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今天的“斜杆青年”去描述布莱希特,是过分轻佻了。除了复杂多面,他还背负着汉娜·阿伦特所谓的“黑暗时代”的重压。正是这一沉重的历史负担,赋予布莱希特一种独异的风格和位置。“黑暗时代”既是他的所有作品的实质内核,也是把他和所有伟大的心灵纽结在一起的力量。布莱希特在《三毛钱歌剧》中的自我定位是“知识饥渴症”患者。这里的知识不是狭义的认知和经验,而是世界观。这一无药可救的“病症”,使布莱希特及其作品成为不见边际的森林。置身其中的人们,有的闻到芳香,有的感到迷失,有的听到风声,有的看到阴翳……这些不同的感受最终被转换成不同的布莱希特论述。这些论述所呈现的布莱希特造型是复数的。不同的情势,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景框,既构造着不同的布莱希特,也折射着知识界在诸种问题脉络中迥异的自我期许。布莱希特和戏剧、布莱希特和诗歌、布莱希特和德国、布莱希特和中国、布莱希特和电影、布莱希特和理论、布莱希特和政治、布莱希特和……布莱希特已然成为解证现代性思想问题的一个有效参照框架或意义起源(originality),这个符号的后面可以追加任何一个事物作为替补(supplement)。也许,我们还可以说布莱希特和美食或布莱希特和运动,而这决不仅仅是一种恶作剧。因此,与其去追问“布莱希特究竟是什么样的”,不如反思“布莱希特何以是这样或那样的”。
姚佳根博士的著作《重返“史诗剧场”:布莱希特戏剧研究》自然是众多“替补”之一,大致可以框定在布莱希特和戏剧/文学的范围之内。这部属于当下的著作,需要在当下的戏剧研究氛围中去定位。自克莱顿·汉密尔顿(Clayton Hamilton)的《戏剧理论》( The Theory of the Theatre )在20世纪初出版以来,戏剧从文学到剧场的观念转移就不可遏制地兴起了。随后,戏剧研究领域由解构思潮的加持,成功地把一度“霸权”的文学贬抑到了一个黑暗的角落。如今,当人们谈起“戏剧”的时候,几乎很难与案头的剧本联系在一起,更多指涉着剧场的表演空间实践。戏剧文学似乎逐渐成为“史前恐龙”般的存在。但是,佳根博士的著作却旨在“回到布莱希特的原初构想,回到他的作品中”。这一令人不安的“文学性”选择,多多少少有些违逆学术研究的潮流。但我想,这一逆流而行的姿态(gesture),难道不正是“布莱希特式的”吗?所以,我认为,读者不应该把佳根博士的选择简单粗暴地视为“冬烘”,而是其来有自——作为谭霈生先生和丁涛先生的高足,他在捍卫着从恩师那里承继的学统。谭霈生先生和丁涛先生在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学术工作,自为戏剧影视界人人所敬仰。几十年如一日的辛勤教学与写作,使两位先生已然成为戏剧文学学统的化身,在戏剧影视的各个领域持续地开枝散叶。此即佳根博士著作中“重返”的意义和由来。
说到“重返”,就必然有另外的时空作为意义起源的“起源”。虽然那可能也是一个“史诗剧场”,但没有史诗的恢宏,仅有史诗的苍凉。
那时候,一切都很美好。
初识佳根,是在同学聚会上,那时候他还不是博士。一个遭遇过令人无法释怀的挫折的阳光少年,总是挂着调皮而又干净的笑容,活跃在各种文艺活动中。当然,戏剧是重点。共同作为周宁先生的学生,很快就熟识起来。发现佳根有着大部分智者们共享的一个特质——对一切都能够进行善意的揶揄,然后,让身边的人跟着一起捧腹。他这种特质颇吸引我。
我们住的地方隔着一个绿草如茵的小土坡。每天去餐厅,我翻过土坡,都会经过佳根的宿舍。门敞开着,佳根照例坐在电脑前挥汗如雨。窗外是淡淡六月的天气,火红的凤凰在亚热带的湿热气息里兀自燃烧。“佳根,tsiah mai啦。”“哦,tsiah mai!”分别来自江北江南的我们,用蹩脚的闽南话呼应着一道去餐厅。佳根徐徐关了电脑走出宿舍,连门也不关就跟我走了。这很佳根!有天下午经过他宿舍,门依旧敞开却不见人影。打了电话他才拜托我帮忙把门带上。我不知道他是否和雅努斯住在一起,但我能够确定的是,这位阳光少年有着雅努斯般的两副面孔。
像往常一样,在芙蓉餐厅一楼吃晚饭。佳根大啖完一碗重口的川味炖菜后,很尽兴地满头大汗,突然轻叹一声:“吃饭是我现在最享受的时刻了。”我明白他嬉笑不恭后面的巨大压力。彼时佳根在备战中央戏剧学院的博士研究生入学考试,好像也不太顺利,前路可谓渺渺又茫茫。饭后我们依旧沿着芙蓉、石井、南光、嘉庚、南强、国光悠到凌云的宿舍,各自曲折。
后来,佳根如愿以偿去了京城读博,我还在凌云宿舍准备毕业的答辩事宜。别后也没怎么联系。忽然有一天,佳根又出现在小岛上了,我也不觉得意外。一起穿过满是涂鸦的芙蓉隧道,去海风呼啸的曾厝垵一家小店吃酸菜鱼,喝了啤酒。佳根满头大汗地干了一碗白饭。还是那个少年!
2013年初秋,距我毕业去福州谋生已经满三年。中央戏剧学院在昌平校区举办谭霈生戏剧思想研讨会,我趁机从一地鸡毛中抽离几日去了京城参会。佳根到酒店看我,一见面就从口袋摸索出一张卡递给我,还细心地教给我如何使用。十月的京郊,黄尘飞扬。这次,佳根身边有了一位清秀伶俐的江南女孩,少年干净的笑容里满是甜蜜。佳根馈赠的那张卡,让我回到福州后尝到好几头肥美的宁波青蟹。
2017年冬天,赴京城参会,晚上与已婚的佳根夫妇约见在中央民族大学旁的一家饭店。暮色中,佳根风尘仆仆地从天津赶来,满头大汗地吃足了美味的烤羊排,肚皮圆了起来。江南女孩满是怜爱地凝望着仍是少年的佳根。饭后,一起去附近的咖啡店继续消磨时间。室内咖啡香气浓郁,佳根身后的墙壁上贴着王家卫《阿飞正传》的海报。那张海报很特别,是全体主演在灯光摇曳的餐厅围坐的场景——电影里看不到的。到了分别的时候,冷冽的风中,佳根夫妇相互依偎着走向灯火阑珊处。昏黄的街灯,在那一刻特别温暖,满是怜爱地凝望着这对妙人儿。
由衷地感谢佳根博士,给我这样一个极其难得的“重返”的机会。我循着那些曲曲折折的思想幽径,在佳根博士的书稿中穿行,不断寻找着那扇通往另一时空的窄门。我想我找到了。虽然一眼望去满目苍凉,但却是美好的。
祝福佳根,祝福少年的你。
周云龙
2021年12月2日于福州
假如戏剧,甚至整个艺术,能够给人们提供一个符合世界本来面貌的图像,那对人类该有多么大的帮助啊!一种能够这样反映世界的艺术,它就必须能够深入地把握社会的发展,而不仅是多多少少地给予人们一种十分迟钝的刺激,它需要为富有感情、能够思想的人提供一个可作他用武之地的人类世界。
——布莱希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