴樾、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等前辈视死如归、不计得失、冲锋陷阵的牺牲精神,影响他很深坦荡磊落,在危难时敢于较真,这就是崔墨林的优点。

墨老的一生是中国历史最危难、最艰难的时期。1900—1978年,中国在曲折中百折不挠地进行着现代化建设。这78年,新旧知识、财产福祸相依。他20岁购置了新街口大院,意味着事业旺盛,飞黄腾达。不可回避的是,这时社会各个阶层之间的矛盾开始激化,佃农、雇工由19世纪末针对政府关于地租、工钱的基本生存诉求,转向了对雇主的政治斗争,愈演愈烈。所以,如何在紧张的环境里逆向发展,考验的是崔墨林的智慧。

幸运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他与雇工之间的劳资纠纷从未出现过,自家的汽车制配厂、面粉厂的工人都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地劳作并能与其和谐相处。不幸的是,20世纪初的商人,担负的税收压力超乎寻常,军阀统治下的混乱社会,商人就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1945年日本投降后,崔家除了有新街口大院,在财富积累上与1937年前的鼎盛时期相比已有天壤之别。

从1920年崔家的商业王国最鼎盛到20世纪40年代末彻底坍塌,近30年里崔墨林目睹的是战乱、政权更替、百姓水深火热、经济萧条、通货膨胀以及各种政治运动。

道家有云:“得之坦然,失之淡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 [6] 1978年,崔墨林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历程。此时崔如琢34岁,已在画坛崭露头角。 pM6194kdqYu/2vSnFXirIJsqa0txo3nhT0TnRPxFP+KEvFD59/4qtUDTfjNyZV0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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