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17 世纪,英国这样的前工业社会中,一个1000人的城镇每年可能会举行50场葬礼。约翰·多恩说:“永远别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鸣。”父亲埋葬的儿子比儿子埋葬的父亲要多,丧钟每周都会敲响。镇上将近一半的人年龄在20岁以下,只有30—50人超过60岁。小镇每年需要50人左右的新生儿来弥补损失,大约有150名育龄已婚女性来生育子女。由于出生率有限,没有限制的死亡率决定了人口的数量。“肮脏、野蛮、短暂”是托马斯·霍布斯对公民政府出现之前的生活的总结。虽然霍布斯活到了91岁,但这在他的时代是不寻常的。
据天文学家埃德蒙·哈雷的分析,狩猎—采集者的生存情况(表1) [1] 与1691年布雷斯劳人的生存情况惊人地相似。在每种情况下,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儿童在15岁前死亡,在生殖期死亡率最低,而那些活到45岁的人可能再活20年。老年病学家凯莱布·芬奇指出,所有哺乳动物,无论体型大小或寿命长短,都具有相同的生存模式:婴儿夭折率高、生殖期死亡率低、此后死亡率呈指数级上升。他说:“所有经过充分研究的哺乳动物都遵循着这一规律。” [2]
表1:17世纪布雷斯劳狩猎—采集者和居民的生存状况
(Gurven and Kaplan 2007,Halley 1691.)
英国的第一次人口普查是在1801年,当时正值英法战争的短暂休整。充满征服欲的革命军队席卷了整个欧洲,旧的教会、国家和贵族的秩序似乎处于崩溃的边缘。当时的一些人把法国大革命看作是新耶路撒冷登场的彩排,另一些人则把它看作是恶魔出没的混乱的一瞥,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思想。这是一个虚假的黎明,还是无限进步的前奏?
一位乡村牧师也在此时加入了争论。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常被称为罗伯特)在家里七个孩子中排名第六,他从小就被教育相信世界存在理性,这个世界由一个仁慈的幕后领主统治着。我们可以想象他端坐于简·奥斯汀式装潢的客厅里,因为广泛的阅读、谦逊真诚的品格和魅力而备受大人们赞许。而孩子们则在模仿他说话时笑得喘不过气来,因为他生来就患有唇腭裂。他的嘴唇被缝合在一起,从肖像画上很难看得出来,但上颚的问题已经超出了当时的手术水平。他的一生都有着“丑陋的嘴和可怕的声音”,甚至“连字母表里一半的辅音都发不出来”。 [3] 通常情况下,熟识他的人很快就会忽视他的这种残疾,因为他是个很健谈且有趣的人。但是,这一残疾限制了他的雄心壮志。1786年,罗伯特对剑桥大学耶稣学院的院长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退休后住在乡下。” [4] 就这样,由于在数学方面的杰出成就,1793年,他成为萨里郡奥克伍德一个乡村小教堂的助理牧师。在他追求这种平静而无可指责的生活过程中,一些重大事件发生了。这是一个国家面临危机的时刻:在海峡的对岸,一位国王被送上了断头台,革命军把反动势力打得落花流水,旧秩序正在全面衰退。1794年,庄稼歉收,1795年,人们焦躁不安。英国的安全依赖于刚刚发生过哗变的海军;具有颠覆思想的人遭遇了残酷的政治迫害。作为英国国教的牧师,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人口论》(1798)是迄今为止最具代表性的论辩著作之一。它讲述了一个谦逊的匿名作家在“一个朋友”(实际上是他的父亲)的敦促下读了一本有趣的书(作者是玛丽·雪莱的父亲威廉·戈德温)。作家被这本书所描绘的远景迷住了,同时偶然发现了其中一个致命的缺陷。可悲的是,他违背了自己的意愿,眼睁睁地看着梦想在白日的冷光中消逝。他既不否认哲学家们的论点,也不否认这些观点的吸引力,只是指出它们是无法实现的。在辩论的过程中,论证通常先于结论,但是辩论的核心在于说服对方。如果你回溯马尔萨斯的结论,就会更容易理解他了:他认为根本的世俗进步是不可能的,贫穷是不可避免的,也是人类无法干预的,这一切都是由一位睿智仁慈的神规定的。
马尔萨斯关于人口的观点没有什么新意。亚当·斯密估计,英国和欧洲的人口在过去500年里翻了一番,而在没有大量移民的情况下,新英格兰的人口从1643年的21200人增长到了1760年的50万人。正如他指出的那样,这相当于每25年人口翻倍,这意味着老年人可能会有多达100个子孙。而在经济下滑的情况下,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因为“很多人将无法找到工作……他们要么挨饿,要么被迫谋生,要么乞讨,要么犯下滔天大罪。匮乏、饥荒和死亡将立即蔓延”。
斯密估计,在此期间每两个孩子中就有一个在成年前夭折,富裕家庭的孩子更有可能存活下来,而在苏格兰较贫穷的地区,一个女性为了育有两个存活下来的孩子,可能要怀孕20次。他认为在一些地区,人口控制是通过杀婴来实现的:“在所有的大城市里,每天晚上都有几个(孩子)被遗弃在街头,或者像小狗一样被淹死。” [5] 斯密只要去伦敦看看就知道了,威廉·科拉姆上尉就经常在伦敦东区的贫民窟里穿行时看到这种景象。这段经历促使上尉在1741年建立了伦敦弃婴医院“以防止可怜的孩子在出生时经常被谋杀,并禁止将新生儿遗弃在街头的危险的不人道习俗” [6] 。医院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每年有3000—40000名婴儿入院,其中70%—80%会在医院里死亡。
马尔萨斯估计,如果允许自由繁殖,一对在基督教黎明时代生活的夫妇可以在50代之内拥有10万亿亿个后代,足以让我们这个星球每平方英码站4个人 [1] ,之后甚至会填满整个太阳系。相反,同样的计算也可以用来证明我们在50代以前有10万亿亿个祖先,但他没有提到这一点。他提出了基于三段论的论点:人口增长快于粮食生产;缺乏食物造成苦难;因此,痛苦是不可避免的。支持这一观点的假设是,我们将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生育率,粮食生产将无法跟上人口的增长。这两者都被证明是错误的。
同时代的人喜欢和尊敬罗伯特·马尔萨斯,并赞誉他和蔼可亲的性格。他对贫穷有切身的体会。奥克伍德教堂是一个安静的乡村地区,马尔萨斯在他任职期间大概主持了25次葬礼,当那些可怜的小包裹被放到墓地里没有标记的洞里时,他尽其所能地履行他的职责。他的作品中也流露出对穷人的同情。即便如此,书中那种排除进步的可能性,并认为穷人无法获得帮助的哲学,可能会使人陷入悲观主义。正如他所总结的:“道德邪恶对于道德卓越的产生是绝对必要的。” [7] 马尔萨斯关于人口的观点可能看起来令人沮丧,但与他的道德神学相比,这就像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纯粹唯物主义的论点与绝望派的神学(在第一版之后明智地省略了)相结合,对读者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很少有牧师会让这么多人失去信仰。尽管如此,马尔萨斯还是给了达尔文和艾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灵感。查尔斯·达尔文在1838年写道:
“我碰巧为了消遣读了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我很欣赏他在动物和植物生存习性的长期观察中所看到的生存斗争,我忽然想到,在这种环境下,有利于生存的变化被保留了,而不利于生存的变化被消除了,这将导致新物种的形成。于是,我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可以说得通的理论。” [8]
在其他场合,达尔文曾说他的理论“是将马尔萨斯的学说以多种力量应用于整个动植物王国”。马尔萨斯的神学确实有一种奇怪的达尔文式的味道:将遗传和环境结合起来,决定哪些灵魂应该存活而哪些不应该,就像是全能的上帝在他们之间移动,以作出他“神圣”选择。
马尔萨斯的悲观计算基于以下假设:我们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生育能力,粮食生产必然落后于人口增长。起初,历史似乎证明了他的预测是正确的。19世纪初,英国人口为1050万,而在19世纪结束时,英国人口为3700万,还有1100万人移民到海外。 [9] 英国1871年人口普查估计,每天有1173名婴儿出生,其中40%将移民国外。 [10]
西方的优势在于技术,因为人们很难抵挡步枪、加特林机枪和炸弹,这一切的背后是蒸汽机、制造业力量、通讯和社会组织。1800年,欧洲裔人口占全球总人口的23.1%,而在1933年,这一比例为33.6%。 [11] 到了20世纪初,西方人主宰着这个星球,他们直接或间接控制或影响着地球上几乎每一个国家。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生物层面的优势,因为他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营养,体型更强壮,身体更健康,那些移居国外的人尤其如此。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贫民窟的居民来说,美国和澳大利亚的士兵就像巨人一样。很少有人停下来想一想,这一优势可能只是由于更好的营养和更少的疾病。即便如此,富裕的白人男性仍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他们担心工人的抱负和政治力量,担心女性日益增长的自信,担心非欧洲民族的复兴。
然而,最直接的担忧是出生率的下降。英格兰和威尔士在1837年开始进行出生登记,这一数字平均在33‰左右,在19世纪90年代保持在30‰左右,但在20世纪30年代下降到15‰以下。平均家庭人数由从19世纪60年代的6人下降到1935年9月的2个人。 [12] 当时的人震惊地发现,有才华的人(特别是受过教育的女性)生育率很低。这导致了两种同样可怕的前景。其一,当时的大英帝国统治着海洋,统治着世界24%的表面积和23%的人口,但正陷入人口负增长的螺旋。其二,社会底层人口的生育能力将超过其他人口,因此(正如他们所相信的那样)将导致进化论的逆转。
沃伦·汤普森在1929年提出了人口转型的概念。 [13] 他预测,苏联将凭借其丰富的新土地实现增长,到21世纪末其人口将与中国和印度持平。他认为,在世界其他地区,马尔萨斯因素将继续决定世界人口的增长。例如,由于无法控制的饥荒和流行病,印度的经济增长将会缓慢。然而,他认为,如果发展中国家的巨大增长潜力得以实现,未来的挑战将是重新分配目前由富裕国家占用的未利用土地。
金斯利·戴维斯在1945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在过去300年里,欧洲裔人口增长了7倍,而世界其他地区的人口增长了3倍。 [14] 欧州已将其内部秩序外部化,它的后代已形成全球上层阶级,而其他群体则成为下层阶级。这种情况本身也埋下了自身毁灭的种子,因为21世纪末,亚洲数量庞大的人口将增加1—2倍。我们正在走向一个100亿到200亿人口的“蜂巢世界”吗?如果支撑西方崛起的社会文化结构能够和平地转移到世界其他地区,这种情况或许可以避免,但一场大规模的剧变即将到来。
西方的崛起得益于两次马尔萨斯假日。第一次是由于14世纪的人口减少,为农业生产的新发展提供了喘息空间;第二次是海外移民和食品进口缓解了人口压力。即便如此,饥荒还是在20世纪初开始肆虐—直到兔子岛的居民学会如何躲避马尔萨斯陷阱。