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武士电影”概念辨析

“武士电影”（Samurai film）也被称为武士片，它是伴随着《罗生门》《地狱门》《七武士》这类日本古装剧相继在西方电影节上摘取大奖 而开始见诸西方影评人笔下的 ，也就是说，这一概念始源于西方。而在日本本土，人们则习惯用“时代剧”（Jidai-geki） 或“剑戟剧”（Chanbara） 来指代它。随着西方影评界对日本电影了解的深入，时代剧和剑戟剧这些概念也相继进入西方学术视野，并译为Period film和Swordplay，然而这两个概念的引入，并未影响到武士电影这一概念在西方影评界的广泛使用，人们还是倾向于用“武士电影”这一概念来命名这一独具日本民族特色的电影类型。在笔者看来，原因不外乎以下两点：一是武士电影的命名更能凸显这类影片的民族属性，使其区别于那些世界范围内与其相似的其他电影类型，比如美国的西部片、中国的武侠片等；二是时代剧这一概念范围太广、内容太杂，很难将其看作一个独立的电影类型，而剑戟剧这一命名又太过于强调此类影片的商业属性，以致相对忽略了蕴含其中的历史属性和文化属性，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偏离了这一电影类型的精髓和要义。正因为如此，武士电影这一概念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更为广泛的支持和认可。

那么，究竟什么是“武士电影”，它的内涵和外延是什么？它和时代剧、剑戟剧（剑斗片）、任侠电影（Yakuza film，也称任侠片）这些相似概念之间的联系和区别又是什么？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梳理和总结一下西方影评界对武士电影这一概念的理解和定义。从相关的研究资料来看，尽管有不少西方学者在其著作和论文中都曾或多或少谈到过什么是武士电影，但总的来说，西方影评界对于武士电影这一概念至今尚无一个明晰、完整而统一的定义。对于武士电影这一电影类型所应具备的基本要素，学者们虽然达成了一定共识，但也存在一定争议。

具体来看，达成共识的主要有以下两点：一是这类影片的背景大都设定在1868年明治维新之前；二是影片的主人公大多为武士和浪人，也可以为忍者、带剑的平民侠客，甚至匪盗、赌徒、黑帮等。比如Sybil Thornton在其论文中就曾谈到“‘武士电影’是美国指称日本时代剧（以1868年前的日本历史为背景）的专门用语。……这一概念包括以武士（家臣）、浪人（脱离藩籍、到处流浪的武士），乃至赌徒和匪徒为表现对象的时代剧电影。” ^[1] Anderson和Richie在定义武士电影这一概念时也提到“这些电影里的主人公，通常是一名武士，无论他是否有主公，或者是一个带剑的平民侠客，有时也可能是一个赌徒。” ^[2] 对此观点有过明确表述的还有Roland Thorn ^[3] 、David Desser ^[4] 和Alain Silver，只不过Alain Silver是将“忍者”这一系列单独提出。Patrick Galloway的表述虽然看似有异议， ^[5] 但从其所引片目来看，其观点其实与其他学者并无二致。

就学者之间的争议而言，突出体现在以下几点：首先，对于剑斗（Swordfighting）在武士电影里究竟占据何种地位的问题不同学者之间有着不同看法。部分学者认为，“剑斗”是武士电影的必备要素，也是判别其是否为武士电影的基本标志，依循这一逻辑，他们很自然地将武士电影等同于日本的本土概念剑戟剧，比如Sybil Thornton在其论文中就曾明确提出武士电影只不过是日本剑戟剧概念的西化表述 ^[6] ，这一观点在 Alain Silver的 The Samurai Film 中同样也有所表露 ^[7] ，但从该书后面附录所列举的影片片目来看，却又不仅仅囿于剑戟剧，同样有不少的时代剧被收录其中，或许这在某种程度上正反映出Alain Silver对该问题的犹疑态度。除此之外，Patrick Galloway在论及武士电影的基本要素时同样也指出剑斗是其中的必备要素 ^[8] ，只不过其武士电影概念的外延要明显小于日本本土概念剑戟剧 ^[9] 。与上述观点相对照，另外一些学者则认为，“剑斗”虽然是武士电影中的一个重要元素，而且大部分武士电影都离不开这一元素，但并非核心要素，更不是必备要素，因而不能简单地将其作为划分是否武士电影的基本依据，同样有不少好的武士电影鲜少剑斗或没有剑斗场面，依循此逻辑，他们很自然地将武士电影同日本本土概念剑戟剧区分开来。比如Roland Thorne在其著作 Samurai Films 中就明确谈到这个问题，“当然是否所有武士电影都包含剑斗？这同样有疑问。真正的武士电影涉及的不仅是剑斗，它还包含更多。实际上，有些武士电影几乎没有动作场面。” ^[10] 而早在20世纪80年代，David Desser在其著作 The Samurai Films of Akira Kurosawa 中也曾表达过类似看法 ^[11] ，时隔二十年后，他在接受采访时又再次重申了他的这一观点，并得到了大部分学者如Tony Rayns、Joan Mellen、Donald Richie的认同 ^[12] 。

其次，对于有武士现身的时代剧是否都可以划为武士片的问题学者之间同样尚存争议。虽然这一问题并没有被学者们明确提出，但从其著述正文或附录对武士电影片目的选择上我们不难看出此种差异。其中，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罗生门》《地狱门》等部分影片的归属问题上，即这类影片是否应该归属武士电影。其实，在日本时代剧传入西方的早期，西方影评界曾经很自然地将此类影片通称为武士电影，如今，这一问题的提出既是对早期武士电影概念运用的质疑，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西方影评界对武士电影这一类型的深入思考。通过这一思考，部分学者提出“有武士现身的时代剧不一定就是武士电影”的观点，并认为《罗生门》《地狱门》这类影片严格说来不应该算作武士电影。比如David Desser在接受采访时就提出《罗生门》《地狱门》这类影片更多地应该算作一种异国情调电影，而不是武士电影，而Stephen Prince也认为虽然其中有武士，有剑斗，但并非武士电影，只是徒有武士外表的古装剧而已，持有类似观点的还有Joan Mellen、Tony Rayns和Donald Richie，据此，他们一致认为传入西方的第一部武士片应该是《七武士》，而非《罗生门》。 ^[13] 不同于此，仍有部分学者依然固守传统武士电影的观点，在他们的论著中，《罗生门》《地狱门》这类影片和《七武士》《宫本武藏》一起，都被纳入武士电影的行列，甚至《怪谈》《利休》等影片都被囊括其中。也就是说，这些学者对武士电影的划分并没有那么严格，在他们看来，有武士现身的时代剧被视为武士电影也尚无不可，其中体现尤为明显的是Alain Silver的 The Samurai Film ，其次是Patrick Galloway的 Stray Dogs & Lone Wolves ： The Samurai Film Handbook 和 Warring Clans ， Flashing Blades ： A Samurai Film Companion 。 ^[14] 值得一提的是，还有一些学者从时代剧出发，认为由于日本时代剧大部分都离不开武士，因而时代剧的主体也可以被称作是武士电影，从而得出“时代剧≈武士电影”的结论，不难看出，尽管其逻辑起点与前面学者不一致，但就其观点本身来看，仍是倾向于传统武士电影观点的。 ^[15]

那么，应该如何看待这些共识和争议，究竟何谓“武士电影”呢？在笔者看来，要厘清这些争议，以期准确界定武士电影，首先必须要抓住武士电影的本质，不能被某些纷杂的表象所迷惑，而武士电影的本质，说到底就是一种武士精神，以此为基点，笔者试图从以下几方面来界定武士电影：第一，从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来看，武士电影大多讲述的是1868年明治维新之前发生的故事，它包括平安时代、战国时代、德川时代和幕末时代，且以讲述德川时代和幕末时代的故事居多。 第二，从影片主人公的身份来看，武士电影的主人公主要为武士和浪人，也可以为忍者、带剑的平民侠客，甚至匪盗、赌徒、黑帮等，其中主人公是否具有武士精神，是判别是否为武士电影的一个重要依据。第三，从影片主题来看，武士电影旨在表现和探讨武士精神，当然，也有部分武士电影重在展现武士生活、历史和命运。第四，从影片的影像特征来看，武士电影大多离不开剑戟杀阵的展示，这些动作场面往往成为影片的一大看点，当然，也有部分影片例外。 第五，从影片拍摄的时代背景来看，武士电影的发展历史几乎与整个日本电影史同步，即上溯默片时代，下至21世纪的当下，其兴衰沉浮烙有明显的时代印记。总之，所谓武士电影，指的是以明治维新之前的日本历史为背景，旨在表现和探讨武士精神，以及展现武士生活、历史和命运的一类电影，影片的主人公主要为武士和浪人，且大多包含剑斗场面，影片历史与整个日本电影发展史同步。

那么，武士电影和时代剧、剑戟剧（剑斗片）、任侠电影（Yakuza film，也称任侠片）这些相似概念之间的联系和区别又是什么呢？为了阐释的明晰，我们还是以上述五方面作为参照。首先，就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而言，武士电影和时代剧、剑戟剧是一致的，都是以1868年明治维新之前的古代日本为背景，而任侠电影则是以近代日本为背景，具体时段是从明治时代末期到昭和时代初期，即日本的“战前”时代。 其次，就影片主人公的身份而言，时代剧最为宽泛，几乎没有限制，剑戟剧则与武士电影基本一致，任侠电影最为狭窄，主人公主要为黑帮人物。再次，就影片主题而言，时代剧的主题最为广泛，剑戟剧虽然在题材选择上与武士电影大致相同，但就主题而言，却更侧重于娱乐，较少审视与思考，不过详述起来，二者主题的区别并不是那么明晰， 而任侠电影则往往以表现“任侠道”为核心主题，“即以最大限度的苦痛试炼其忍耐力、以‘义理’关系束缚行为模式，以自我牺牲式完成男人的‘美学’。” 从一定程度上说，它与部分武士电影的主题具有某种相似性。 复次，就影片的影像特征而言，剑戟剧离不开剑戟杀阵的展示，这也是剑戟剧的核心，任侠电影同样也离不开杀阵，但其道具主要为太刀和枪，而武士电影和时代剧则并非如此。最后，就影片拍摄的时代背景而言，武士电影、时代剧、剑戟剧三者基本一致，而任侠电影作为日本黑道电影的第一阶段 ，则诞生、兴行于20世纪60年代，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总而言之，从范畴大小来看，武士电影应该是介于时代剧和剑戟剧之间的一个概念，即大于剑戟剧而小于时代剧。尽管部分武士电影在主题上与任侠电影具有某种共通性，但其范畴归属不同，武士电影和剑戟剧一致，都属于时代剧范畴，而任侠电影则属于现代剧（Gendai-geki） 范畴。

[1] Sybil Thornton，“The Samurai Film”， Film Quarterly ，Vol.31，No.2，Winter 1977-1978，pp.58-59.

[2] Anderson and Richie，p.64，转引自David Desser， The Samurai Films of Akira Kurosawa ，Ann Arbor：UMI Research Press，1983，p.21.

[3] 参见Roland Thorn， Samurai Films ，Harpenden：Kamera Books，2008，p.20，“Pre-industrial Japan，usually the Tokugawa period （1603-1868），forms the setting.”

[4] 参见David Desser， The Samurai Films of Akira Kurosawa ，Ann Arbor：UMI Research Press，1983，p.22，“TheSamurai film is set in Japan's feudal past，which at its broadest can be considered from the Kamakura，Momoyama，Muromachi，and Tokugawa eras.”以及p.21中对Anderson、Richie话语的引用及所表达的赞同（参见注释）

[5] 参见Patrick Galloway， Stray Dogs & Lone Wolves ： The Samurai Film Handbook ，Berkeley：Stone Bridge Press，2005，p.11，“The minimum requirements are these：1.The film has samurai in it…3.It takes place during one of the designated historical periods.”

[6] 参见Sybil Thornton，“The Samurai Film”， Film Quarterly ，Vol.31，No.2，Winter 1977-1978，pp.58-59，“‘Samurai film’ is….The Japanese term is chambara（onomatopoeic for the sound of clashing of swords）：…”

[7] Alain Silver， The Samurai Film ，Woodstock & New York：The Overlook Press，2005，pp.42-55.

[8] Patrick Galloway， Stray Dogs & Lone Wolves ： The Samurai Film Handbook ，Berkeley：Stone Bridge Press，2005，p.11“The minimum requirements are these：….2.There is sword fighting….”

[9] 从外延上看，剑戟剧与时代剧是同步的，都可以追溯至日本的默片时代，而从Patrick Galloway在 Stray Dogs & Lone Wolves ： The Samurai Film Handbook 中所列举影片片目的时段来看，上溯20世纪50年代，下至20世纪80年代以来，因而说其外延要小于剑戟剧。

[10] Roland Thorne， Samurai Films ，Harpenden：Kamera Books，2008，p.20.

[11] 参见David Desser， The Samurai Films of Akira Kurosawa ，Ann Arbor：UMI Research Press，1983，p.22，“Some true Samurai films contain little killing，others seem devoted exclusively to the use of the sword （called in Japanese chambara，Sword Drama）.”

[12] 参见纪录片Kim Hendrickson， Seven Samurai ： Origins and Influences ，The Criterion Collection，2006.

[13] 参见纪录片Kim Hendrickson， Seven Samurai ： Origins and Influences ，The Criterion Collection，2006.

[14] 参见Alain Silver， The Samurai Film 一书后面的影片附录和Patrick Galloway， Stray Dogs & Lone Wolves ： The Samurai Film Handbook 和 Warring Clans ， Flashing Blades ： A Samurai Film Companion 两部书中的正文。

[15] 参见J.L.Anderson，“Japanese Swordfighters and American Gunfighters”， Cinema Journal ，Vol.12，No.2，Spring 1973，pp.1-21. OZsgStmHUf0NopauDmaMaQRuLe3o+MPvQ0qIauT6LmWXVq8fPZmqOurqaXvhdQB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